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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失衣服張文達丟臉

訪強盜龍在田出頭

話說李九接著說道:“我真?zhèn)€伸進頭去,向窗縫仔細看了一會說道:”不見有旁的東西,只見有一張半寸寬三寸多長的白紙條,橫貼在窗縫中間,漿糊還是濕的,顯然才貼上去不久。‘王先生笑道:“就是這紙條兒作怪。你把這紙條兒撕下來,再推窗門試試。’我當即將紙條兒扯下,但是窗門還推不動,即問王先生是何道理,王先生說:”有好幾張紙條兒,你僅撕下一張,自然推不動。‘我又伸進頭去,看四圍窗縫共貼了八張紙條,費了好多氣力,才把兩旁及底下的六張撕了,只剩了頂上的兩張,因為太高了,非有東西墊腳,不能撕下,以為僅有上面兩張沒撕下,兩扇這么高大的玻璃門,未必還推不動,拼著將窗門推破,也得把它推開,遂用兩手抵住窗門,使盡生平氣力。這事真怪得不可思議,簡直和抵在城墻上一樣,并不因底下的紙條兒撕了,發(fā)生動搖。王先生見我的臉都掙紅了,即揮手叫我讓開說道:“我來幫你的忙,把上面的紙條撕了,免你白費氣力。’我這時當然讓過一邊,看他不用東西墊腳,如何能撕到上面的紙條?他的身法實在奇怪,只見他背靠窗戶立著,仰面將上半身伸進擊破了的玻璃方格內,慢慢的向上提升,就和有人在上邊拉扯相似,直到全身伸進去大半了,方從容降落下來,手中已捏著兩張紙條對我說道:”這下子你再去推推看。‘我伸手推去,已毫不費力的應手開了。我首先跳進房間,搬開堵房門的桌椅,看四圍的門縫,也與窗縫一般的貼了紙條,朝佛堂的房門也是一樣,只要有一張紙條沒去掉,任憑你有多大的氣力也休想推動半分。請兩位想想,那房間只有兩門一窗,而兩門一窗都貼了紙條,并且還堵塞了許多家具,當然是人在房中,才能有這種種布置,然布置好了,人卻從何處出來呢?“

盛大問道:“這王先生為什么故意把門窗都封了,又教你回去開門取東西呢?原來是有意顯本領給你看嗎?”李九點頭道:“不待說是有意做給我看的。我是看了報上的記載,親自去保釋他,并迎接到舍下來,拜他為師,懇求他傳授我的技藝,然畢竟他有些什么驚人的本領,我一件也不曾親眼看見。你知道我近年來,所遇三教九流的人物也不少了,教我花錢迎到舍下殷勤款待,臨走時饋送旅費,這都算不了一回事。只是教我認真拜師,我如今已是中年以后的人了,加以吸上一口大煙,當然得格外慎重,不能象年輕的時候,聞名就可以拜師,不必老師有真才實學。因此,我雖把王先生迎接到了舍下,每日款待他,表示要拜他為師,然跟著就要求他隨意顯點兒驚人而確實的本領,給我一家人看看。王先生說:”我實在沒有驚人的本領,只怪一般不開眼的人,歡喜大驚小怪,隨便一舉一動,都以為希奇,其實在知道的人,沒一件不是稀松平常的勾當。‘我說:“就是稀松平常的勾當,也得顯一次給我們見識見識。’王先生道:”這是很容易的事,何時高興,何時就玩給你們看。‘這話已經說過幾天了,直到前日才做出來。“

盛大問道:“你已拜過師沒有?”李九道:“拜師的手續(xù)是已經過了,但是他對我卻很客氣,只肯以朋友的關系,傳授我的本領,無論如何不肯承認是師徒。”盛大問道:“是他不許你接見賓客么?”李九搖頭道:“不是。我既打算趁這機會學點兒能耐,便不能照平日一樣,與親朋往來。至于王先生本人,絕對沒有扭扭捏捏的樣子,初來的時候,我以為他要守秘密,不愿意使外人知道他的行蹤。他說他生平做事,光明正大,不喜鬼鬼祟祟,世間毫無本領的人,舉動行蹤倒不瞞人,何以有點兒能為的人,反要藏藏掩掩?”盛大道:“這種人物,我非求見一面不可,你休怪我說直話,你近來不肯見客,固然有一半恐怕耽擱工夫的心思在內,實際未必不是提防見了王先生的人,糾纏著要拜師,將來人多了,妨礙你的功課。你是好漢,說話不要隱瞞,是不是這種心理?”李九笑道:“你這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先生是一個四海為家的人,如今名雖住在我這里,實在一晝夜二十四點鐘之中,究竟有幾點鐘在那間房里,除了他本人,沒第二人知道。他初到我家里來就對我說過了,他喜歡住在極清靜、左右沒有人的房間。他房里不愿意有人進去,他每日不拘時刻,到我房里來坐談,吃飯的時候,只須當差的在門外叫喚一聲,他自會下樓吃飯,若叫喚了不下來,便是不吃飯,或已有事到外面去了。他在此住了一禮拜,每日都是此情形,你說我能介紹人見他么?我提防人糾纏他,又從哪里去提防?”

