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6章 十月

  • 雪鴻淚史
  • 李修行
  • 7249字
  • 2015-12-26 19:17:31

剪開愁字,便是秋心,故愁每與秋為緣,秋至則愁集,此其中一種感應作用,有莫知其所以然者。然此尚僅為普通一般人言之。所謂愁者,不過對夫秋容之慘淡。秋氣之肅殺,宇宙間之形形色色,無一不呈衰颯氣象,不復足供賞心寓目之資,遂覺心情懶散,意興蕭條。由樂觀而入悲觀,其意若有所深恨夫秋者,此假愁非真愁也。此因秋而得之閑愁,非與秋俱至之深愁也。若夫失志英雄,傷心詞客,煢煢思婦,草草勞人,一生與愁為緣,無時非愁,無日不愁,固不待秋至而始愁,不過感秋而益愁耳。蓋以多愁種子,值此釀愁時候,正如積雪之上覆以濃霜,新愁與舊愁并,愁心與秋心合。以是言愁,乃是真愁,乃是深愁。

然則非真秋能愁人也。世之言愁者,每若深恨夫秋,不知愁之真而深者,且將深惜夫秋,如人之惜春然。秋何足惜而惜之,斯其愁有獨至,而其人之一生,合將一“愁”字了之也。噫!余今又言愁矣,言愁更愁,實則余之愁固何嘗可言,可言者又非愁也。雖然,恐尚有愁于我者在,余之言愁止于是,余之愁實不知何時止也。茲者一年好景,又屆橙黃橘綠時矣。秋欲盡而愁不盡,秋漸深而愁亦深,余愁之進行,乃視秋序之進行為比例。秋去之時,正為余愁極之時,愁至于極,則轉不怯愁而反喜愁。對此欲去之秋光,反若戀戀有惜別之意。蓋余本愁人,闌殘之身世,落寞之心情,乃與秋為最宜。而余一年中所為之詩,亦惟秋為最多。秋者,愁之紹介也,而詩者,又愁之成績也。秋去而余愁失一良伴,余詩亦將因以減色。然則秋寧不可惜哉?于其去也,作惜秋詩以餞之。“惜秋”兩字,昔人無題此者,余今題此,亦詩家創格也。

紅樹青山無限思,湖田雁趁稻粱時。

飄蕭兩鬢今何似,不負秋光幸有詩。

鴻雁偏教南北飛,西首瘦蝶尚尋菲。

只今剩有傷秋淚,依舊浪浪滿客衣。

兩三宿鷺點寒沙,秋老空江有落霞。

開到并頭真妒絕,芙蓉原是斷腸花。

蕭蕭落葉掩重門,斷送秋光暮氣昏。

芳草斜陽終古在,天涯猶有未銷魂。

噫!余欲留秋而秋不可留,所留者,愁耳。心如桐樹,從此益孤一段深愁。夜燈誰語,然伴余愁者,自有人在,正不患寄愁無處也。《惜秋》四絕,今日又得梨影之和音矣。

金鈴老圃慰相思,又值秋容爛漫時。

漸覺此心支不住,年來愧賦菊花詩。

秋燕離群不敢飛,飄零桃葉歇芳菲。

最憐一手生花筆,血滿香箋淚滿衣。

漫道姻緣似散沙,終看山色屬棲霞。

并頭休把芙蓉妒,只要勤培木筆花。

送愁落葉夜敲門,夢欲闌殘思欲昏。

聽到五更風雨急,寒衾如鐵葬詩魂。

秋云暮矣,躑躅空庭,見夫梨樹全凋,辛夷亦死,榮枯一例,何愛何憎,悟徹始終,此情真無用處,而余于此乃又生別感矣。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此非歐陽子《秋聲賦》中之言乎?”

