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戒奢侈(3)
- 明太祖寶訓
- 佚名
- 4989字
- 2015-12-26 18:17:32
太祖頗聞公侯中有好神仙者,悉召至,諭之曰:“神仙之術(shù),以長生為說,而又謬為不死之藥以欺人。故前代帝王及大臣多好之,然卒無驗,且有服藥以喪其身者。蓋由富貴之極,惟恐一旦身歿,不能久享其樂,是以一心好之。假使其術(shù)信然,可以長生,何故四海之內(nèi),千百年間曾無一人得其術(shù)而久住于世者?若謂神仙混物,非凡人所能識,此乃欺世之言,切不可信。人能懲忿窒欲,養(yǎng)以中和,自可延年,有善足稱,名垂不朽,雖死猶生。何必枯坐服藥,以求不死!況萬無此理。當痛絕之。”
洪武五年五月己卯,中書右丞建昌王溥遣人來言,近督工取材木建昌蛇舌巖,眾見巖上有衣黃衣者歌曰:“龍蟠虎踞勢岧嶢,赤帝重興勝六朝。八百年終王氣復,重華從此繼唐堯。”其聲如鐘,歌已忽不見。太祖曰:“明理者非神怪可感,守正者非讖諱緯可干。漢之文成五利,足以為戒。事涉妖妄,豈可信耶!”
洪武二十八年七月戊午,有道士以道書獻,太祖卻之。侍臣請留觀之,或有可取。太祖曰:“彼所獻書,非存神固氣之道,即煉丹燒藥之說,朕焉用此?朕所用者圣賢之道,所需者治術(shù),將躋天下生民于壽域,豈獨一己之長生久視哉!茍一受其獻,迂誕怪妄之士必爭來矣,故斥之,毋為所惑。”
評古
甲辰四月甲午朔,太祖退朝與孔克仁等論前代成敗,因曰:“秦以暴虐,寵任邪佞之臣,故天下叛之。漢高起自布衣,能以寬大駕馭群雄,遂為天下主。今天下之勢不然,元之號令紀綱已廢弛矣,故豪杰所在蜂起,然皆不知修法度以明軍政,此其所以無成也。”因感嘆久之。又曰:“天下用兵,河北有孛羅帖木兒,河南有擴廓帖木兒,關(guān)中有李思齊、張良弼。然有兵而無紀律者河北也,稍有紀律而不振者河南也,道途不通饋餉不繼者關(guān)中也。江南則惟我與張士誠耳。士誠多奸謀而尚間諜,其御眾尤無紀律。我以數(shù)十萬之眾固守疆土,修明軍政,委任將帥,俟時而動,其勢有不足平者。”克仁頓首曰:“主上神武,當定天下于一,今其時矣。”
壬戌,太祖與起居注詹同等論三國時事,因言孫權(quán)題諸葛子瑜于驢面,與其子恪諧謔。太祖曰:“君臣之間,以敬為主。敬者,禮之本也。故禮立而上下之分定,分定而名正,名正而天下治矣。孫權(quán)蓋不知此,輕與臣下戲狎,狎其臣而褻其父,失君臣之禮。恪雖機敏有口才,不能正言自處,招辱于父,失孝敬之心。一諧謔,而君臣父子之道虧。舉動如此,何以示圳?大抵人君言動之際,不可不謹。”
五月丙子,太祖朝罷,退御白虎殿閱《漢書》,侍臣宋濂、孔克仁等在側(cè),太祖顧謂濂等曰:“漢之治道不能純乎三代者,其故何也?”克仁對曰:“王霸之道雜故也。”太祖曰:“高祖創(chuàng)業(yè)之君,遭秦滅學之后,干戈戰(zhàn)爭之余,斯民憔悴,甫就蘇息,禮樂之事,固所未講。獨念孝文為漢令主,正當制禮作樂,以復三代之舊。乃逡巡未遑,遂使?jié)h家之業(yè)終于如是。夫賢如漢文,猶不為,將誰為之?帝王之道,貴不違時。有其時而不為與無其時而為之者,皆非也。三代之王,蓋有其時而能為之,漢文有其時而不為耳,周世宗則無其時而為之者也。”
九月戊寅,太祖坐便殿,問侍臣:“石勒、苻堅孰優(yōu)?”詹同對曰:“石勒雖不學,而豪爽脫略,料敵制勝,舉無遺策。苻堅窮兵黷武,不量己力,淝水敗后,身為俘虜。以此言之,石勒為優(yōu)。”太祖曰:“不然。石勒當晉室初亂,不逢勍敵,故易以成功。苻堅當天下爭戰(zhàn)日久,智勇相角,故難以為力。夫親履行陣,戰(zhàn)勝攻克,堅固不如勒;量能容物,不殺降附,勒亦不如堅。然堅聰察有余而果斷不足,故馴致石季龍之禍;勒聰敏不足而寬厚有余,故養(yǎng)成慕容氏父子之亂。俱未再世而族類夷滅,所謂匹夫之勇,婦人之仁也。”