盛大笑道:“你既沒旁的用心,就不管他怎么樣,且?guī)业剿坷锶タ纯矗呐乱娒娌徽f話也行。”李九聽了即丟了煙槍起身道:“使得,這位張君同去不同去?”張文達道:“我也想去見見。”于是李九在前,三人一同走上四層樓。李九回身教盛、張二人在樓口等候,獨自上前輕輕敲了幾下房門,只聽得呀一聲房門開了,盛大留神看開房門的,是一個年輕約二十五六歲、瘦長身材、穿著很整齊洋服、梳著很光滑西式頭發(fā)的漂亮人物。此時全國除了東西洋留學生,絕少剪去辮發(fā)梳西式頭的,在上海各洋行服務的中國人,雖有些剪發(fā)穿洋服的,然普通一般社會,卻認為懂洋務的才是新式人物。盛大腦筋里以為這王國楨,必是一個寬袍大袖的古老樣子,想不到是這般時髦。只見李九低聲下氣的說了幾句話,即回頭來叫二人進去。

盛大帶著張文達走進房,李九很恭恭敬敬的對盛、張二人道:“這便是我的王老師。”隨即向王國楨說了二人的姓名。盛大一躬到地說道:“我初聽老九說王老師種種事跡,以為王老師至少是四十以上的人了,誰知還是這般又年輕又飄逸的人。請問王老師已來上海多久了?”王國楨道:“才來不過兩個月。”盛大說道:“近年來我所見的奇人,所聽的奇事,十有八九都是四川人,或是從四川學習出來的,不知是什么道理?”王國楨搖頭笑道:“這是偶然的事,先生所見所聞的,十有八九是四川人,旁人所見所聞的未必如此。”李九接著說道:“這卻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他一個人所見所聞如此,即我本人及我的朋友,見聞也都差不多,想必有許多高人隱士,在四川深山之中,不斷的造就些奇人出來。”王國楨笑道:“你家里請了教師練武藝,你是一個知道武藝的人,你現(xiàn)在去向那些會武藝的打聽,必是十有八九說是少林拳、少林棒,其實你若問他們少林是什么,恐怕知道的都很少。至于究竟他們到過少林寺沒有,是更不用說了。因為少林寺的武藝,在兩千年前就著名,所以大家拿少林做招牌。四川峨嵋山也是多年著名好修道的地方,誰不樂得拿著做招牌呢?我原籍雖是四川人,但是不曾在四川學習過什么,也不曾見四川有什么奇人!”

盛大問道:“此刻京里有一個異人,也姓王,名叫顯齋的,王老師認識不認識?”王國楨點頭道:“我知道這個人,你認識他嗎?”盛大道:“他在京里的聲名很大,王公貝勒知道他的不少,前年我在京里,聽得有人談他的奇事,說有一次,有幾個顯者乘坐汽車邀他們同去游西山,他欣然答應同去,只是教幾個顯者先走,他得辦理一件緊要的事,隨后就來。這幾個顯者再三叮囑不可遲延,遂乘車馳赴西山,到山底下舍車步行上山,不料走到半山,王顯齋已神氣安閑的在那里等候。又說有一次,有幾個仰慕他的人請他晚餐,大家吃喝得非常高興,便要求他顯點本領看看,他說沒有什么本領可顯,只愿意辦點兒新鮮菜來,給大家下酒,說罷離開座位,走到隔壁房中,吩咐大家不得偷看,過了一會,不見他出來,忍不住就門縫偷看,見空中并沒人影,約莫等了半點鐘光景,只見他雙手捧了一包東西,打隔壁房中出來,滿頭是汗,仿佛累乏了的神氣,大家打開包看時,原來是一只鮮血淋漓的熊掌,包熊掌的樹葉,有人認得只長白山底下有那種村,可見得他在半點鐘的時間內,能從北京往返長白山一次。而從一個活熊身上,切下一只熊掌來,總得費相當?shù)臅r間,這不是駭人聽聞的奇事嗎?我當時因聽了這種奇事,忍不住求人介紹去見他,他單獨一個人住在倉頡廟里,我同著一個姓許的朋友,雖則承他接見了,不過除談些不相干的時事而外,問他修道煉劍的話,他一概回絕不知道。我聽得人說的那些奇事問他,他哈哈大笑,并搖頭說:”現(xiàn)在的人,都歡喜造謠言。‘他房里的陳設很簡單,比尋常人家不同的,就是木架上和桌上,堆著無數(shù)的蚌殼。我留神辯認,至少也有二百多種。我問他這些殼蚌有何用處,他也不肯說,只說這東西的用處大,并說全國各省的蚌殼都有。看他談話的神氣,好象是有神經病的,有時顯得非常傲慢,目空一切,有時又顯得非常謙虛,說自己什么都不會,是一個毫無用處的人。我因和他說不投機,只得跟姓許的作辭出來,以后便不愿再去擾他了,至今我心里對于他還是懷疑。王老師既是知道他這人,請教他是不是真有人家所說的那么大本領?“

王國楨笑道:“若是一點兒本領沒有,何以偌大一個北京,幾百年來人才薈萃的地方,卻人人只說王顯齋是奇人,不說別人是奇人呢?現(xiàn)在的人固然歡喜造謠言,但是也不能完全無因。即以王顯齋的個人行徑而論,也不能不承認他是一個奇人,至于聽他談話,覺得他好象是有神經病,這是當然的事,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一般人覺得王顯齋有神經病,而在王顯齋的服光中看一般人,還覺得都是神魂顛倒,少有清醒的。各人的知識地位不同,所見的當然跟著分出差別。”

盛大一面聽王國楨談話,一面留神看門縫,窗縫上的紙條,還有粘貼在上面,不曾撕扯干凈的,漿糊粘貼的痕跡,更是顯然可見,因指著問王國楨道:“請問王老師,何以用這點紙條兒粘著門窗便不能開?”王國楨道:“這是小玩意,沒有多大的道理。”盛大道:“我只要學會了這點小玩意,就心滿意足了。我家和老九家是世交,我和老九更是親兄弟一樣,王老師既肯收他做徒弟,我無論怎樣也得要求王老師賞臉,許我拜列門墻。”王國楨笑道:“我在上海沒有多久耽擱,一會兒就得往別處去,你們都是當大少爺?shù)娜耍瑢W這些東西干什么?李先生也不過是一時高興,是這般鬧著玩玩,你們既是世交,彼此來往親密,不久自然知道他要心生退悔的,所以我勸他不必拜什么師,且試學一兩個禮拜再看。”盛大道:“倘若老九經過一兩個禮拜之后,王老師承認他可學,那時我一定要求王老師收受。王老師此刻可以應允我這話么?”王國楨點頭道:“我沒有不承認的,只怕到了那時,為反轉來要求你們繼續(xù)學習,你們倒不肯承認呢?”盛大見李九的神情,不似平日殷勤,知道他近日因一心要使王國楨信任,不愿有客久坐擾亂他的心里,只得帶著張文達作辭出來。