夫無情之草木,尚不免于飄零,彼有情之人,又何怪其飄零之易也。窮愁無賴,百感怦怦,到得此時,真是心如槁木,與庭前之梨花、木筆,一例飄零凈盡矣。噫!埋香冢下沉沉之花魂,將來終有醒時,而吾心之隨花而俱埋者,為問何時能起一樣飄零,人更不如草木,是不能不怪彼蒼待遇人類之獨酷矣。

顧今者一線生機,忽于此心盡氣絕之時,加余以無聊之挽救,一若枯木逢春,真有重榮之望者,此果足以償余飄零之恨乎?夫彼草木,歷盡榮枯,終不改其故態,無情故耳。而人則何能此心一死,永永無回復之期?余誠不知如何而可自比于無情之草木也。今晚又至后場,獨立望遠。山露瘦容,水含凍意。夕陽無色,零葉有聲。深秋景象,益覺荒寒逼人。冷風拂拂,若有鬼魅回旋于余側,以伴余之煢獨。陰森之氣,中人欲僵,余猶低徊不忍去。

遙望醉花樓,于寒煙昏靄中,露其一角黑云垂垂,暝色且破窗而入,不知樓中人此時又作何狀也。口占兩絕句曰:

寒風瑟瑟動高樓,極目斜陽天正秋。

獨立獨行人莫會,更從舊地得新愁。

鏡里浮花夢里身,煙霞不似昔年春。

錦城盡有閑花柳,從此風光屬別人。

今日得石癡書,書由秦氏竹報中附來,到已三日,始入余目。書中有陰歷十日,已屆年假之期,考試事竣,便當負芨歸來,一探綺窗消息。“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屈指不逾旬日,先憑驛使,報告故人云云。知石癡歸訊已確,故人久別,把袂有期,為之雀躍者再。而轉念之頃,石癡歸來,于余殊不利。姻緣大惡,將即以彼歸期為大錯鑄成之期,西窗剪燭之時,或且因此減殺多少意興。此一紙書,余直視等非常之警告,彼石癡又安知耶?梨影又來四絕句,并索和章。原詩錄下:

移花接木怎連枝,盡日攢眉不盡思。

計到兩全終自苦,此心悵悵竟無之。

不死此情那便休,滿腔心事悶難籌。

今生文字因緣誤,我類詩逋愁更愁。

春花秋月兩悠悠,轉眼榮枯又一周。

綺夢消殘慵不起,朔風瑟瑟打簾鉤。

滔滔雖為挽狂瀾,我惜奇才濟世難。

薄命相憐寥落慣,堅持有淚各偷彈。

梨影此詩,半感姻事而作。末首似有惜余之意,蓋猶是從前勸余之苦心也。夫以無才無命如余者,固復何能為,而勞梨影之諄諄不已耶?武原韻作答:

更無生意著枯枝,那有閑云出岫思。

黑暗前途渾是夢,盲人瞎馬欲何之。

徒呼負負且休休,輾轉深情辛苦籌。

寄語人間眾兒女,生來莫要解閑愁。

無憑身世任悠悠,苦海春秋歷幾周。

魂夢十年空想象,棠梨花下月如鉤。

窮秋相望各瀾,欲遂心期今世難。

覓得知音如此恨,匣琴無恙忍重彈。

雖然,梨影之惜余、愛余也,余既感之自應求所以副彼之望而后已,且余兄臨別之言,猶在余耳。當時若何感奮,此日詎便忘懷。

然而問天不語,文人有末路之嗟;投筆非時,英雄無用武之地。落落一身,滔滔斯世,恐終負一班愛我者之殷殷期望耳。既和梨影詩,復以余意成四律。梨影閱之,得毋怪其厭世之念太深乎?嗚呼!余豈得已哉!