乙巳正月壬申,太祖問起居住詹同曰:“孫武殺吳王二寵姬以教兵,其事何如?”同對曰:“此事載太史公書,或有之。”太祖曰:“夫以吳國之眾,豈無數(shù)十百人與武習兵,乃出宮人與之試,此闔閭之非也。當時武欲試其能,何必婦人哉!且其教吳王兵法,取勝之道果何在?”同對曰:“《春秋》載柏舉之戰(zhàn),楚一敗之后,遂有吳入郢之師,此其效也。”太祖曰:“不然。太宰嚭、伍員皆楚人,先已在吳,其欲報怨于楚者非一日矣。故有入郢之師,豈孫武教兵之效哉!若謂入郢之師為武之功,何故不旋踵秦救楚,而有稷之敗?要之殺寵姬之事,亦司馬遷好奇之論也。至其十三篇,恐非自武作,抑亦有所授也。”
八月辛卯,太祖御左閣,觀《宋史》至趙普說太祖收諸將兵權(quán),謂起居注詹同曰:“普誠賢相,使諸將不早解兵權(quán),則宋之天下未必不五代若也。史稱普多忌刻,只此一事,功施社稷,澤被生民,豈可以忌刻少之!”
丙午三月戊戌,太祖與國子博士許存仁等論用人,太祖曰:“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臣。嘗觀漢高之興,首資三杰;光武之興,寇、鄧、耿、賈以為之佐。歷代以來,莫不皆然。天之生才,以為世用,甚不偶也。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古之帝王,君圣臣賢,可以當之。漢、唐以下,君臣可以當之否?”起居注詹同對曰:“三代以下,稱漢、唐、宋,其間名世之臣,亦可以當之。”太祖曰:“三代而上,純乎道德;三代而下,雜乎霸術(shù)。其間雖有名世之臣,要之如皋、夔、稷、契、伊尹、太公者鮮矣。吾方有事海內(nèi),憑賴英賢,輔翼成功,天下紛紛,未定于一者,何也?”存仁對曰:“主上圣智神武,天生不世之資,以平禍亂。今群賢畢出,佐隆大業(yè),稽之于歷,自宋太祖至今,正當五百年之數(shù),定天下于一,斯其時矣。”
九月乙巳,太祖問侍臣曰:“漢高祖、唐太宗孰優(yōu)?”侍臣對曰:“太宗雖才兼文武,而于為善未免少誠。高祖豁達大度,規(guī)摹弘遠。先儒嘗論漢大綱正,唐萬目舉。以此觀之,高祖為優(yōu)。”太祖曰:“論高祖豁達大度,世咸知之。然其記丘嫂之怨,而封其子為羹頡侯,內(nèi)多猜忌,誅夷功臣,顧度量亦未弘遠。太宗規(guī)摹雖不及高祖,然能駕馭群臣,及大業(yè)既定,卒皆保全。此則太宗又為優(yōu)矣。”
吳元年十一月戊寅,太祖閱《漢書》,謂侍臣曰:“漢高以追逐狡兔比武臣,發(fā)蹤指示比文臣,譬喻最切,而語則偏重矣。朕謂建立基業(yè),猶構(gòu)大廈。剪伐斫削,必資武臣;藻繪粉飾,必資文臣。用文而不用武,是斧斤未施,而先加黝堊;用武而不用文,是棟宇已就,而不加涂塈。二者均失之。為天下者,文武相資,庶無偏陂。”
丙申,太祖御戟門,與侍臣論及郊祀,因言:“慕容超郊祀之時,有赤鼠大如馬之異。太史成公綏占之,以為信用奸佞、殺害賢良、賦斂太重所致。是則妖孽之召,實由人興。我嘗以此自警。如公孫五樓之輩,吾安肯用之。”起居注熊鼎等頓首曰:“慕容超信用奸佞,故賢良退而奸佞附之。今主上明圣,所用皆賢良。公孫五樓之徒何從至哉?”太祖曰:“汝等宜勉之,茍有所見,毋隱也。”
洪武元年閏七月戊辰,太祖與侍臣觀古帝王畫像,因歷論其賢否得失。至漢高祖、唐太宗、宋太祖,則展玩再三,諦視久之。至隋煬帝、宋徽宗,則速閱而過。曰:“亂亡之主,不足觀也。”至后唐莊宗,笑曰;“所謂李天下者,其斯人歟?上下之分瀆至于此,安得不亡?”
