第13章 人文話語發現與當前長篇小說批評問題(2)
- 文化現代性批評視野(文學卷)
- 牛學智
- 4110字
- 2016-02-25 16:25:44
首先,過剩的自媒體化個人經驗,很容易形成評價時的個人至上主義胃口,導致批評話語很多時候自負地、孤零零地變成了批評者與作家個人之間的叫板,長篇敘事后面的意圖,成了某種生活事件的孤例,導致被普遍化的程度偏低。對余華《第七天》的批評現象就體現了這一點。小說中三個維度的空間——陰間、成長與陽間,其實比較適合敘事學分析,但結果是,網上跟帖反而比職業批評者的論述更有力。因為網上讀者并不去講究什么小說結構、敘述方法和人物形象,他們只抓住后面的新聞事件部分,認為體現了作家的潦草和拼貼。這實際上已經反映出小說與一般讀者之間的障礙所在,這障礙就是小說并沒有通過亂七八糟的新聞事件,用完整的故事,至少是連貫的情節,以文學特有的方式呈現出背面的社會機制根源,讀者覺得余華的寫作有點繞著走、跳著走的嫌疑。相反的是職業批評者的解讀,一上場就來了個余華個人文學史,然后用文學學科規定性知識慣例再逐一排除掉許多據說不能進入文學敘事的信息,最后抽象地說,名曰“正面強攻現實”的小說,其實并沒有介入真正的現實。因為他們眼里,真正的中國現實的疼呀痛呀的細節,必須首先經得住批評者個人經驗和經典標準的檢驗才行,而沒有免檢過關的,就被判為是“失真”的,失真就是失敗。職業批評家總是喜歡從人物完整的命運中介入批評,但頂層設計導致的人物命運的確難以完整,用不完整的形象反諷所謂完整的現實,在這里未必不如由人物反映現實有力量。
對賈平凹《帶燈》的批評流程,也差不多暴露的仍是這種現象。我看過一些職業批評者的長篇大論,說來說去,文學史知識收獲不少,但《帶燈》究竟介入了中國當前現實中哪一塊最敏感最令人諱莫如深的真相,下文并不充分。
真相停留在文學理論知識概念上,和批評家拒絕當前社會現象進入批評話語組織,其實都暴露了批評在深一層的社會認同上,是低于某些創作認知水平的。反過來說,如此的批評,其實并沒有做到理想地為文學的文學性保駕護航,反而推遠了文學與現實的距離。今天時代所需要的經典,是否就是傳統意義上的經典?保持某個完整的人物形象、敘述某個自圓其說的故事情節,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把現實的“荒誕”納入進去的?如果讀者讀所謂完整的人物形象、體會自圓其說的故事情節,有種“局外人”的感覺,那么,這是否表明我們的批評雖講究學術規范、符合既有美學原則,但并不見得深入人心、真正介入現實并且把眼前現實成功轉化進了理論批評價值?因為,長篇敘事真正的文學性魅力,一定程度就在批評與創作話語合力構成的普遍性人文表述力量上。只不過,創作用的是反諷、象征和荒誕情節,而批評則是理性分析。說穿了,停留在人物形象的完整不完整、故事情節的好看不好看、細節的可分析不可分析上,僅僅還是藝術層面的“怎么寫”和“寫得怎樣”的問題,而并非對“寫什么”的追究。而當前長篇小說及其批評最羸弱者,恰好是對“寫什么”的不謹慎。除個別歷史題材小說以外,甚至包括對歷史的搞笑化處理,一般的選材實際上大體上都可以歸結為對人物在日常生活中心理遭遇的放大,批評的武器便是“個人化”經驗。如此一來,基本的社會現實狀況——其他人文論述已經達成共識的結果,只好處于這類創作及其批評的視線之外了。