在汽車里,張文達說道:“我們以為龍在田必時常到李公館來,如今李九少爺即不見客,想必龍在田也不來了。”盛大道:“溜子的能為比你怎樣,我不能斷定,不過溜子這個人的手段,外邊稱贊他的太多,我不想得罪他。他自己高興來打擂臺便罷,他若不來,我們犯不著去激怒他。”張文達聽了,口里不敢反對,心里大不甘服,回公館找著周蘭陔問道:“你是認識龍溜子的,你知道他此刻住在什么地方么?”周蘭陔笑道:“溜子的住所,不但我不知道,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從來是沒有一定住處的,有幾個和他最好的朋友,都預備了給他歇宿的地方,他為人喜嫖,小房間也有三四處,看朋友時到了那地方,夜間便在就近的地方歇宿。”張文達道:“倘有朋友想會他,不是無處尋找嗎?”周蘭陔道:“要會他倒不難,他的行蹤,和他最要好的曾振卿是知道的,要會他到曾家去,雖不見得立時可以會著,然曾振卿可以代他約定時間。你想去會他嗎?我可以帶你到曾家去。”張文達道:“這小子太可惡了,我若不給點兒厲害他看,他也不知道我是何等人。他既是一個老走江湖的,我與他河水不犯井水,他不應該和我初次見面,就當著我們少爺,說許多譏誚我的話。他存心要打破我的飯碗,我只好存心要他的性命。”周蘭陔道:“你不要多心,他說話素來歡喜開玩笑,未必是譏誚你。他存心打破你的飯碗,于他沒有好處,不問每月送他多少錢,要他安然住在人家公館里當教師,他是不肯干的。你和他初見面,不知道他的性格,將來見面的次數(shù)多了,彼此一有了交情,你心里便不覺得他可惡了。”張文達仍是氣忿忿的說道:“這小子瞧不起人的神氣,我一輩子也跟他伙不來,我現(xiàn)在只好暫時忍住氣,等擂臺擺成了,看他來打不來打?他若不來,我便邀你同去曾家找他。總而言之,我不打他一頓,不能出我胸中之氣。”周蘭陔見張文達說話如此堅決,也不便多勸。

這夜盛大又帶張文達出外吃花酒,直鬧到十二點鐘以后才回。張文達酒量本小,經同座的大家勸酒,已有了幾成醉意,加以昨夜宿娼,一夜不得安睡,精神上已受了些影響,這夜帶醉上床,一落枕便睡得十分酣暢,一覺睡到天明醒來,朦朧中感覺身體有些寒冷,伸手將棉被蓋緊再睡,但是隨手摸了幾下,摸不著棉被,以為是夜來喝醉了酒撩到床底下去了,睜眼坐起來向床下一看,哪里有棉被呢?再看床上也空無所有,不由得獨自懷疑道:“難道我昨夜醉到這步田地,連床上沒有棉被都不明白嗎?”北方人夜間睡覺,是渾身脫得精光,一絲不掛的。既不見了棉被,不能再睡,只得下床拿衣服穿,但是衣服也不見了,張文達這一急真非同小可,新做的衣服不見了,自己原有的老布衣服,因房中沒有衣箱衣柜,無處收藏,又覺擺在床上,給外人看了不體面,那日從浴春池出來,就交給當差的去了,幾日來不曾過問,此時赤條條的,如何好叫當差送衣服來?一時又敵不過天氣寒冷,沒奈何只好將床上墊被揭起來,鉆進去暫時睡了。伸頭看房門從里邊閂了,門閂毫未移動,對外的玻璃窗門,因在天氣寒冷的時候,久已關閉不曾開動,此時仍和平常一樣,沒有曾經開過的痕跡。張文達心想:這公館里的把式和一般當差的,與我皆無嫌隙,決不至跟我開這玩笑,難道真?zhèn)€是龍在田那小子,存心與我為難嗎?偏巧我昨夜又喝醉了,睡得和死了一樣,連身上蓋的棉被都偷去了,我栽了這么一個跟斗,以后怎好見人呢?從今日起,我與龍在田那小子誓不兩立,我不能把他活活打死,也不吃這碗把式飯了,越想越咬牙切齒的痛恨。明知這事隱瞞不了,然實在不好意思叫當差的取自已的舊衣服來,又覺得新做的衣服僅穿了半天,居然在自己房中不見了,大少爺盡管慷慨,如何好意思再穿他第二套?自己原有的舊衣服?又如何能穿著見人?想到沒有辦法的時候,羞憤的恨不得起來尋短見。

不過一個男子漢要決意輕生,也是不容易的,禁不得一轉念想到將來五百元一月的幸福,輕生的念頭就立時消滅了。張文達心里正在異常難過的時候,忽聽得遠遠一陣笑聲,接著有腳步聲越響越近。張文達細昕那笑聲,竟有大少爺?shù)穆曇粼趦龋挥傻眉钡靡活w心亂跳,忽然一想不好,房門現(xiàn)在從里面閂著,若大少爺走來敲門,赤條條的身體,怎好下床開門?如今只好趕快把門閂開了,仍躺在墊被下裝睡著。他的身法本來很快,溜下床抽開了門閂,回到墊被下面沖里睡著。果不出他所料,耳聽得大少爺一路笑著叫張教師,并在門上敲了幾下。張文達裝睡不開口,跟著就聽得推門進來哈哈笑道:“張教師還不快起來,你昨夜失竊了不知道么?”旋說旋伸手在張文達身上推了幾下。張文達不能再裝睡了,故意翻轉身來,用手揉著眼睛問道:“少爺怎的起來這么早?我昨夜的酒太喝多了,直到此刻頭腦還是昏沉沉的。”盛大笑道:“你還不知道么?你的被臥衣服到哪里去了?”張文達做出驚訝的樣子,抬頭向床上看了看道:“誰和我開玩笑,乘我喝醉了酒,不省人事的時候,把我的衣服、臥被拿去了,少爺睡在上房里,如何知道我這里不見了衣服?”盛大向門外叫道:“你們把被臥、衣服拿進來吧!”只見兩個當差的,一個摟了被臥,一個摟了衣服走進來,拋在床上自去了。

