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家姑搗鬼感親兄慶藩子失王得生父
血誠不當庭幃意,伯奇孝己千秋淚。號泣問蒼天,蒼天方醉眠。
有人相救援,感得親心轉。離別再團圓,休哉聚順歡。
右調《菩薩蠻》
從來家庭之間,每多缺陷,以殷高宗之賢,不能察孝己,以尹吉甫之賢,不能活伯奇,又如戾太子被譖而死,漢武帝作思子宮,空余悵望,千古傷心。至于宜臼得立,不能再見幽王,而與褒姒、伯服勢不并存,重耳歸國,亦不能再見獻公,而與奚齊、卓子亦勢不兩立,又豈非可悲可涕之事?如今待在下說個被讒見殺、死而復生的孝子,哭子喪目、盲而復明的慈父,再說個追悔前非、過而能改的繼母,無端拋散、離而復合的幼弟,與眾官聽。
這樁事在正統年間,河南衛輝府有個監生,姓吉名尹,號殷臣,妻高氏,生一子,名孝字繼甫,幼時便定下一房媳婦,就是吉尹妹丈喜全恩的女兒。那喜全恩是勛衛出身,現在京師做個掌管羽林衛的武官。夫人吉氏,便是吉尹的胞妹。所生女兒,小字云娃,與吉孝同年同月而生,兩家指腹為婚的。不想吉孝到十二歲時,母親高氏一病而亡。吉尹娶妾韋氏,一年之內即生一子,乳名愛哥,眉清目秀,乖覺異常。吉尹最所鐘愛,替他起個學名,叫做吉友。自古道“母以子貴”。吉尹喜歡吉友,遂將韋氏立為繼室。原來吉家舊本殷富,后因家道衰落,僮仆散去,只留一舊仆高懋,原系前妻高氏隨嫁來的。到得韋氏用事,把這舊仆打發出去,另自新收個養娘刁氏。那刁嫗最會承順主母顏色,候意旨,搬說是非,韋氏甚是喜她。正是:
彼一時兮此一時,新人用事舊人辭。
只緣主母分前后,頓使家奴興廢殊。
卻說吉孝一向附在鄰家書館中讀書,朝去夜回,全虧高懋擔茶擔飯,早晚迎送。自從高懋去了,午膳晚茶沒人送去,都要自回來吃。那刁嫗只愿抱著小官人,哪里來理會大官人。吉孝匍匐道途,不得安逸,或遇風雨之時,一發行走不便,時常欷嗟嘆。刁嫗便在韋氏面前搬口道:“大官人道主母逐了高懋去,甚是怨悵。”韋氏變色道:“難道一個家人,我做娘的作不得主?”便對吉尹說了,喚吉孝來數說了幾句,吉孝不敢回言,情知是刁嫗搬了是非。一日歸來吃午膳,飯卻冷了,忍耐不住,不合把刁嫗痛罵了一場,刁嫗十分懷恨,便去告訴韋氏道:“相公大娘不曾罵我,大官人卻無端把我來辱罵。”韋氏道:“曉得是娘身邊得用的人,看娘面上就不該罵你了。”刁嫗道:“這是罵不得大娘,所以罵我,大官人正不把大娘當娘哩,他背后還有極好笑的話。”韋氏問是什話,刁嫗假意不敢說,直待盤問再三,方才說道:“大官人在背后說相公沒主意,不該以妾為妻。又說大娘出身微賤,如今要我叫娘,實是勉強。”韋氏聽了,勃然大怒便要發作。
刁嫗止住道:“大娘若為了我與大官人尋鬧,他毒氣便都射在我身上,不如只記在心里,慢慢計較便了。”韋氏自此深恨吉孝,時常對吉尹說他的不是處。正是:
信譖何容易,只因心兩般。
可憐隔腹子,如隔一重山。
常言道:“口能鑠金。”浸潤之譖,最是易入。吉孝本沒什不好,怎當得韋氏在丈夫面前,朝一句晚一句,冷一句熱一句,弄得吉尹把吉孝漸漸厭惡起來。看官聽說,大凡人家兒子為父母所愛的,雖有短處,也偏要曲意回護,若一被父母厭惡了,便覺他坐又不是,立又不是,語又不是,默又不是,可憐一個吉孝,只因失愛于父母,弄得手足無措,進退不得。思量無可奈何,唯有禱告天地神明,或可使父母回心轉意,于是常到夜半,悄悄起來跪在庭中,對天再拜,涕泣禱告,又密寫疏文一紙,在家廟前焚化。卻不想都被刁嫗窺見,一五一十地報與韋氏道:“這不知做的是什把戲?”韋氏怒道:“畜生一定是咒我夫婦兩個了。”便對吉尹說知。吉尹初時尚不肯信,到夜間起來偷看,果見吉孝當天跪拜,口中喃喃吶吶,不知說些什么,吉尹大喝道:“你這忤逆畜生,在這里詛咒爹娘么?”吉孝吃了一驚,跪告道:“孩兒自念不肖,不能承順父母,故禱告上蒼,愿天默佑,使父母心回意轉,豈有詛咒之理?”吉尹道:“你既非詛咒,何消夜半起來,避人耳目。
我今親眼見了,你還要花言巧語,勉強支飾。”便把吉孝著實打了一頓。
吉孝負痛含冤,有口莫辯。自想母黨零落,高家已是無人,只有喜家姑娘是父親胞妹,又是自己的丈母,除非她便可以勸得父親。因捉個空,瞞著父母,私自走到喜家去,拜見姑娘,訴說衷情,原來喜全恩因上年土木之變,護駕死戰,身受重傷,此時景泰御極,兵部于尚書嘉其忠勇,升他做了掛印總兵,鎮守邊關,不得回來,只有夫人吉氏在家。當下喜夫人聽了侄兒所言,便道:“原來有這等事,待我婉轉勸你父親,教他休信讒言便了。”吉孝垂淚道:“全賴姑娘勸解則個。”喜夫人又安慰了他幾句,吉孝不敢久留,謝別了姑娘,自回家去。