其次,世俗化的“中國經驗”論證,在普及典型審美形式時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同時,它的功利化色彩也從另一極端把當前乃至今后長篇小說創作帶進了狹窄的“中國經驗”認同的死胡同。人們對莫言文學經驗幾乎毫無保留的接納就很能說明問題。
莫言獲“諾獎”當然鼓舞文學士氣,也很有必要總結他的小說經驗,包括總結、提升他的長篇敘事方法以及敘述特色,但他的故事、經驗和文學思想,畢竟還與其他國家的獲獎作品有差距。這包括直面人類現實、直面現代性、直面政治、直面人本身上,都有不小的思想距離。一方面,可以解釋是我國的本土化特色所致,只能達到如此水平;另一方面,也何嘗不是文學表達的局限呢?喬納森·卡勒有句名言說得很好,叫“文學是意識形態的工具”,但是“文學也是使意識形態崩潰的手段”。按照這個高度來衡量,莫言的長篇小說故事模式、話語方式、修辭手段等所有可以稱得上文學性的元素,應該得到辯證地批判才是。至少他慣用的過去式敘事模式,幾乎很少把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的社會結構納入個體故事來講述;野性粗糙的語言修辭習慣,也很難置于一個高的平臺來進行進一步的分析研究。像有批評文章指出的,沒有葛浩文精彩獨特的譯筆、深諳中國文化內涵的漢語修養,以及對莫言故事的重構能力,莫言獲獎小說就不可能是現在這個樣子。當然,即便現在這個樣子,作為批評,有效視野應該首先忽略“諾獎”這個光環,批評才能保持一種理性的冷靜。
近幾年來,莫言研究的絕對比例,某種程度已經說明有把他獨樹一幟的嫌疑了,這對后來者來說,未必是一個冷靜的文學經驗。事實也在不斷地證明,長篇寫作熱正在全面展開,精巧乖順的個人化故事也在不斷增多。尤其長篇寫作中的文化傳統主義者的成倍增長,表明選擇講個安全故事的寫作者遠比“冒犯”規范的人多得多,消費自我的遠比關注整體社會機制的多得多,順著大眾口味的敘事遠比反思大眾流行文化的多得多,語言粗制濫造的遠比講究的多得多,故事荒誕離奇的遠比深入現實肌理的多得多,任性隨意的歷史編造遠比內省周密的多得多,如此等等。與此同時的批評非但很少作出深刻反思,反而多有當做“中國經驗”的本來面目來繼承和發揚的。這從一個側面表明,在中國話語、中國符號、中國審美的反思性認同上,長篇小說批評的整體水平,恐怕要較同一時期的民俗人類學認知更低一些。
雖然以上舉的民俗人類學和神話學研究成果,有時候不免劍走偏鋒,把解釋的終極根源推到了原始生活形態,但是他們的反思眼光的確引人深思。
再者,急于轉移認同危機的迫切心情,文化認同似乎被儀式化了。長篇小說批評中仿佛有一種重構的偏頗“愿景”在慢慢抬頭,那就是對宗法化鄉土模式的訴求越來越多了。
實際上自莫言小說經驗被世俗化以來,藏污納垢的鄉村世界,連同它宗法、迷信、鬼魅的鄉土文化在農村題材長篇小說中應運而生,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這種世俗化的一個“次貸”反應。突出表現在這樣兩個方面:一是對少數宗教信仰民族原教旨主義儀式文化的傾心。這一點,在邊遠地區的長篇小說中尤其明顯,比如我所在地區就是以回族及其他少數民族聚居為主,我身邊的少數民族作家的長篇小說故事,“換水”和“要口喚”就經常出現甚至于不得不出現。其實,換水是方言,就是沐浴洗大凈,意思接近洗澡,但從內容到形式都與洗澡有很大不同。洗澡要隨意些,可以是泡,也可以是淋,先洗頭還是先洗腳都無所謂,洗凈為目的。換水就嚴肅得多了,須是活水,先洗哪后洗哪,哪個部位洗幾次,用哪只手,都是有嚴格規定的。