張文達一見是昨日的新衣服,心里早舒服了一半,連忙穿上下床說道:“我昨夜喝醉了酒,忘記閂門,不知是誰,將衣被拿去了,少爺從什么地方得著的?”盛大笑道:“你昨夜便不喝醉酒,把房門閂了,恐怕也免不了失竊。你知道這衣服、被臥在什么地方?我昨夜并沒喝醉,房門也牢牢的關了,這被臥和衣服都到了我床上,我夫妻兩人都不曾發(fā)覺,直到我內人起床,才詫異道:”我們床上是哪里來的這些男子漢衣服?還有一床棉被,怎的也堆在我們床上?‘我聽了起來看時,認得是你的衣服、棉被,再看房門是上了洋鎖的,不曾開動,惟有一扇窗門,好象曾經推開過,沒有關好。我想這事除了龍溜子沒有旁人,我對你說這人不能得罪,你不相信,果然就來與你為難,你瞧你這扇窗門,不是也推開了嗎?“

張文達舉眼看盛大所指的一扇窗門,仿佛是隨手帶關的,離開半寸多沒關好,正待說幾句顧面子的話,只見屈師爺急匆匆走進來說道:“老太太不見了一串翡翠念珠,大少奶奶也不見了一朵珠花。”盛大聽了只急得跺腳道:“珠花不見了倒沒要緊,老太太的翡翠念珠丟了卻怎么辦?”張文達氣得哇哇的叫道:“少爺不要若急,周把式知道那小子的地方,我就去與他拼命,我不把失掉的東西討回來,也不活在世上做人了。”盛大搖頭道:“我當初疑心是龍溜子干的玩意,因為獨把你的衣服、被臥搬到我床上,好象龍溜子存心和你過不去,如今偷去老太太的翡翠念珠,我內人的珠花,這又不象是龍溜子的舉動。我和龍溜子雖沒有多深的交情,但是曾振卿和我非常要好,溜子斷不至為和你過不去,使我老太太著急。我老太太一生奉佛,樂善好施,誰也知道。溜子初來我家的時候,還向我老太太磕了頭,未必忽然這么不顧情面!”張文達急得臉上變了顏色,險些兒哭了出來說道:“少爺這么說來,更把我急煞了,若知道是龍溜子那混蛋干的,我去撈著了他,不怕討不回來。少爺如今說不是他,公館里這多個把式,這強盜卻專與我過不去,除了溜子那混蛋,難道還有旁人嗎?”屈師爺?shù)溃骸拔乙惨尚倪@事,不是龍在田干的。他是何等精明能干的人,一般認識他的人,都說他家里很富足,他豈肯在上海做這明目張膽的盜案?他縱然有心與張教師為難,翡翠念珠是我們老太太最珍愛的法物,珠花是我們大少奶奶所有首飾中最貴重的,都與張教師無干。若說因張教師是在公館里當護院,故意這么干,使張教師丟面子,只須偷去張教師的棉被、衣服,移到大少爺床上,就夠使張教師難受了,不為錢財,斷不至偷盜這兩樣貴重東西。”

張文達氣得雙眼突出,恨聲不絕的說道:“少爺和屈師爺都說不是龍在田偷去的,我不相信。我此刻就邀周把式同去找他,我這一只飯碗打破了沒要緊,老太太和大少奶奶丟掉的東西,不能不找回來。我受的這口惡氣,不能不出。我還有一句話得和大少爺商量,我聽說上海巡捕房里面,有一種人叫做包打聽,這種包打聽與縣衙門里的捕快一樣,查拿強盜的本領極大,倘若昨夜失掉的東西值不了多少錢,或是能斷定為龍在田偷去無疑,便用不著去陳報巡捕房,請包打聽幫忙,如今我以為非報巡捕房不可。”盛大道:“你是初來上海的人,只知道包打聽查拿強盜的本領極大,哪里知道請他們出力是很不容易的。昨夜來的不是平常強盜,所來的決無多人,不能與平常盜案一概而論。這回的案子,不是巡捕房里普通包打聽所能破獲的。平常盜案,都免不了有四五個同伙的,搶得的贓物,有時因分贓不勻,內伙里吵起來,給外人知道了,有時將贓物變賣,被人瞧出了破綻,并且那些當強盜的,多半是久居上海的無業(yè)流氓,包打聽對于他們的行動,早經注意,一遇有盜案發(fā)生,那般流氓便逃不出包打聽的掌握。昨夜這強盜如果是龍溜子倒好了,念珠和珠花盡管拿去了,我相信他是一時有意使你為難,終久是得退回給我的,若報巡捕房就糟了。”

張文達道:“少爺不是說他不會干這事嗎?因為疑心不是他偷去的,所以我勸少爺報巡捕房。”屈師爺?shù)溃骸叭缬龅饺f不得已的事,自不能不去報捕房,不過象昨夜這種盜案去報捕房,外國捕頭一定要疑心是公館里自己人偷的,公館里的丫頭老媽子,不待說都得到捕房里去受嚴厲的審訊,便是這些把式,恐怕也不免要一個一個的傳去盤詰,為的夜間外邊的鐵門上了鎖,有兩個巡捕終夜不睡的看守,還有門房幫同照顧,無論有多大本領的強盜,是不能從大門進來的,后門終年鎖著不開,并沒有撬破的痕跡,強盜從何處進來呢?外國人不相信有飛檐走壁的強盜,報了巡捕房還是我們自己倒霉。”張文達道:“這情形我不明白,既是如此,報巡捕房的話就無須說了。我就去找周把式,請他引我去會了龍在田再說。”說著就往外走。