洪武二年二月壬辰,太祖謂翰林侍讀學士詹同曰:“以仁義定天下,雖遲而長久,以詐力取天下,雖易而速亡。鑒于周、秦可見矣。故周之仁厚可以為法,秦之暴虐可以為戒。若漢、唐、宋之政治,亦互有得失。但當取其所長而舍其所短。若概曰漢、唐、宋而不審擇于是非取舍,則得失混淆矣。”
洪武四年九月甲寅,太祖與侍臣論《孫子》,或曰武之書自易以及難,其法先粗而后精,其言約而要,故叩之而不窮,求之而益隱。或曰武之術(shù),其高者在于用常而知變,若實在彼則變而為虛,虛在此則變而為實,機妙莫測,此用武之權(quán)衡,千古不可易也。或又曰武之術(shù)以詭道勝,至于終篇而用間;曰計以情而生,情以間而得,茍遇不可間之君,無可乘之隙,將何以得其情哉?人各持其說。太祖曰:“以朕觀之,武之書雜出于古之權(quán)書,特未純耳。其曰‘不仁之至,非勝之主’,此說極是。若虛實變詐之說,則淺矣。茍君如湯武,用兵行師,不待虛實變詐而自無不勝。然虛實變詐之所以取勝者,特一時詭遇之術(shù),非王者之師也。而其術(shù)終亦窮耳。蓋用仁者無敵,恃術(shù)者必亡。觀武之言,與其術(shù)亦有相悖。蓋武之書,必有所授,而武之術(shù)則不能盡如其書也。”
九月丙辰,太祖觀《大學衍義》至晁錯所謂“人情莫不欲壽,三王生之而不傷”,真德秀釋之曰:“人君不窮兵黷武,則能生之而不傷。”顧謂侍臣曰:“晁錯之言,其所該者廣,真氏之言,其所見者切。古人云:‘兵者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朕每臨行陣,觀兩軍交戰(zhàn),出沒于鋒鏑之下,呼吸之間,創(chuàng)殘死亡,心甚不忍。嘗思為君恤民,所重者兵與刑耳。濫刑者陷人于無辜,黷兵者驅(qū)人于死地。有國者所當深戒也。”
洪武十六年二月己亥,太祖觀唐太宗《帝范》謂侍臣曰:“此十二篇者,雖非帝王精微之道,然語意備至,曲盡物情,使唐之子孫克守其言,亦足為訓。自后女主竊柄,有乖君體;骨肉少恩,有乖建親;諂諛并進,有失求賢。忠諫者忌之,讒佞者悅之,驕奢縱佚,罔知戒懼。賞罰政令不行于天下,閹豎小人朋比于國中,卒召藩鎮(zhèn)之禍,而唐祚遂衰。有國家者,其可不守祖宗之法乎!”