匣底龍泉夜尚鳴,一襟豪氣漫縱橫。

閑云自笑翻殊態,倦翮何堪事遠征。

霜壓菊籬寒影重,燭搖蕉雨夢魂清。

從軍定少封侯骨,何不東皋負耒耕。

學書學劍兩無成,伏櫪空余萬里情。

駿骨未逢燕國使,弓衣誰繡越王城。

一燈催夢渾無影,殘葉驚寒尚有聲。

幾度自憐還自笑,藥囊詩卷托吾生。

嘹嚦征鴻唳曉風,客懷寥落付長空。

徒聞恨海填精衛,豈有驚雷起蟄蟲。

晚節獨憐霜后菊,知音空泣爨余桐。

買絲擬把平原繡,國士千秋恨未窮。

落寞生涯骯臟身,一燈疏雨倍相親。

六洲有鐵終成錯,尺水無波易困鱗。

已覺酸咸羞故紙,肯將脂粉效東鄰。

青衫綠鬢同憔悴,不只江郎是恨人。

昨夜風狂似虎,新寒驟加,中庭月色,雖好誰看?殘夢方覺,半衾已冷。凄涼之況,復何可言!于枕上兩絕,晨起錄出。想梨影此夜之淚,亦浸透玉釵背矣。

鐘聲寒向枕邊聞,此夜清愁足十分。

好夢五更留不得,曉風吹作半天云。

殘月窺窗人影單,風高雁急夜漫漫。

珠簾十二重重下,只隔相思不隔寒。

鵬郎晨至,余將稿付之。鵬郎亦于袖中出一紙,余視之,則梨影昨宵獨坐嘆月詩也。寒夜孤衾,凄涼一樣。新詩吟出,都是愁痕。是可證兩人之心同,亦可證兩人之情苦矣。詩為古體,非梨影常作者,實為余所僅見,乃亟錄之。

愁人見月陡覺喜,拂戶鉤簾小樓里。

朔風颯颯入有聲,直送清光到烏幾。

月本不解愁,無心上我樓。

誰知樓中人,對之生煩憂。

風姨妒我憎見月,炯炯一燈忽吹滅。玻璃作窗晶作梁,不許人間隱毫發。一樓浸水清露寒,四壁洞澈光團團?;仡^顧影愁無端,腹中塊壘堆幾許。明月皎皎何由看,坐久無人語絮絮,月亦憐人下樓去。今夕又得梨影和余原韻兩絕,續錄如下:

鶴唳多從月里聞,天教詩境得平分。

此緣人世應難得,何必巫山問雨云。

遙夜應憐客枕單,故園夢里路漫漫。

孤眠滋味都嘗慣,隔一重衾各自寒。

余之日記,又十日未續矣。此次輟筆,蓋自石癡歸來之日始。石癡之歸,勾留僅十日,十日后又將赴浙別有所事。而余之姻事,即在此十日中匆匆告成。連日心緒甚惡,又多煩擾,此即為余日記輟筆之由。今石癡已行,余心亦稍稍定,復偷得余閑,補記此十日中之事。惟余所欲記者,質言之,實為余之訂婚史。訂婚之時期,為人一生幸福之開始。使在他人述之,必有一種旖旎風光,纏綿情致,運以得意之筆,綴成極艷之文,以自炫而炫人。而余之訂婚,乃屬例外,悲則有之,喜于何有?罪則有之,福于何有?余今述此,余心滋痛,故記寧從略,不欲多費此執筆時間重傷余心也。石癡初歸之日,梨影聞訊,即以書促余。然婚姻何事,而顏求人,事絕可羞。余初允梨影,蓋未計及此,茲乃臨事而懼,遲遲未能啟齒。

余與石癡以萍水結苔岑之好,以短聚傾久別之情,只此平原十日之期,宜如何放開懷抱,與石癡剪燭談心,銜杯話舊,以澆離愫而罄渴衷,乃為此不如意事,橫梗心胸,遂使相見時應有之歡情,若有所遏抑而不能暢適。以友誼言,余亦深負石癡,然石癡固已察及之。大凡人每中懷不樂,往往舉止都乖,雖勉為歡笑,而慘戚之容色,蕭索之神情,不期而自然表露于外,有不及自覺者。余固知無以掩石癡之目也。石癡歸三日,無日不與余見,或清言霏屑,都雄辯逞奇,顧余之興殊減于彼。談話之際,往往彼十而余一。有時欲乘機告以余之心事,張吻待發,旋復戛然遽止,如是者數矣。至第三日晚,石癡邀余至其家,密室中小飲。酒數巡,石癡停箸問曰:“君知我今日邀君之意乎?”余曰:“不知也。”石癡曰:“我有疑問,將就君決之。校中耳目多,深談乃未便,故邀君至此。君茍不外我者,其罄所有以告我?!庇嗦勓糟等唬允V此語殊奇突,豈與余事有關耶?則答曰:“君蓄疑乃何事,我茍知者,自當告君?!?