盛大喊道:“且慢!就這么去不妥當。如今東西已經偷去了,我們也不用著忙,且把主意打定再去,免得再鬧出笑話來。”張文達見這么說,只得止步回頭,問如何打定主意?盛大也不答話,只叫人把周蘭陔叫來。周蘭陔一見盛大,即打千請安說道:“少爺白花錢養(yǎng)了我們這些不中用的飯桶,強盜半夜跑到公館里來,盜去極值錢的東西,并且使老太太和大少奶奶受驚,我們這些飯桶,真是慚愧,真是該死!”周蘭陔這番話,說得張文達臉上紅一陣紫一陣,只恨房中沒有地縫可鉆入。盛大連忙說道:“這事怪你們不得,你們雖負了護院的責任,不過這強盜的本領非同小可,照昨夜那種情形,聽憑怎樣有本領的人當護院,除卻有前知的法術,便無處提防。我夜間睡覺,素來最容易驚醒,房中一有人走得地板響動,我少有不知道的,有時就輕輕的撩我的帳門,我也驚醒轉來。昨夜強盜到我房中,將張教師的衣服、被臥安放在我床上,我竟毫不知覺,這強盜的本領就可想而知了。我此刻找你來商量,龍溜子昨日上午在這里,我正陪著他談話,湊巧張教師從外邊回來,我知張教師前天出外,是和你同去的,一夜不曾回來,我便猜想你們必是玩姑娘去了,張教師和我見面的時候,隨口向他開了兩句玩笑,接著介紹他與溜子見面,張教師還沒回來的時候,我已把在張園相遇的情形,向溜子說了,不料溜子與張教師談話不投機,各人搶白了幾句,我知道溜子輕身的本領是很有名的,不由得疑心他是畜意與張教師過不去,所以將張教師的衣服、被臥移到我床上,一面丟張教師的臉,一面使我知道。后來聽說老太太不見了翡翠念珠,我少奶奶也不見了珠花,我又覺得龍溜子不會在我家里干出這種事來。你和溜子有多年交情的,你覺得這事怎么樣?”

周蘭陔沉吟了一會道:“這事實在是巧極了。昨日張教師因受了溜子的奚落,纏著要我引他去找溜子圖報復,溜子為人也是氣度小,受不了旁人半句不好聽的話。若專就這偷衣被的情形看來,不用疑心,一定是溜子干的。但是溜子無論怎樣氣忿,也不至動手偷老太太、少奶奶的東西。我剛才去向老太太請罪,已在房中仔細偵察了一遍,房門沒有開動,窗戶外邊有很密的鐵柱,又有百葉門,里面有玻璃門,溜子輕身的本領雖好,然我知道他巧妙還不到這一步。少爺房里和這間房里,溜子是容易進來的,這事我不敢斷定是能干的。不過如果是他干的,我去會他時,談起來自瞞不了我,我知道溜子的性格,無處不要強,事情是他做的,那怕就要他的性命,他也不會不承認,只對不知道他的人不說罷了。”

張文達道:“我原打算請你帶我同去的,因大少爺要和你先商量一番,如今既商量好了,我們便可前去。”周蘭陔道:“你現(xiàn)在和我同去卻使不得,這事若果是他干的,你可不要生氣,完全是為有你在這里當護院的原故,你一和他見面,不把事情更弄僵了嗎?”張文達忍不住雙眉倒豎起來嚷道:“我不管事情僵不僵,他既跟我過不去,我就不能不使點兒厲害給他看。我真打不過他時,哪怕死在他手里也甘心。”周蘭陔搖頭道:“你去找他報仇,又是一樁事,我此去是為偵查昨夜的事,究竟是不是他干的?萬一不是他干的,你見面三言兩語不合,甚至就動手打起來,打到結果,他還不知道有昨夜的事,豈不是笑活嗎?”盛大道:“周把式的話不錯,你就去看他是如何的神情,再作區(qū)處。”說著,自進里面去了。

盛大去后,公館里所有的把式都走了來,一個個笑嘻嘻的問張文達昨夜不曾受驚么?張文達氣忿得不知如何才好,人家分明是善意的慰問,心里盡管氣忿,口里卻不能再說出夸大的話來。大家用過早點之后,周蘭陔獨自走到曾振卿家來,只見曾振卿正在亭子樓中,和龍在田說笑得十分高興,見周蘭陔進來,連忙起身讓坐。曾振卿笑聞道:“聽說你們公館里,新近花五百塊大洋一月,請了一個張教師,你們大少爺非常敬重他,每日帶他坐汽車吃花酒,并給他換了一身新的綢綾衣服,你們同在公館里當把式,看了也不難過嗎?”周蘭陔乘機笑道:“難過又有什么辦法?我自己只有這種本領,就只能受東家這種待遇。一個人的本領大小,豈是可以勉強得來的嗎?”龍在田笑問道:“你們那位闊教師,今天怎么樣,沒有出門么?”周蘭陔知道這話問得有因,即指著龍在田的臉大笑道:“昨夜的勾當,果然是你這缺德的干出來的,你真不怕氣死他。”曾振卿笑道:“這事是我慫恿溜子干的,今早起來,你們公館里是如何的情形,你說出來給我們開開心。”

周蘭陔將早起的情形,細說了一遍道:“我們大少爺本疑心是溜子干的。”龍在田不待周蘭陔說下去,急跳起來問道:“怎么說呢?你們老太太昨夜丟了一串翡翠念珠嗎?大少奶奶也不見了珠花嗎?你這話真的呢,還是開玩笑的呢?”周蘭陔正色道:“這般重要的事,誰敢開玩笑!據我們大少奶奶說,珠花不過值三四千塊洋錢,算不了什么,那串翡翠念珠,計一百零八顆,沒有一顆不是透綠無瑕的,曾有一個西洋人見了,愿出十萬塊洋錢買去,老太太說,休說十萬,就有一百萬塊錢,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串來。”龍在田急得連連跺腳道:“這還了得,我這回開玩笑,竟開出這么大亂子來,我如何對得起他們老太太,我龍在田就要搶劫,就窮困死了,也不至去搶盛老太太的貴重東西。”