過了一日,吉尹因欲問妹夫喜全恩信息,步到妹子家里。喜夫人接著,置酒相待。吉尹問道:“近日妹丈可有家信回來,邊關安否如何?”喜夫人道:“你妹夫近日有信來,說邊關且喜寧靜。但牽掛家中骨肉,放心不下,詢問女婿吉繼甫邇來學業如何?”吉尹道:“不要說起,這畜生十分無禮,我正待告訴你,一言難盡。”便把吉孝夜半對天詛咒的話說了一遍。喜夫人道:
“我也聞得哥哥近日在家中惹氣,可念父子至親,先頭的嫂嫂只留得這點骨血。休要聽了閑言閑語,錯怪了他,若做兒子的詛咒爹娘,天地有知,必不受此無理之訴,這是自告自身了。我看侄兒是讀書人,決無此事。”吉尹聽了,只管搖頭,口雖不語,心里好生不然。正是:
枕邊能靈,膝下見罪。
兒且不信,何有于妹。
當下吉尹別過妹子,回到家中,把上項話與韋氏說知,韋氏道:“若不是這畜生去告訴姑娘,何由先曉得我家中惹氣?原來那忤逆種要把丈母的勢來壓量我,罷罷,他道我出身微賤,做不得他的娘。料想姑娘也只認得先頭的嫂嫂,未必肯認我為嫂,他女兒也不肯到我手里做媳婦。
她說父子至親,你們父子到底是父子,我不過是閑人,你從今再休聽我的閑言閑語。我今后但憑你兒子怎樣詛咒,再不來對你說了。”這幾句話分明是激惱丈夫,吉尹聽了如何不怒?便喚過吉孝來喝問道:“你怎生在姑娘面前說我聽了閑言閑語?”韋氏便接口道:“你夜半對天詛咒,是你父親目擊的,須不干我事,你就教姑娘來發作我,我也有辯,我曉得你只多得我與小弟兄兩個,今只打發我兩個出去便了,何必連父親也咒在里面?”吉尹聽說,愈加著惱,又把吉孝打了一頓,鎖在后房罵道:“省得你再到姑娘家去告訴,我且教你這畜生走動不得。”自此吉孝連書館中也不能去,終日在房里涕泣。
那刁嫗卻私與韋氏計議道:“相公與大官人鬧了這幾場,大官人心里不怪相公,只怪大娘。今大娘年正青春,小官人又只得兩三歲,相公百年之后,大娘母子兩個須要在大官人手里過活,況大官人又有喜家夫人的腳力,那時須受他的累。常言道:‘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發。’依我算計,不如先下手為強。”韋氏沉吟道:“你所言甚是。但今怎生計較便好?”刁嫗道:“我有一計,不知大娘可依得么?”韋氏道:“計將安出?”刁嫗道:“大娘可詐病臥床,教大官人侍奉湯藥,待我暗地把些砒霜放在藥里,等他進藥之時,大娘卻故意把藥甌失手跌落地上,藥中有毒,地上必有火光冒起,那時說他要藥死母親,這罪名他須當不起。相公自然處置他一個了當。”韋氏道:“此計大妙。”
商議已定,次日便假裝做心疼,倒在床上,聲喚不止。吉尹著忙,急請醫生看視,討了兩貼煎劑,便付與刁嫗,教快煎起來。韋氏道:“刁嫗只好抱愛哥,沒工夫煎藥。若論侍奉湯藥,原是做兒子的事,今可央煩你大孩兒來替我煎煎。”吉尹聽說,遂往后房開了鎖,放出吉孝,吩咐道:
“母親患病,要你煎藥。只看你這番,若果小心侍奉,便信你前日不是詛咒,可以將功折罪。”吉孝領命,忙向刁嫗取了藥,看藥封上寫道:水二鐘,煎八分,加姜二片,不拘時服,吉孝隨即吹起炭火,洗凈藥罐,置水加姜,如法煎好。將來傾在甌內,雙手捧著,恭恭敬敬走到韋氏床前,叫聲:“母親,藥在此。”那時吉尹正坐在房內,教刁嫗引騙著愛哥作耍,替韋氏消遣,見吉孝煎得藥來,即令刁嫗把愛哥放在床上,且伏侍韋氏吃藥。韋氏才接藥在手,卻便故意把手一,將藥甌跌落地上。只見地上刺栗一聲,一道火光直沖起來,吉孝見了,嚇得目瞪口呆。刁嫗只顧咋舌道:“好利害,好利害。”韋氏便嗚嗚咽咽地哭道:“大官人呵,你好狠心也,你恨著我,只去對你姑娘說,教你父親出了我便罷。何苦下恁般毒手,藥里不知放了什東西,這等利害。早是我不該死,險些把我肝腸也迸裂了。”
吉尹此時怒從心起,一把拖過吉孝來跪下,大喝道:“你要藥死母親,當得何罪?”吉孝大叫冤屈。吉尹道:“待我剝了你衣服,細細地拷問。”刁嫗便假意走過來解勸,卻從鬧里把個毒藥紙包暗暗塞在吉孝袖中。吉尹把吉孝衣服扯落。見袖中滾出個紙包兒,取來看時,卻是一包砒霜。吉尹大怒道:“藥包現證,還有何說。”韋氏道:“若只要藥死我一個,不消又留這許多砒霜,他想還要藥死父親與兄弟哩。”吉尹聽了,咬牙切齒,指著吉孝罵道:“你這弒逆之賊,我今日若不處你個死,將來定吃你害了。”韋氏道:“你休說這話,傷了父子至親,不如倒來處死了我,中了他的意罷。我是閑人,死了一百個也不打緊。況我今日不死,后日少不得要死在他手里的,何不趁你眼里死了,倒得干凈。”吉尹聽了這話,越發躁暴如雷,便解下腰里汗巾來,扣在吉孝頸項下,吉孝慌了,放聲號哭。這邊愛哥在床上見哥哥這般光景,不覺驚啼起來,韋氏恐怕嚇了他,忙叫刁嫗抱了開去。刁嫗借這由頭,竟抱了愛哥出房去了,并不來解勸主人。吉尹一時性起,把吉孝按倒在地,拴緊了他頸里汗巾,只一拽,可憐吉孝挺了兩挺,便直僵僵不動了。韋氏見吉孝已死,假意在床上兒天兒地的哭將起來道:“我那一時短見的孩兒,我那自害自身的孩兒,倒是我教你煎藥的不是,送了你性命,恨我不先死,連累了你了。”吉尹道:“他咒你不死,又來藥你。這樣逆子,還要哭他則什。”韋氏道:“你還念父子至親,買口好棺木殯送了他。”吉尹道:“弒逆之人,狗彘不食,要什棺木,只把條草韉裹了,扛他出去。”韋氏道:“姑娘曉得,須不穩便。”吉尹道:“是我養的兒子,她也管不得我。”說罷,便走出去喚人扛尸。原來吉家有幾個鄰舍,日前都被刁嫗把吉孝詛咒父母的話讒毀過的。今又聞說他要毒死母親,被他親爹處死的,哪個敢來說什話,只得由他喚兩個腳夫把尸首扛到荒郊拋掉了。正是:井廩無辜猶遇難,況乎弒逆罪通天。獨傷孝子蒙冤譴,殞命還將尸棄捐。