石癡視余微笑曰:“事即屬之君,君館于余戚崔氏者幾時矣?”余驟聞此語,心突一驚,知石癡必已有所聞,乃故設此問。既念石癡為人,非杞生可比,雖知亦當無害,且余欲浼以他事,若非明告以其實者,余言終無自而入,不且孤梨影之意耶?思至此,心神已定,答曰:“余自君東行后,未數日即應崔翁之請,延余課其孫。自后遂移榻彼家,當時曾作函告君,君忘之乎?”石癡曰:“然,我未忘也。然則君館于崔家者,為時已九閱月矣,其亦有異遇乎?”余此時已決意語石癡以實,心亦無怯,顧聞此言而面微,未能遽答。石癡又曰:“君勿疑我非探人陰私者,實為好奇之心所勝,故敢冒昧動問。君試語我,我或能有助于君?!笔V言時,意至誠款。余亦不欲復隱,略舉前事以告。石癡曰:“有是事耶?我與君論交雖淺,相知已深,自四五月以來,君書漸疏,往往數上而始獲一答。且書來又多作牢騷語,我固深疑之。蓋白夫人清才早寡,我知之稔。君既館于其家,為彼教其兒,閨中才婦,墻外書生,或于文字上生出一番美感,使君顛倒情懷,遂多抑郁。我在東時之推測如是,比歸而杞生即告我以君有曖昧事,而連日窺君顏色,郁郁若有不豫,我益恍然。然素知白夫人才媲道韞,操異文君,君亦圭璧自持,必不蹈相如故轍。杞生之言,我固笑而不信也?!?

噫!杞生已為余告密于石癡耶?人心之險,一至于是。然彼不為余言,則石癡亦不設此問。石癡無此問,則余復何能自言?彼存心禍余,乃處處助余。若知之者,應亦自笑其用心之左矣。乃答石癡曰:“幸君知余,余固無不可告人之事,閑愁一惹,無計堪拋,未免有情,誰能遣此?”石癡嘆曰:“然則君自尋煩惱耳。明知其不可矣,又何必浪用此無謂之深情。今既牽連不解以至于此,相思一局,又將如何收拾耶?”余至此乃語以梨影之意,且曰:“余為所逼,乃不能脫。君能為余作牽絲人乎?”石癡撫掌稱善,曰:“若此,則我何敢辭?茲事何大類演劇,一剎那間而泣者以喜,洵奇情奇事也。以君之人品學問,疇不愿得之為婿。筠姑娘矯矯天人,才貌亦不弱于乃嫂,以之偶君,恰是一雙兩好。明日便當為君一見,以覘崔老之意趣,想十八九當首肯也。”是夕與石癡留連至更深始返。所言尚多,惟于余事無關,今亦不復記矣。石癡既允余作伐,余心事已了,意此可以對梨影矣。惟此事余滋不愿,故又深望其不成。然崔翁平日頗重余,且又有梨影先入之言,言之必無異議,所不可知者,筠倩之意若何耳。果也,次日向午,石癡以復命至,謂翁意甚嘉納,惟以筠姑沾染新習,醉心自由,翁以僅此掌珠,不欲以己意強為作合,已囑梨影專函探問,得有復音,即可成議。余聞此言,心竊為之一喜,蓋知筠倩既醉心自由,必不愿就此不自由之婚姻,彼如抗議,此局即可無形消滅。而梨影亦無能為力矣。

傍晚返館,得梨影書,彼蓋恐余以翁意尚有躊躇,因而生疑,故又以言慰余。嗟乎梨影!汝用心若此,真令人感憾俱難也。鵝湖一棹,筠倩于次晚歸矣,不以書復,而以身歸,其意若何,不言可喻。余已決此事之不成,故此宵魂夢實適。孰知明晨崔翁遣人速石癡至,忽笑逐顏開,謂已得筠倩同意,前言謹如尊命,此真為出余意料之外者。豈筠倩竟垂青及我,忽變其宗旨耶?抑梨影恐事決裂,從中加以斡旋耶?此不可思議之內幕,余又烏得而立揭之!石癡以此訊致余,其意若深為余賀。噫!孰知此即為余最后之五分鐘耶?余此時神經麻木,幾不能語,顧此苦惟可獨喻,大功告成,更不能不加石癡以慰勞。然言出口而心彌傷,此時石癡若留意余面者,應見其色若死灰也。