曾振卿在旁也驚得呆了。周蘭陔道:“我們大少爺和我也都覺得這事不象是你溜子干出來的,不過事情實在太巧了,怎么不先不后就有這個能為比你還大的人,給你一個馬上打屁,兩不分明呢?”曾振卿道:“既然出了這種怪事,我兩人今天倒非去盛家走一趟不可。我們去把話說明白,并得竭力替他家將這案子辦穿才好,不然,象蘭陔和我們有交情,知道我們的品行還罷了,在不知道你我的人,誰肯相信你不是見財起心,順手牽羊的把念珠、珠花帶了出來?”龍在田點頭道:“我一定要去走一趟,不過這事倒使我真?zhèn)€為難起來,據我想做這案子的,必是一個新從外道來的好手,并且是一個獨腳強盜,表面上必完全看不出來。”周蘭陔道:“這是從何知道的?”龍在田道:“盛公館里面,值錢的東西,如珠翠、鉆石之類,誰也知道必是很多的,這強盜既有本領,能偷到這兩件東西,難道不能再多偷嗎?這種獨腳強盜的行徑,大概都差不多,盡管這人家有許多貴重東西,他照例只揀最貴重的偷一兩件,使人家好疑心不是強盜,甚至誤怪家里的丫頭、老媽子,他便好逍遙法外。這種強盜是從來不容易破案的。昨夜倘若不是有我去與張文達開玩笑,他老太太和大少奶奶,還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發(fā)覺不見了這么貴重的東西,便是發(fā)覺了,也決不至就想到有大盜光臨了,因為門窗關好了不曾動,各處都沒有被盜的痕跡,不疑心丫頭、老媽子卻疑心誰呢?若是上海在圈子里面的朋友做的案子,不問是那一路的人,我都有把握可以辦活。”

周蘭陔道:“本埠圈子里的朋友,不用說沒有這樣本事的人,便有也不會到我們公館里下手。你們兩位肯去公館里看看很好,并不是為去表明在田哥的心跡,這事非有兩位出頭幫忙,是沒有物還教主希望的。”曾振卿問道:“你們少爺沒打算報捕房么?”周蘭陔道:“張文達曾勸我們少爺報捕房,少爺不肯,我們大家也不贊成。”龍在田道:“我們就去吧,和你們少爺商量之后,好設法辦案。”三人遂一同出門到盛公館來。

周蘭陔在路上對龍在田說道:“張文達那飯桶,因料定他的衣服,是你偷搬到大步爺床上去的,咬牙切齒的要我?guī)麃碚夷闼銕ぃ液痛笊贍敹紨喽悴恢镣道咸臇|西,不許他同來。如今你到公館里去,免不了要與他會面。他是一個盡料的憨頭,若證實了是你使他栽這么一個跟斗,他一定非和你拚命不可,我覺得你犯不著與他這憨頭反對,最好昨夜搬衣被的事,不承認是你干的,免得跟他麻煩。”龍在田笑道:“我若怕他麻煩,也不是這么干了,誰去理會他,我去與他沒有什么話說,無所謂承認不承認。他是識相的不當面問我,我自然不向他說,他不識相時,我自有方法對付他。”曾振卿笑道:“你到如今還不知道溜子的脾氣嗎?你就把刀擱在他頸上,教他說半句示弱的話是不行的。”周蘭陔便不再往下說了。

不一會到了盛公館,只見盛大少爺正陪著一個朋友在客廳里談話。周蘭陔認識這朋友姓林名惠秋,浙江青田人,在上海公共租界總巡捕當探目,已有七八年了,為人機警精干,能說英國話,在他手里破獲的大案、奇案最多,英國總巡極信任他,起初不過跟一個包探當小伙計,供奔走之役,因為很能辦案,七八年之間,漸次升到探目,在他部下供差遣的伙計,也有一百多人。他又會結交,凡住在租界內有錢有勢的人,無不和他有來往,每逢年節(jié)所收各富貴人家送他的節(jié)錢,總數(shù)在五萬元以上,至于辦案的酬勞,及種種陋規(guī)收入,平均每月有四五千塊錢,然而表面上他還有正派不要錢的美名。與他資格同等的人,收入確實在他之上。他與盛大已認識了三、四年,過年過節(jié)及盛公館做壽辦喜事,他必來道賀,并派遣巡捕來照料。這日周蘭陔動身會龍在田去了之后,盛大到老太太房里,見老太太因丟了念珠,心中悶悶不樂,盛大更覺著急,暗想報捕房無益,反惹麻煩,不如打個電話,把林惠秋找來,托他去暗中探訪,或者能得著一點兒線索也未可知。主意已定,便親自搖了個電話給林惠秋,林惠秋立時來了。盛大將早晨發(fā)覺被盜的情形說了,并帶林惠秋到自己房中及老太太房中察看了一遍,回到客廳里坐下說道:“這是一樁最棘手帕案子,不瞞你大少爺說,最近一個禮拜之內,像這樣的大盜案,經我知道親去勘查過的,連府上已有十七處了。捕房因一件也不曾辦活,不僅妨礙地方治安,并關系捕房威信,暫時只好極端秘密,現(xiàn)在全體探員晝夜不停的查訪。”盛大驚訝道:“這強盜如此大膽嗎?那十六樁盜案都曾報告捕房嗎?”林惠秋搖頭道:“沒有一家向捕房報告,都是自家不愿張揚出來,各人暗托有交情的探員,或有聲望的老頭子,明查暗訪,我為這強盜猖獗得太厲害,就是總巡沒有命令,我不知道便罷,知道就不能不親去勘查一番,看這十七家的情形,毫無疑慮是一個強盜干出來的。”

話才說到這里,周蘭陔引著曾、龍二人進來。他知道林惠秋的地位,恐怕龍在田不認識,隨便說出與張文達開玩笑的話來,給林惠秋聽了誤認做嫌疑犯,遂首先給曾、龍二人介紹,將林惠秋的履歷說出來。林惠秋因自己事忙,又見有生客到來,即作辭走了。盛大送到門口轉來,龍在田問道:“他是捕房的探目,怎么不在這里多商量一番。”盛大道:“他說近來一禮拜之內,和我家一般的這種盜案,共有十七處了。你看這強盜不是膽大包天嗎?”