卻說那日喜家夫人吉氏閑坐室中,覺得滿身肉顫,耳熱眼跳,行坐不安,心里正自疑忌,早有吉家鄰舍把吉孝殞命拋尸的事傳說開來,喜家的家人知了這消息,忙報與主母。喜夫人聽了,大驚啼哭,云娃小姐也在房里吞聲暗泣。喜夫人道:“此事必然冤枉,我哥哥如何這般鹵莽?”慌忙差幾個家人,速往郊外看吉孝尸首的下落,家人領命,趕到荒郊看時,見吉孝面色如生,伸手去摸他身上,心頭尚熱,候他口中,還微微有些氣息。家人連忙奔回報知主母,喜夫人便教取一床被去,把吉孝裹了,連夜抬到家中,安放一張榻上,把姜湯灌入口內,只聽得喉間咯咯有聲,手足漸漸轉動,喜夫人道:“好了,好了。”便連叫:“侄兒蘇醒。”叫了一回,吉孝忽地睜開雙眼,定睛看了姑娘半晌,方才哽哽咽咽地說道:“莫不是我魂魄與姑娘相會么?”喜夫人哭道:
“我兒,你姑娘在此救你,你快蘇醒則個。”當下扶起吉孝,姑侄兩個訴說冤苦,相對而泣。傍邊看的奴婢亦無不下淚。正是:
歷山有淚向誰揮,痛念窮人無所歸。
此日若非姑氏救,幽魂化作百勞飛。
吉孝對姑娘說道:“這毒藥不知從何而來?想必又是刁嫗所為,侄兒今負一個弒逆罪名在身上,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今日雖蒙姑娘救了,若不能辨明心跡,再與父親相見,生不如死。”喜夫人勸道:“你且在我家暫避幾時,在我身上教你父親回心轉意,日后再與你相見便了。”
于是吩咐家人,不許走漏消息與吉家知道。次日,喜夫人喚兩個會講話的女使來吩咐了,遣她到哥哥家里,見了吉尹夫婦說道:“我家夫人聞大官人兇信,特遣我們來探問。”吉尹把前事細述了一遍。女使道:“我家夫人說,大官人不但是我侄兒,又是女婿,相公要處置他,也該對我說聲,及至處置死了,又不來報,不知是何緣故?”吉尹道:“他詛咒爹娘,又要藥死繼母,大逆不道,吾已不認他為子,你家夫人也不必認他為侄為婿了,故此不曾來說。”女使道:“夫人、小姐都道大官人死得不明不白,十分哀痛。
相公也忒造次了些。”吉尹道:“他身邊現有毒藥為證,如何說不明白?你家小姐還喜得不曾過門,如今竟另尋好親事便了。”女使道:“夫人說大官人受屈而死,小姐情愿終身不嫁。”吉尹道:
“嫁與不嫁我總不管,悉憑你夫人主張。”女使道:“相公倒說得好太平話兒。”吉尹更不回言,竟自走開去了。女使亦即辭別而去。從此兩家往來稀疏,吉尹也不到喜家去,喜家也再不使人來。
韋氏與刁嫗自吉孝死后,私相慶幸,以為得計,不想小孩子愛哥終日尋覓哥哥不見,時常啼哭,百般哄誘他不住。韋氏沒奈何,教刁嫗抱他去街坊上玩耍。正是:
孩提之童,具有至性。
天倫難昧,于茲可信。
自此刁嫗怕愛哥在家啼哭,日日抱著他在街上閑行。原來吉家住在城外,與皇華亭相近。那時是天順元年,南宮復位,有陜西、寧復的藩封慶王進京朝賀,經過本處地方,城中各官都到皇華亭迎接,街上甚是熱鬧,刁嫗便抱著愛哥去閑看,正抱到一個開畫店的門首,愛哥忽然要討糖果兒吃。刁嫗要抱他到鋪子上去買,愛哥不肯道:“我要在這里看畫,你自去買來我吃。”刁嫗再要強他時,愛哥便哭起來,刁嫗欲待央托畫店里的人替他照管,卻見那畫店里也只有個十數歲的小廝坐著看店,并不見有店主人在內。刁嫗不得已,只得叫愛哥坐在店前橫板上,囑咐道:
“你不要走動。我去買了就來。”說罷,向人叢中挨去。走過兩條巷,買了糖果,才待轉來,恰遇街上官過,又等了半晌,方才奔回畫店前,卻不見愛哥在那里了。刁嫗吃驚,問那店里小廝時,說道:“他不見你來,走來尋你了。”急得刁嫗叫苦不迭,四下里尋。但見人來人往,挨挨擠擠,哪里尋得見?又東央西問,各處尋喚了一回。看看天晚,奔到家中,汗流滿面,哭告與韋氏知道。韋氏大驚失色,埋怨道:“你所干何事?一個小官人不看管好了!”吉尹聽得不見了愛哥,大罵刁嫗:“老乞婆,你昏了頭,不看好了他,讓他走失了。”刁嫗自知不是,不敢作聲,韋氏啼啼哭哭,一夜不曾合眼。次早吉尹起來,寫下招子數十張,各處粘貼,招子寫道:
出招子吉殷臣,自不小心,于天順元年十月初一日走失小孩兒一個,年方三歲,小名愛哥,面白無麻,頭載烏段帽兜,上有金壽字一枚,珠子一顆,銀剛鈴子十粒。頸持小銀項箝,臂帶小銀鐲。身穿大紅小綿襖,外著水紅灑線道袍。下身白綢綿褲,腳穿虎頭靴。身邊并無財物。如有收留者,謝銀十兩。報信者,謝銀三兩。決不食言。招子是實。