三月庚戌,太祖與侍臣論歷代創(chuàng)業(yè)及國祚修短,侍臣皆曰:“前代祚運之長,莫逾成周,其次莫如漢。”諫議大夫唐鐸進曰:“三代以后,起布衣而有天下者,惟漢高帝及陛下而已。陛下祖宗積德累善,至于陛下,遂膺天命。以臣觀之,非漢高所及。漢高除秦苛法,雜伯道而不純。陛下去胡元弊政,一復中國先王之舊,所謂撥亂世反之正。漢高帝不事詩書,陛下留心圣學,告諭萬方,自為制命,卓然與典謨訓誥相表里。漢高初欲都洛陽,聞婁敬之言,始都關(guān)中。陛下一渡江,即以金陵為定鼎之地,萬世之基固肇于此。故非漢高所及。”太祖曰:“周家自公劉、后稷,世積忠厚,至文王三分有二,武王始有天下。若使其后君非成、康,臣非周、召,益修厥德,則文、武之業(yè)何能至八百歲之久乎?《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使吾后世子孫皆如成康,輔弼之臣皆如周、召,則可以祈天永命,國祚繇昌。”侍臣頓首曰:“陛下之言,宗社萬年之福也。”
洪武十八年三月癸亥,太祖與侍臣論漢之諸帝,侍臣有言明帝亦聰明之主。太祖曰:“人主不以獨見為明,而以兼聽為聰,通于人情,明于是非,則聰明得其正矣。若屑屑于細故,則未免苛察。上苛察則下急迫,反有累于聰明也。”
六月庚戌,太祖閱《漢書》,謂詩臣曰:“漢文恭儉玄默則有之矣,至于用人,蓋未盡其道。初將相大臣迎文帝立之,自代邸入即位,首拜宋昌為衛(wèi)將軍,張武為郎中令,而將相列侯、宗室大臣不先及之,非以示至公也。有一賈誼而不能用,至使憂郁憤懣而死;竇廣國賢有行,欲相之,以其皇后弟不可,曰恐天下以吾私廣國。夫以廣國之賢,其才可任為相,何避私嫌乎!此皆有未盡著。人君之于天下,當示人以至公,不可存一毫私意也。”
八月己酉,以賜進士出身方升、同進士出身梁德遠凡六十七人為六科給事中、六部試主事。太祖諭之曰:“忠良者國之寶,奸邪者國之蠹。故忠良進則國日治,奸邪用則國日亂。觀唐太宗之用房、杜,則致斗米三錢、外戶不閉之效;玄宗之用楊、李,則致安史之亂,有蒙塵播遷之禍。此可鑒矣。”
洪武十九年八月己酉,太祖覽《宋史》,見太宗改封樁庫為內(nèi)藏庫,顧謂侍臣曰:“人君以四海為家,因天下之財供天下之用,何有公私之別?太宗宋之賢君,亦復如此,他如漢靈帝之西園,唐德宗之瓊林、大盈庫,不必深責也。宋自乾德、開寶以來,有司計度之所缺者,必藉其數(shù)以貸于內(nèi)藏,俟課賦有余則償之。凡有司用度,乃國家經(jīng)費,何以貸為?缺而許貸,貸而復償,是猶為商賈者自與其家較量出入。及內(nèi)藏既盈,乃以牙簽別名其物,參驗帳籍。晚年出簽示真宗曰:‘善保此足矣。’貽謀如此,何足為訓?《書》曰:‘慎厥終,惟其始。’太宗首開私財之端,及其后世,困于兵革,三司財帛耗竭,而內(nèi)藏積而不發(fā),間有發(fā)緡錢數(shù)十萬以佐軍資,便以為能行其所難。皆由太宗不能善始故也。”
洪武二十四年二月丙寅,太祖閱《漢書》賜民爵之令,謂侍臣曰:“漢高帝立社稷,施恩惠,賜民之爵,子孫相承以為法。或遇有事,輒賜民爵至二級者,又聽民轉(zhuǎn)移與子,甚無謂也。夫爵所以命有德。《禮》曰:‘以賢制爵。’爵豈可濫及乎?且天下之人,無賢不肖,概賜以爵,則賢人君子何以為勸?高帝貽謀若此,誠未盡善。”
八月乙卯,太祖與侍臣論漢高帝聽張良之言,即銷六國印,太祖曰:“高祖聞一善言即能感悟如此者,安得不興?后之為君者少有及之。”侍臣曰:“漢高以后,若唐太宗亦能從善,故其為治亦有可稱。”太祖曰:“凡人有善,不可自矜,自矜則善日削;有不善不可自恕,自恕則惡日滋。太宗常有自矜自恕之心,此則不如漢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