龍在田對盛大作了一個揖道:“對不起,我昨夜湊巧和府上的張教師尋開心,將他的衣服、被臥,一股腦兒送到你床上,那時正是半夜一點鐘的時分,我一分鐘也沒停留,就回到吳興里睡了。方才蘭陔兄到我們那里,始知道竟有人在我之后,偷去很貴重的東西,我此刻到這里來,一則必須對你把話說明白,以免老太太惱恨我龍溜子無人格。外面和人做朋友來往,探明了道路,黑夜即來偷盜;二則我和振卿對于這案子,情愿竭力追緝,務必將案子辦穿。”盛大也連連作揖道:“兩位大哥的好意,我非常感激。至于恐怕我老太太疑心龍大哥,是萬無此理的。龍大哥是何等胸襟,何等身份的人,我們豈待表白。昨夜所失的,若是旁的物件,哪怕值錢再多,我也不打算追究了,無奈那念珠是我家老太太平日愛不釋手的,自從發(fā)覺失了之后,今天簡直不見他老人家有笑容,因此我才用電話把林惠秋找來。據林惠秋說,近來已出了十七樁這種盜案,可見舍間這番被盜,與龍大哥昨夜的事毫無關系。不過這個強盜,非尋常強盜可比,林惠秋在總巡捕房,雖是一個有名的探目,我恐怕他還沒有破獲這強盜的能力。兩位大哥肯出力幫忙,是再好沒有的了。”龍在田道:“辦這種奇離的案子,全看機會怎樣,倒不在乎辦案的人本領如何,機會湊巧時,破獲也非難事。”

曾、龍二人當時細問了念珠和珠花的式樣,并在老太太房間四周及房頂細看了一遍,竟看不出一點兒痕跡來。龍在田便對盛大說道:“這案子竟使我毫無頭緒,只得去找?guī)讉€本領大,交游寬的朋友商量,有了頭緒再來給你回信。”說畢,和曾振卿作辭出來。

盛大送出門外,恰好張文達從外面回來,一見龍在田從里面走出,仇人見面,不由得圓睜兩眼望著龍在田,滿心想上前去質問一番,因在馬路旁邊,覺得不便,加以昨夜的事,張文達心里尚不敢斷定是龍在田干的,不得不勉強按納住火性,橫眉怒目的見龍在田大搖大擺著走了,才走進公館趕著盛大少爺問道:“溜子對少爺如何說,他抵賴不是他干的么?”盛大此時對張文達,已不似前幾日那般欽敬了,當即鼻孔里笑了一聲答道:“好漢做事好漢當,龍溜子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漢,他做的事怎肯抵賴。”張文達問道:“老太太的念珠和大少奶奶的珠花,他送回了沒有呢?”盛大道:“那東西不是他偷去的,如何能由他送回來?”張文達道:“昨夜的事,果然不是他做的么?少爺?shù)囊娮R真了不得,虧了周把式阻攔我,不教我回去,不然就得鬧出笑話來。”盛大笑道:“去了也沒有什么笑話,東西雖不是他偷的,你的衣服、棉被,卻是他和你尋開心,搬移到我床上去的。”張文達臉上陡然氣變了顏色說道:“也曾親口對少爺說是他干的么?”盛大道:“他覺得對不起我,向我道歉。”

張文達不待說完,氣得掉頭往外就跑。盛大知道他是去追趕龍在田,恐怕他追上了,在馬路上打起來?雙方都被巡捕拿到捕房去,兩下的面子都不好看,連忙高聲呼喚:“張教師轉來!”張文達只顧向前追趕,兩耳仿佛失了知覺,盛大這一高聲呼喚,張文達雖沒聽得,卻驚動了這些把式,一齊奔上前來問什么事,盛大道:“張教師追趕龍在田去了,你們快追上去將他拉回來,明白說給他聽,上海馬路上不能打架。”這些把式聽了哪敢怠慢,一窩風也似的往前追趕,追到半里遠近,只見張文達滿頭是汗的走回頭來,見了眾把式唉聲嘆氣的說道:“那可惡的忘八蛋,不知逃往哪條路上去了?不見他的蹤影,馬路上過路的人,倒大家把我望著,更可惡的是前面有一個巡捕,將我攔住,問我為什么這么亂跑。我見追趕不上,只得暫時饒了那忘八蛋。”眾把式道:“幸虧你沒追上,你不知道租界馬路上不許人打架的么?你若追上了龍溜子,不是有一場架打嗎?那時對不起,請你進巡捕房里去,不坐西牢就得罰錢。”張文達道:“難道巡捕房的外國人不講理嗎?我沒有犯法,倒要我坐牢,罰我的錢,姓龍的半夜偷進我的臥房,倒可以不坐牢、不罰錢嗎?”眾把式道:“那又是一回事,巡捕房不管。租界的規(guī)矩,不許有人在馬路上打架,打架兩邊都得拿進捕房,一樣的受罰。大少爺就怕你上當,特地叫我們追上來。”張文達沒得話說,只得懷著一肚皮的怒氣,同回公館。

盛大從這日起,因心里不快活,每日去外面尋開心,也不帶張文達同去。盛公館的人,見大少爺終日不在家,對于擺設擂臺的事,雖還不曾擱下,但都不甚踴躍。張文達看了這情形,心里越發(fā)難過,但是又不敢向盛大催問,只能問屈師爺和周蘭陔,擂臺還是擺也不擺?屈、周二人一般的答道:“公館里出了這種大盜案,還沒有辦出一點兒線索來,老太太悶得什么似的,大少爺每日為辦這案子,奔走不停,哪里曼有閑心來擺擂臺?不過報上的廣告登出去了,捕房也辦好了交涉,擺總是要擺的。”張文達只要擂臺仍有擺的希望,便不能不耐著性子等候。