吉尹一面貼招子,一面教刁嫗各處尋訪,一連尋了數日,并沒音耗。韋氏終日哭罵刁嫗。看看又過了幾日,眼見得愛哥是尋不著了,韋氏肝腸如割,真個害起心疼病來。那時卻沒人侍奉湯藥,只得教刁嫗支持,病人心中又苦又惱,伏侍的人甚難中意。正是:
當初是假疾,今日是真病。
試問侍奉人,何如長子敬。
刁嫗受了一肚皮氣,說不得,話不得,纏累了兩日,也頭疼腦痛起來。床上病人未愈,伏侍的人又病倒了。吉君一個人哪里支持得來,只得再去尋問舊仆高懋,指望喚他來奔走幾日,不想高懋自被主人打發出門后,便隨著個客商往北京去了,吉尹心中煩悶,只在家里長吁短嘆。
這邊吉孝在喜家聞知父母近日有這許多不堪之事,心上甚是放不下,便懇求姑娘差個人去看看。喜夫人應允,即令一個老嫗、一個蒼頭到吉家去服役,吉尹十分感謝,便教這老嫗伏侍韋氏,隨便也看看刁嫗。那韋氏因服藥調治,漸漸平愈。這刁嫗卻倒感得沉重,熱極狂語,口中亂嚷道:“大官人來索命了。”忽又像吉孝附在身上一般,咬牙怒目地自罵道:“你這老淫婦,做陷得我好。你如何把砒霜暗放藥里,又把砒霜紙包塞在我衣袖里,致使我受屈而死?我今在陰司告準,一定要捉你到酆都去了。”一會兒又叫道:“大官人不要動手,這也不獨是我的罪,大娘與我同謀的。”說罷,又自打自的巴掌,喝道:“你不獻這計策,大娘也未必便起此念。我今先捉了你去,慢慢與大娘算帳。”韋氏聽了這些說話,嚇得一身冷汗,毛骨悚然,喜家的蒼頭、老嫗都道奇怪,吉尹聽了,將信將疑。正是:
賊人心虛,虛則心餒。
不打自招,無鬼見鬼。
刁嫗準準地亂了三日三夜,到第四日,嗚呼哀哉,伏惟尚饗了。臨死之時,頸里現出一道繩痕,舌頭拖出幾寸,韋氏見了,好生害怕。當下吉尹買口棺木,把她盛殮,抬去燒化了。韋氏自此心神恍惚,睡夢中常見吉孝立在面前。忽一夜,夢見吉孝抱著愛哥在手里,醒來想道:“我那愛哥一定被大孩兒陰空捉去了。”心中凄慘,不覺直哭到天明。看官聽說:大凡人虧心之事斷不可做,韋氏不合與刁嫗謀害吉孝,今見刁嫗這般死法,只道真個吉孝的冤魂利害,因猜疑到愛哥也一定被冤魂纏了去,于是便形之夢寐,此正與刁嫗無鬼見鬼的一般,哪知吉孝原不曾死,那愛哥也另自有個好處安身。說話的少不得漸漸說來。
如今且說韋氏因夢中所見,心懷疑忌,與喜家老嫗商量,要尋個關亡召神的女巫來問問。
老嫗道:“我家老蒼頭認得兩個女巫,一個姓趙的,極會關亡,一個姓紐的,最調得好神。”韋氏聽說,便央老蒼頭去請她兩個來。蒼頭領命,先回到喜家,把上項事細細對喜夫人說知,喜夫人笑道:“我如今可以用計了。”便教蒼頭先密喚那兩個女巫到來,各送與白金一兩,吩咐了她言語,又教吉孝親筆寫下一紙禱告家廟的疏文,后書景泰七年十二月的日期,付與紐婆藏在身邊,附耳低言,教她如此如此。兩個女巫各領命而去。有篇口號,單說那些女巫的騙人處:
司巫作怪,邪術蹺蹊。看香頭,只說見你祖先出現;相水碗,便道某處香愿難遲。肚里說話時,自己稱為靈姐;口中呵欠后,公然妝做神祗。假托馬公臨身,忽學香山匠人的土語;妄言圣母附體,卻呼南海菩薩是娘姨。官話藍青,真成笑話;面皮收放,笑殺頑皮。更有那捉鬼的瓶中叫響,又聽那召亡的甕里悲啼。說出在生時犯什癥候,道著作享日吃什東西。哄得婦人淚落,騙得兒女心疑。究竟這般本事,算來何足稱奇。樟柳神,耳報法,是她伎倆;頭仙,練熟鬼,任彼那移。過去偶合一二,未來不準毫厘。到底是脫空無實,幾曾見明哲被迷。
當日兩個女巫到了吉家,見了吉尹夫婦。韋氏先要關亡,趙婆便討兩只桌子,將一桌放著了壁,桌下置空甕一個,桌上縛裙一條來遮了,一桌另放一邊,上置一空盤。趙婆把個茶壺蓋兒去盤中團團磨轉,口中念念有詞。磨不多時,早聽得甕中謖謖有聲,細聽時,像有人在內咳嗽的一般。趙婆問道:“你是何人?”甕中答道:“我是土地。”趙婆道:“吉姓香火,要請家先亡人,煩你去召來。”甕中寂然了半晌,忽聽得嚶嚶地哭將來。趙婆又問:“是誰?”甕中答道:“我是吉殷臣的前妻高氏。我兒吉孝死得好苦。”趙婆道:“怎么死的?”甕中答道:“韋氏聽了刁嫗,設計陷他,被他父親用汗巾扣死的。”趙婆道:“如今刁嫗在那里?”甕中答道:“已被我兒捉殺了,如今正好在陰司受苦哩。”趙婆道:“今本家小官人愛哥不見了,你可知他在何處?”甕中答道:“他的娘陷害了前兒,故罰她與親兒不相見,再過幾時,少不得知道,今且不須問。”趙婆再要問時,只聽得甕中道:“我忙些個,去也去也。”韋氏聽罷,嚇得通紅了臉,做聲不得。吉尹道:“這是假的,問他愛哥的消息,便葫蘆提過去。以前的話,不過曉得刁嫗臨終亂言,故附會其說。若大兒下毒是虛,難道夜半詛咒也是虛的?我只不信。”