任何程序,遵從到一定程度都會有了神圣性或宗教意味。因此,“換水”可以說是一種生活習慣,也可以看做一種宗教形式。按規矩,七天須換一次水,上寺禮拜、過乜貼要換水,出遠門也須換水。而“口喚”,一講是許可,《古蘭經》云:“不得真主的許可,任何人都不會死亡”;另一講是命令,《古蘭經》謂:“我派遣使者,只為要人奉真主的命令而服從他”。穆斯林認為自己一生的吉兇禍福,都是由真主的“口喚”決定的,這樣的一個嚴格規約“要口喚”,就是個人的死,也得真主允許才行,表明了生者對死、對死之意義的神圣感。二是對傳統文化拯救人的焦慮、矯正人的價值取向、給人提供意義感,太過自信。這一點從作家們對中國傳統節日、邊遠地區神秘文化的反復敘事中就可看出端倪。
宗教經典如此講當然無可非議,問題是,即便長篇小說故事的預期讀者只是信教大眾,小說畢竟不等于宗教,有時候在審美上甚至還可能要求高于宗教,小說敘事才能完成對人的整體性觀照。不過,這一類現象之所以近年來高頻率出現在標志少數民族文化的小說敘事中,和一些漢族作家對傳統文化的過于自信以及對黃老秘籍的信賴。究其本質是一個性質,即小說的終極敘事目標,都指向元典的或“元文化”的魅力。“復魅”元典文化和神秘主義,意圖都大同小異地指向今天人的焦慮、迷茫和無助感、無意義感。而關注這一方面的批評,據我的粗略瀏覽,除了使用個體、圓滿、本土經驗、文化認同等概念之外,還有個重構目的,那就是通過以上概念解釋人們的精神困境,從而達到以“回去”的方式獲得安靜、清醒,并找到意義感,從而證明因“得道”而“多助”,外部問題從而被成功轉移到個人的私人世界里。那么,這一類批評,相對于目前哲學社會學,特別是現代性反思已經達到的水平,還差得很遠。因對現代性話語的疏離,對啟蒙視野的摒棄,這一類批評的審美話語訴求,也就顯得與現代社會秩序格格不入,更遑論內在于消費主義對時下的消費社會進行有效言說了,批評因與現實隔膜,與前沿現代性話語反思隔膜,而無法實現與西方話語的對抗。相比較,西方的現代性訴求也罷、現代性反思也罷,一直內在于現代社會結構。因此,他們對人的內在性的整體表達水平,要比中國的這一類小說敘述、小說批評高得多,他們對認同的理解,也必然更加切實而有效。因為他們所表達的主體就是整體,“不只是內在的,而且要在外在的之中”,“并且通過外在的,來實現這內在的”。這就避免了黑格爾意義的那個矛盾,“如果主體片面地以一種形式而存在,它就會馬上陷入這個矛盾:按照它的概念,它是整體,而按照它的存在情況,它卻只是一方面”[1]。恰恰相反,當前中國這一路長篇小說批評話語,實在都陷在了對片面“內在性”求索的邏輯怪圈之中。所以,閱讀這類文字,總感覺它們是在逃避什么、拒絕什么,或者在有意掩飾什么,它們的那個被無限張揚的“內在性”,仿佛與其想要達成文化認同的終極訴求目標是越來越遠了,而不是越來越近了。
以上在整體人文話語的框架下梳理當前長篇小說批評中最顯著理論問題,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批評自身能夠調整觀照小說的距離,整合分析小說的知識資源,最后,輸出有效的價值觀。如果文化認同乃至文化自覺,是目前最為棘手的知識分子訴求,那么,面對體量巨大、信息異常豐富,又直接體現人們集體無意識的長篇小說創作,批評實在沒有理由低于同時期思想的、人類學的和哲學社會學的話語水準。
[1][德]黑格爾:《美學》(第一卷),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