婚約既定,介紹人例須有二,則倩鹿蘋為之。梨影欲余即行文定之禮,余以客中草草,不能備禮,擬延至明春舉行。梨影必不可。石癡亦以行期在即,不能久待,從而促余。余乃囑彼代余料理,余則函告老母及劍青。碌碌兩日,此事終了。而石癡浙行之期亦屆,攜手河梁,又是一天離緒。彼此次匆匆返國,曾不少留,一若專為余事而來者,計俟彼浙水遄歸,當在余年假之后。而明春扶桑重渡,又當在余開學之前。過此以往,一面殊難。而余亦不復知此身之何若,茫茫前路,耿耿寸衷,蓋尤較春初一別為難堪矣!

以上所述,即為余最傷心之訂婚史。當時昏昏如夢,今茲記亦不能詳。惟姻事既成之后,石癡未別之前,有一事不可不記,即為余與石癡之一番酬和也。余以《惜秋》四絕示石癡。石癡讀而善之。是晚復在石癡家小飲。天陰寒重,雨雪交加。一醉之余,狂興飆發。石癡取箋紙,提筆和余四絕曰:夢霞以《惜秋》四絕見示,風格清高,朗然可讀。勉踵原韻以和之。時屆小春,雨雪霏霏,方自東京歸也。

一燈夜雨故園思,梅綻嶺頭釀雪時。

羌笛忽隨飛渺,寒窗獨酌復吟詩。

凍煙如縷逐云飛,梅蕊凝寒欲吐菲。

荒野無人山鬼泣,柳堤何日著青衣。

凍云四合籠飛沙,地老天荒斷落霞。

衷柳暮鴉催歲序,一天寒雨濺梅花。

客去談空且閉門,新詩敲罷已黃昏。

窗前雪影浮空動,一曲陽春欲斷魂。

余復依原韻答之。惟第四首獨缺,蓋興盡矣。

一樽相對慰離思,梅雪風流又及時。

今日故人麟閣重,挑燈再賦送君詩。

無賴鄉心日夜飛,綺窗曾否透芳菲。

可憐今夜瑤階雪,獨照他鄉游子衣。

功名事業等蟲沙,淪淪天涯舊夢霞。三徑就荒歸未得,一團幽夢繞黃花。吟成酒罷,余即別石癡,冒雪返館。須臾石癡飭紀綱送一函至,蓋又和余三絕也。風雪夜深,興真不淺,余亦甘拜下風矣。

夢霞又成疊韻三章。余固拙于詩而好詩者,雒誦數四,興從中來,用效狗尾續貂之意,再踵原韻成三絕,以塵大雅。知不免班門弄斧之誚矣。如蒙不棄,還乞哂政。

連朝風動漢宮思,砧落寒山近臘時。

梅雪紛飛天地白,蒼茫為賦凍云詩。

寒云深樹暮鴉飛,雪著枯株暫綻菲。

待到明朝開霽望,江山無處不囗衣。

月籠雪影雪籠沙,寒水光浮疑彩霞。

十里荒郊惟一色,林深不辨是梅花。

酒醒天涯,石癡明日行矣。九洲大錯,倉卒鑄成一段詩情,從此收束。余旋函報靜庵,并錄寄秋日所為詩數篇及與石癡酬和之作。蓋靜庵為余姻事,時時在念。秋初握別,苦費叮嚀。后此書來,又深囑咐。良友情多,不可不有以告慰也。

十日以來,忽而議婚,忽而訂婚,忽而瀛海客歸,忽而鵝湖棹返。余客此間,常處冷清清地,人事之熱鬧,殆無有過于此時者。惟此種熱鬧之境,實為余所不喜,不如清凈之中,有雋味可尋也。此議發生,余與梨影各皇皇不能決,因之詩訊遂絕。今事已大定,梨影之心早慰。余雖未慰,而凡可以慰梨影之心者,余皆愿為之,則余亦不啻已慰。