韋氏道:“關亡不肯說愛哥下落,再問調神的,或者說出也未可知。”便教調神的調起神來,那紐婆把香燭供起,焚了一道符,自己掇條凳子坐著。坐了一回,忽然連打幾個呵欠,把一雙眼反插了,大聲道:“我乃揚威侯劉猛將是也,你家屈殺了大孩兒,卻只來問我小孩兒做什么?”吉尹聽了,忍耐不住,開口問道:“大孩兒如何是屈殺了?”紐婆道:“這毒藥須不是他下的,是有人誣陷他的,你如何不仔細詳察,錯怪了他?”吉尹道:“他夜半起來對天詛咒父母,背地在家廟前焚化詛咒的疏文,這須不是別人誣陷他。”紐婆笑道:“怎么不是誣陷他?他的疏文不是詛咒,是求禱父母回心轉意的意思。”吉尹搖頭不信,紐婆道:“你不信么,他的原疏焚在家廟前,我神已收得在此。”一頭說,一頭便向袖中取出一幅黃紙兒,擲于地上道:“你自去看,我神去也。”說罷,又連打幾個呵欠,把頭倒在桌上睡去了。吉尹就地上拾起那黃紙,展開看時,認得是吉孝的筆跡,上寫道:
信童吉孝,虔誠拜禱于家廟眾圣座前:伏以顧瞻萱室,后母無異于前;仰戀椿庭,鞠子本同其閔。特以讒人交構,致令骨肉乖張;痛思我罪伊何,必也子職未盡。不見容于怙恃,何以為人?既負恥于瓶壘,不如其死!但念高堂無人侍奉,非輕捐一命之時;還期上蒼開我愚蒙,使能轉二人之意。茍或予生不幸,終難望慈父回心;唯愿弱弟成人,早得代劣兄補過。此時雖瞑目而靡憾,然后可捐軀以報親矣。臨疏不勝哀惻之至。
看官聽說,從來讀書人不信鬼神,未有不信文字,鬼話假得,文字須假不得。況這一道疏文,明明是吉孝親筆。吉尹看了,如何不感動?當下不覺失聲大哭道:“我那孝順的孩兒,是我屈死了你也。看你這篇疏文,豈有藥死母親之理?調神的說話不是假,連那關亡的說話也一定是真的了。”韋氏問道:“這疏文上說些什么?”吉尹一頭哭,一頭把疏文念將出來。韋氏聽到保佑弱弟成人之語,也不覺滿眼垂淚,大哭起來道:“原來大孩兒一片好心,是我誤聽了刁嫗,送了他性命,他在九泉之下,怎的不怨我也。”那喜家的老嫗便接口道:“這疏文既是大官人焚化過的,如何卻在紐婆袖里?我說她調神最是靈異。”韋氏去看他紐婆時,紐婆恰好醒將轉來,佯為不知,把手擦著雙眼道:“神道曾來過么?”韋氏道:“你袖里這疏文哪里來的?”紐婆佯摸袖中道:“沒什疏文。”韋氏道:“你方才取出來的疏文。”紐婆道:“我一些不曉得,方才昏昏沉沉,只如睡夢一般。原來神道已來過了?又取出什么疏文來,好奇怪。”韋氏聽說,一發信道是真。自把錢謝了兩個女巫,打發去了。
且說吉尹把疏文看了哭,哭了又看,追想前日屈殺他的時節,十分懊悔。又想刁嫗死了,倒有棺木盛殮,我兒受冤而死,棺木也不曾與他,展轉思維,愈想愈痛。哭了幾日,淚盡血枯,竟把兩目都哭瞎了。正是:
既悲幼子離,又痛長兒死。
灑淚似西河,喪明如卜子。
話分兩頭。卻說吉孝在喜家讀書,時常思想父親,廢書而泣。及聞父母見了他疏文,回心轉意,便想歸家。后又聞父親為他哭瞎了雙目,十分哀痛。哭告姑娘道:”為著一紙疏文,使父親兩目失明,倒是孩兒累了父親,孩兒一發是罪人了,今日心跡既明,父母俱已悔悟,合當拜別姑娘,歸見父母。”說罷,便要辭去,喜夫人道:“你且慢著,你父親雖回心轉意,未知你繼母的悔過可是真的,我還有個計較試她一試,看是如何,若她果然悔悟,那我親自送你回去便了。”過了一日,喜夫人差個女使去邀請韋氏,只說我家夫人因欲占問家事,請得一個極靈驗的女巫在那里,那女巫不肯到人家去,我夫人再三敦請,方請得來,大娘若要問小官人下落,可速到我家來親自問她,韋氏正想前日關亡、調神都不曾說得愛哥下落,今聞喜家女使之言,便喚乘轎子坐了,來到喜家。喜夫人接著,相見過了,邀進內室坐定,動問哥哥為何近日兩目失明。韋氏嗚嗚地哭起來道:“只為屈死了大孩兒,心中哀痛,故此哭損了雙目。”喜夫人道:“當初屈殺大侄兒的時節,嫂嫂何不苦勸。”韋氏哭道:“當時我也誤聽刁嫗,錯怪了他,只道他夜半詛咒,及到前日聽他疏文上的說話,并不曾怨著父母,倒暗暗保佑小兄弟,方知他是一片好心,可憐受冤而死,今日悔之無及。”喜夫人道:“大侄兒死的那日,我若知道,還可救得,如何不來報我一聲?”韋氏哭道:“便是那日失了計較,不曾來報得姑娘。你哥嫂合當做個無后之人,絕祀之鬼。”喜夫人道:
“小侄兒若在,還不至于無后絕祀,如何又走失了?”韋氏哭道:“小孩兒只為尋不見哥哥,在家中啼哭,故教刁嫗抱他出去的,若大孩兒不死,小孩兒也不見得走失了,都是刁嫗這老淫婦送了我兩個孩兒。”喜夫人道:“死者不可復生,去者還可再返,若訪著小侄兒的去處,還可尋得回來。”
韋氏哭道:“如今便尋得回來,也不濟事了。”喜夫人道:“這卻為何?”韋氏哭道:“你哥哥為思想大孩兒,哭瞎了雙目,我為你哥哥失了雙目,一發思想大孩兒。便尋得小孩兒回來,三歲的娃娃替得父親什么力?瞽目之人,寸步難行,須有長子在家,方是替力的,如今教我靠著哪個?”