光陰易逝,不覺已過了一個禮拜。這日盛大剛用了早點,安排出外,門房忽報龍在田來了。盛大心想他來必有消息,忙迎出客廳來,只見張文達正在揎拳捋袖的厲聲對龍在田道:“我與你有什么仇恨,你存心這般害我丟人,我也找不著你,難得你自己到這里來,你不和我說個明白?哼,對不起你,請你來得去不得。”盛大向兩人中間將雙手一分說道:“這事已過去多久了,不用說了吧!”張文達急得暴跳嚷道:“不行。不行!我這跟斗太栽得厲害了。”龍在田反從容不迫的笑道:“教師爺,請息怒,有話好慢慢兒說。我若是害怕,也不上這里來了,你要干文的,或要干武的,我都可以答應你,忙什么呢?大少爺請坐,他獨自悶在肚子里氣的難過,索性讓他和我說明白倒好。”張文達問道:“干文的怎么樣,干武的怎么樣?”龍在田道:“文的是你我各憑各的能耐,選定時候,選定地方,決個勝負;武的是你我兩人都得站在不能移動腳步的地方,憑證兩方的朋友,一個一刀對砍,誰先躲閃誰輸,誰先倒地誰輸。”

張文達聽了這武的干法,倒嚇了一跳問道:“世間有這樣笨干的嗎?”龍在田笑道:“你說這干法笨嗎?這辦法再公道沒有了。兩人都不許移腳,不許躲閃,輸贏一點兒不能含糊,不象干文的有騰挪躲閃可以討巧。你不相信世問有這種笨干法,我不妨拿點真憑實據給你看看。”邊說邊解衣,脫出上身赤膊來笑道:“你看我這身上有多少刀瘢?”張文達和盛大兩人看了他這赤膊,都不由得吐舌,原來兩肩兩膀及胸膛,大小長短的刀瘢,縱橫布滿了,長大的從刀縫里生出一條紫紅色的肉來,凸起比皮膚高出半分,短小的便只現(xiàn)出一條白痕。盛大指點著數(shù)了一數(shù),竟在一百刀以上,問道:“你被人砍這么多刀,還不倒地嗎?”龍在田道:“我生平和人干這個,已有二十多次了,頭頸上大腿下還多著呢!生平只見一個狠手,他砍了我七十一刀。”盛大問道:“你砍他多少呢?”龍在田道:“我也砍他七十一刀,到七十二刀時他不能動了,我還是走回家。自己敷藥。這是我湖南上四府人最公道的決斗法,最好釘四個木樁證河中間,坐劃船到木樁上去,每人兩腳踏兩個木樁,憑證的朋友坐在劃船上看殺,誰躲閃便誰先下水。”

張文達道:“這干法不好,我跟你干文的。”龍在田哈哈笑道:“我也知道你只夠干文的,那還不是現(xiàn)成的嗎?你如今正要擺擂臺,我隨便什么時候,到臺上來送給你打一頓好了,不過我現(xiàn)在還有話和你說,你在這公館里拿五百塊洋錢一個月當護院,我把你的衣服被臥移動一下,并不曾偷去,你倒拼死拼活的要找我見個紅黑,這公館里老太太、少奶奶被盜偷去值十多萬的珠翠,你反安閑得和沒事人一樣,當漢子的應該如此嗎?”張文達羞愧得脹紅了紫豬肝色臉說道:“我心里正急得和油煎火燒一般,哪里還有一時半刻的安閑,無奈我初到上海來,對這種強盜,簡直摸不著門路,我也沒有法子,我若知道那強盜的下落,我還能顧自己的性命,不去捉拿他么?”龍在田點頭笑道:“你這倒是老實話,我如今知道那強盜的下落了,你肯拼著性命去拿么?你我說了話要作數(shù)的,如果你的性命沒拼掉,卻給強盜走了,便不能算是你拼著性命拿強盜。”

張文達想了一想道:“我是不能上高的,倘若那強盜不和我交手,見面就上高走了,卻不能怪我不拼命。”龍在田道:“我們不是不講情理的人,只要你不貪生怕死,便有辦法。”張文達問道:“你知道那強盜現(xiàn)在哪里?請你帶我去拿他,看我是不是一個怕死之徒。”龍在田道:“你不用忙,此刻還早,我們去拿的時候,再給信你,對不起你,請你去外面坐坐,我因有話和你大少爺商量,除你大少爺以外,不能有第二個人聽。”張文達忽然現(xiàn)得很歡喜的對龍在田連作幾個揖道:“你龍爺能把這強盜查出來,帶我去捉拿,我心里真快活,以后無論你龍爺教我怎樣,我都是心甘情愿的。”說畢,幾步跑出客廳去了。龍在田點頭笑道:“這是一條可憐的牛,只能用他的氣力,除了氣力是一點兒用處沒有。”

盛大問道:“聽你剛才說話的口氣,好象已經查出下落來了,究竟事情怎么樣?”龍在田嘆了一口氣道:“這強盜的本領實在太大了,我雖已自覺的確不錯,但還不敢下手,不過我已布置了不少的人在那強盜附近,今日就得請你同去捉他。”盛大慌忙一躬到地說道:“謝謝你。這事我心里感激,口里倒沒有話可說。你知道我手上一點兒工夫沒有,不但不能幫著動手捉拿強盜,恐怕有我在旁邊,反而妨礙你們的手腳。”龍在田搖頭道:“這事你也用不著謝我,實在合該那強盜倒霉,湊巧與我同在那一夜到這公館里來,使我不能不管這回事,若不然,直到明年今日也不會破案。請你同去,并不是要你幫同動手捉拿他,只因那強盜所住的地方,非有你不能進去。”盛大聽了詫異道:“這話怎么說?究竟那強盜是誰,住在哪里,何以非我不能進去,難道是本公館的人偷了么?”不知龍在田說出什么強盜來,且俟第七十四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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