后來之事,各有命存,余實不能自主,戚戚又復奚益?不幸而事成兩負,余固負慝滋深,拚此一身,永為孽海淪冤之鬼?;昶怯兄?,猶不能不拜梨影之賜于無窮也。賦五律以見意。

相逢遲我十余年,破鏡無從得再圓。

此事竟成千古恨,平生只受一人憐。

將枯井水波難起,已死爐灰火尚燃。

苦海無邊求解脫,愈經顛播愈纏綿。

說著多情心便酸,前生宿孽未曾完。

我非老母真無戀,卿有孤兒尚可安。

天意如何推豈得,人生到此死俱難。

雙棲要有雙修福,枉把金徽著意彈。

好句飛來似碎瓊,一吟一哭一傷情。

何堪淪落偏逢我,到底聰明是誤卿。

流水空悲今日逝,夕陽猶得暫時明。

才人走卒真堪嘆,此恨千秋總未平。

難贖文姬返漢關,好花偏向別枝攀。

醉翁意在醇醪外,少婦冤沉海石間。

落魄半生銷緣鬢,傷心一例視紅顏。

孤燈獨對何人見,縱不思量也淚潸。

為我憐卿心力窮,要將妙計補天公。

換巢鸞鳳情難換,同命鴛鴦夢不同。

月老何心煩系赤,風姨無力起殘紅。

情緣似此真奇絕,歡喜偏生煩惱中。

梨影之和句不來,靜庵之報書忽至。開緘色喜,如覿故人。而書意殷拳,精深幾許。末亦附和詩四絕,并錄之于日記。吳江楓冷,嶺表梅開。秋去冬來,又換一番景象。而流光易邁,知己云遙。撫景懷人,能無怊悵?日前捧讀惠書,感殷殷之拳注,切落落之心期,并諗茂陵秋雨,病體已蘇,而楚國陽春,吟懷彌健,臨風額手,快慰奚如!惟浣誦佳篇,覺憂從中來,溢于言表,直欲嘔李賀之心,而武屈原之韻。蒼深沉郁,感慨淋漓,令人一讀三嘆之不置。伏念足下境與心違,才為命妒,庾年未老,潘鬢已星??藜嚎奕?,兩行血淚;耽詩耽酒,一副愁腸。無怪乎憂愁悠思,而有此逼近騷音之作。情之所鐘,正在吾輩,仆豈敢謂君過哉?

然而賈生流涕,空教越渫于精神;荀倩傷情,幾見挽回夫造化。事無可奈,花落水流;身豈自由,家貧親老。人生到此,天道難論。能付達觀,斯為善計。而況胡笳凄咽,寧非返漢之先聲;完璧歸趙,尤見贅齊之多智。將卜嬌藏金屋,媧皇有再補之天;艷續玉臺,明鏡有長圓之月。

此則仆敬為君賀,而不愿君直情孤注一成不變者也。更誦君與秦君唱和之作,想見嘉賓賢主,晨夕流連,酬酢觥籌,平章風月。白雪不愁寡和,黃絹或且共賡。而仆于吟邊醉里,惟一燈枯坐,顧影自憐。碌碌同人,不相聞問,則不免羨極而妒。

嗚呼!水萍浪跡,香火前緣,此其間殆亦各有命存耶?媵呈步和四絕句,藉博一粲。庶不辜見示之情,亦少助高吟之興。十月日靜庵頓首。

落月停云幾度思,等閑負了菊花時。

如何慰我懷人意,江上清風枕上詩。

風饕雨虐落英飛,老圃荒涼悵晚菲。

日暮孤城秋信急,砧聲處處搗寒衣。

天寒孤雁舞平沙,潮落空江有暮霞。

十萬金鈴慵不系,朔風瑟瑟戰蘆花。

窮途誰識鄭監門,潦倒天涯日易昏。

長笛一聲涼月白,吳宮花草美人魂。

主站蜘蛛池模板: 梁山县| 姚安县| 闸北区| 南陵县| 增城市| 赤峰市| 宁国市| 丹江口市| 班玛县| 台安县| 邵东县| 文化| 乌拉特中旗| 蒲城县| 舟曲县| 德昌县| 淳化县| 景宁| 台中县| 阿克| 承德市| 平谷区| 庆城县| 黔西县| 阳西县| 古交市| 泸西县| 永善县| 仁寿县| 项城市| 喀什市| 丹江口市| 浑源县| 灵璧县| 西城区| 沂南县| 本溪| 保靖县| 南皮县| 繁昌县| 东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