說到苦處,不覺捶胸頓足,大哭起來。喜夫人勸道:“若尋得小侄兒回家,我哥哥心上寬了一半,兩目或不至全盲。”韋氏哭道:“小孩兒不知死活存亡,前日兩個女巫都不肯說。”喜夫人道:
“我今尋得個極靈驗的女巫在此,她能使鬼魂現形。若小侄兒不幸而死,她便召得魂來。若不曾死,她便召別個鬼魂來明說他在何處。”韋氏道:“如此最妙,如今這女巫在哪里?”
喜夫人便教女使去后房請來。只見后房走出一個老婆子,韋氏與她相見畢,說與訪問愛哥的緣故。那婆子教把一頂帳子張掛密室中,喜夫人卻暗令吉孝伏于帳內。那婆子書符念咒,做作了半晌,說道:“帳中已召得鬼魂來了,可揭起帳來看。”韋氏忙教丫鬟把帳兒揭起,只見吉孝從帳里走將出來,徑到韋氏身邊,跪下叫道:“母親,孩兒在此。”韋氏嚇得跌倒在地,哭叫道:“你休來索命。”吉孝上前扯住道:“母親休驚。”韋氏爬起,在地下亂拜道:“當初謀害你,都是刁嫗替我算計的,不干我事,你饒我罷。”吉孝連忙扶定道:“母親休要如此,孩兒不是索命的。”韋氏道:
“你既不來索命,可說與我小兄弟在哪里?”吉孝道:“孩兒不是鬼,哪里曉得兄弟的下落?”韋氏道:“你明明是鬼,怎說不是鬼?”喜夫人走過來,扶起韋氏坐定,說道:“他其實不是鬼,你不須驚恐。”便把向日救活吉孝情由細細說了,韋氏重復下拜道:“多謝姑娘如此周全,我夫婦何以為報?”喜夫人慌忙扶起。
當下韋氏與吉孝、喜夫人一處坐地,韋氏對吉孝道:“我當初誤聽刁嫗,錯害了你,你休記懷。”吉孝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只恨孩兒不孝,不能承順膝前,豈有記怨之理?”韋氏道:“你父親兩日為您損了雙目,終日焦躁,哭一回,恨一回,痛罵刁嫗一回,又埋怨我一回,朝夕不得安靜。我也難過日子。要請個眼科醫生看治。你道這心上的病,可是醫藥救療得的?你今快回去拜見爹爹,使他心中歡喜,勝似服藥。”吉孝聽說,便起身欲回。喜夫人道:“我當親送你去。”
遂與韋氏各乘轎子,帶了吉孝,竟到吉家。先使人報知吉尹道:“喜家夫人送大官人回來了,”吉尹道:“大官人已死,還有什么大官人?”說言未絕,只聽得吉孝聲音叫道:“父親,孩兒拜見。”吉尹道:“莫非你們道我哭瞎了眼,尋個聲音廝象的來哄我么?”隨后聽得韋氏同著喜夫人進來,韋氏道:“我教你歡喜,大孩兒不曾死。”喜夫人叫道:“哥哥恭喜,侄兒在這里了。”吉尹道:“不信有這事。”吉孝鉆入吉尹懷里,抱住哭道:“父親何故失了雙目?”吉尹把吉孝渾身上下摸了一遍。哭道:“莫非我在夢里會你么?”韋氏把姑娘暗救的事細說與聽了。吉尹大喜,離坐望空下拜道:“妹子多虧了你了。”喜夫人忙扶起道:“哥哥今后寬心養目,兩個侄兒且喜一個先回來了。死別的尚可復生,生離的少不得有再見的日子。”又對韋氏說道:“父子娘兒難得如此再聚,嫂嫂今后須要始終恩育,再休傷了天倫。”
韋氏含著眼淚,指天設誓道:“這等孝順的孩兒,我今若不把他做親生的一般看待,天誅地滅。”當下夫婦二人把喜夫人千恩萬謝。喜夫人別了哥嫂自回家去了。吉尹父子兩個重復相抱而哭,準準地哭了半日。正是:
喜極而悲,痛定思痛。
相見之時,哀情愈重。
吉尹自吉孝歸家之后,心中寬慰,便覺兩目漸有微光。吉孝又日日拜禱天地,保佑父親開瞽復明。過了月余,兩目竟豁然光明,仍復如舊,舉家相慶。看官聽說,人當否極之日,沒興一齊來,及至泰來之時,喜事也一齊到。吉尹正喜兩目復明,恰好妹丈喜全恩在京有書寄來,要接取家眷并舅子一家兒赴京同住。原來喜全恩因天順皇帝念他護駕舊勞,從邊關召回京師,適值京中有叛將曹欽作亂,全恩殺賊有功,朝廷敕封為靖寇伯,十分榮貴。京報人到喜家報喜,隨后就有喜府差人寄書與舅子吉尹。書中說兩家兒女都已成長,可就在家中了姻,兩家宅眷都到京中來一同居住。吉尹見了書,便親到妹子家中賀喜。喜夫人見哥哥兩目已明,十分欣慰。即擇下吉日,入贅侄兒吉孝,與女兒云娃成親。滿月之后,兩家都收拾起身。兩號大官船,一路起送夫馬,不則一日,到了京師,來年會試,中了下武進士。喜夫人到了京后,生下一個兒子,尚在襁褓。喜全恩權教女婿料理府中一應公務,內外諸人都稱吉孝為喜大爺。那吉尹本是監生出身,喜全恩替他謀選京職,做了光祿寺典簿,不多時升了鴻臚寺寺丞。些時舊仆高懋跟一個客商在京開店,聞得主人做了官,前來參見。吉尹念他是舊人,仍收用了。正是:
父見生兒主見仆,一家歡樂稱多福。
獨憐幼子杳無蹤,只此一事心未足。
光陰迅速,不覺過了十年有余,吉孝官至督府僉事,吉尹仗著妹丈與兒子腳力,累升至行人司行人。是年寧夏藩封慶王薨逝,王子合當嗣立,朝廷議遣行人一員赍敕到彼賜封。吉尹便謀了這個差使,領了敕書,離了京師,迤來至寧夏地方。那邊王子聞天使至,出郭迎接。吉尹齊敕到王府中開讀,王子受敕謝恩畢,設宴款待天使。飲酒中間,王子從容對吉尹道:“孤家今日承襲此位,失而復得,大非容易。”吉尹道:“老殿下薨逝,自當殿下嗣立,何謂失而復得。”王子道:“原來天使不知,孤乃先王之侄,非先王之子也,先王無子,于天順元年進京朝賀之時,路經衛輝府地方,拾得一個螟蛉之子,養于府中,只說是新生的,無人知覺,直至臨薨遺命,方才說明,以為天潢宗派,王位至重,不當以他姓冒立,故特命孤承襲此位。豈非幾失而復得?”
吉尹聽了,沉吟道:“原來如此。”因問老殿下天順元年路經衛輝府拾得螟蛉是在那一日,王子道:“聞說是十月初一日拾的。”吉尹聽說,不覺潸然淚下。王子道:“天使何故垂淚?”吉尹道:“使臣于是年十月朔日失了個親生之子。今聞老殿下卻于是日收了個螟蛉之子,一得一失,苦樂不同,心中有感,所以下淚。”王子道:“天使所失令郎,是年幾歲了?”吉尹道:“是年已三歲,今日若在,已十六歲了。”王子點頭嗟嘆,更不再問。
吉尹酒過數巡,恐失了禮儀,起身拜辭。王子遣王官送出府門。吉尹回到寓中,想起幼兒愛哥杳無蹤跡,倘或有人收養,也像得這王府螟蛉之子,方才造化。若遇了個不良之人,正不知流落在何處受苦,又一個念頭道:“就是這王府螟蛉之子,他的父母諒也在家中懸念,也像我思想愛哥一般。縱使我愛哥此時幸得安樂,不致失所,亦何由再得與我相見?”忽又想道:“慶王拾得螟蛉,恰好在衛輝府,恰好是十月朔日。莫非他拾的就是我愛哥么?”卻又自嘆道:“我差了,天下小孩子千千萬萬,難道恰好是我的孩兒?”左思右想,一夜睡不著。正是:
失去多時難再會,今朝提起肝腸碎。
十個指頭個個疼,可憐一夜不曾睡。
吉尹次日起身梳洗畢,為心中郁悶。換了方巾便服,喚個家僮跟了,信步走出寓中,在街上閑行散悶。走不過三五十步,只見一個人拿著幾件小兒穿戴的東西,插個草標兒在那里叫賣。見了吉尹,便立住腳,問道:“客官可要買他?”吉尹取過來看時,卻是一件水紅灑線道袍,一件大紅小綿襖,一條小細綿褲,一雙虎頭靴,一個珠子金壽字剛鈴子的烏段帽兜,一副小銀鐲,一個銀項箝,認得是幼兒愛哥昔日穿戴的物件,不覺兩眼垂淚,忙問那人道:“這都是我家之物,你從何處得來的?”那人道:“是我家主人教我拿出來賣的,如何說是你家之物?”吉尹道:“你主人是誰?住在何處?”那人道:“客官要買,只與我講價錢便了,問我主人做什?”吉尹道:這幾件東西你要多少價錢?”那人道:“我主人說,這幾件東西是無價的。若遇了真主顧,一百兩也是他,一千兩也是他。”吉尹見他說話蹺蹊,便道:“你實對我說,你主人姓什名誰?為什把這幾件東西出來賣?”那人道:“這幾件東西是我家小主人幼時穿戴的。今要尋他心上一個要緊人,故教我將出來主顧。”吉尹道:“煩你引我去見你小主人,我重重謝你。”那人道:“客官,你若真個要見我小主人,可便隨我來。”吉尹隨著那人走過了幾條巷,竟走到王府門前,那人道:“客官且等一等,我主人在王府里做些勾當,待我去請他出來見你。”說罷,竟進去了。
吉尹等了半晌,不見那人出來,正在徨,只見府中走出兩個王官,迎著吉尹道:
“殿下有命,請天使入見。”吉尹因便服在身,忙喚家僮到寓所取冠帶來換了,隨著王官直進到一個偏殿前,早見那王子坐著相待。吉尹上前施禮畢,王子命椅賜坐,開言道:“孤家義弟一向為先王收養,已不知另有本生父母,自從先王臨終說明之后,他便日夜涕泣,思想回鄉拜見親生爹媽,幾番要差人到衛輝府尋訪蹤跡,因不知姓名,不便尋訪。昨聞天使失落令郎之日,正與先王拾取螟蛉之日相合,故今早特遣人將這幼時原穿戴的幾件衣飾來試著天使,今天使既認得是令郎的,孤家義弟就是令郎無疑了。”說罷,便命左右快請二爺出來拜見他的親父,不一時,只見許多侍從擁出一個少年,頭戴金冠,身穿錦服,望著吉尹便拜。吉尹慌忙答禮。那少年扶住道:“孩兒拜見父親,何須答禮?”吉尹仔細看那少年時,與愛哥幼時面龐依稀仿佛,兩個又喜又悲,相對而泣。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原來愛哥自天順元年十月初一那日,與刁嫗在畫店門首玩耍,因要吃糖果教刁嫗去買,自己坐著等她,等了半晌不見刁嫗來,便要走去尋看,小孩子家不知路徑,竟從人叢里一直走到皇華亭。那時慶王的大船正泊在亭前,愛哥見船邊熱鬧,便走將去東張西看。恰好慶王閑坐在艙口,望見岸上這小孩子生得眉清目秀,且又打扮整齊,便吩咐小內侍:“與我抱他到船里來。”內侍領命,把愛哥驀地抱到船里。那愛哥見了慶王,并不啼哭,只管對著他嘻嘻地笑,慶王心中歡喜,因想道:“好個聰俊的孩子,不知誰家走失在這里的?我今尚未有子,何不就養他做個螟蛉之子。日后我若自有子,便把這孩子來做支庶看待,若沒子時,就教他襲了封爵,國祀也不至斷絕。”算計已定,便將愛哥留在舟中,密諭侍從人等,不許把此事傳說出去。自此愛哥養于王府,府中諸人都認他是慶王世子,直至一十六歲,慶王抱病,臨終忽傳遺命,立侄為嗣,承襲王位。
說明愛哥是螟蛉之子,只不知他是哪家的,不想今日無意之中,卻得父子重逢。當下王子排設慶喜筵席,教他父子兩個共坐飲酒。王子對吉尹道:“先王昔日把義弟最是鐘愛,賜名朱承義,已聘下京師魏國公之女為配,今雖不得為王,既為先王養子,又為國公郡馬,應授鎮國將軍之職。孤當修書與國公,說明緣故,就在京師擇吉成親便了。”吉尹再拜稱謝。
是晚席散之后,王子就留吉尹宿于府中,次日又設席餞行,將出許多禮物奉酬天使,又別具金銀幣帛,送與愛哥作成親之費。又將先王昔日賜與愛哥許多金珠寶玩,都教取去,吉尹父子稱謝不盡。臨別之時,王子又親自排駕送出城外。愛哥謝別了王子,因感激先王收養之恩,又到他墓所灑淚拜別了,然后起行。父子兩個回到京中,愛哥拜見母親與哥哥,韋氏如獲珍寶,喜出望外。吉孝也十分欣幸,喜全恩夫婦也來慶賀,當下喜全恩對吉孝道:“我子年尚幼小,不堪任事。你今既有令弟歸家,雙親不憂無人侍奉,你又現在姓喜,何不竟承襲了我的伯爵?”吉孝泣謝道:“藩封王位,不可以他姓冒立,岳父世勛,又豈可以異姓暗奸?況表弟漸已長成,這伯爵自當使他承襲,小婿只合回家與兄弟共侍雙親。”喜夫人道:“我侄兒是個孝子,不肯背本,不要強他。”喜全恩依言,便具疏將吉孝向日孝行及愛哥近日歸宗之事奏聞朝廷,奉旨吉孝準即出姓,加升前軍都督,特賜孝子牌額以旌其孝,朱承義著復姓名吉友,給與應得爵祿,此時吉家一對兒子,人人歡羨。正是:
塤迭奏,伯仲雙諧,一個從泉下重歸,一個自天邊再返。一個明珠還浦,不作啐玉埋塵;一個落葉歸根,無復浮萍逐浪。一個遺下疏文一篇,寫孝子行行血淚;一個留得小衣幾件,引慈父寸寸柔腸。一個心戀椿萱,寧辭伯爵;一個喜歸桑梓,不羨王封。一個呼姑夫岳丈,便當呼老子舅翁,還魂后親上加親;一個為王府義兒,又得為國公郡馬,回鄉時貴中添貴。這場會合真難得,此日團圓信異聞。
且說魏國公初時與慶府聯姻,今接王子手書,曉得吉友不是慶王親兒。然雖如此,卻是行人司吉尹之子,前軍都督吉孝之弟,又是靖寇伯喜全恩的內侄,也不算辱沒了郡主,便歡天喜地,聽吉家擇了吉日,送郡主過來成親。花燭之后,韋氏看那郡主時,生得十分美麗,正與長媳喜云娃不相上下。喜夫人過來見了,也與韋氏稱慶。后來吉孝、吉友都有軍功,加官進爵,韋氏與前母高氏生封死贈,十分榮耀。正是:
悲時加一倍悲,喜時添一倍喜。
昔年死別生離,今日雙圓并美。
看官聽說,這是父子重逢,娘兒再聚,兄弟兩全,塤已缺而復諧,箕裘已斷而復續,是家庭最難得的事,比那漢武帝歸來望思之臺,晉重耳稽顙對秦之語。殆不啻天淵云。
〔回末總評〕
人情慈長孝短,父母未有不慈者。縱使一時信讒,后來自然悔悟。若子之于親則不然,有以親之棄我而懟其親者矣,有以受恩之處為親而忘其親者矣。今觀吉家兄弟,至死不變,雖遠必歸,方信此回書不專勸慈,正是勸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