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京，本名京兒，以妙齡絕色為優(yōu)于都中，名噪一時(shí)。秀水某孝廉，以候選在都，見而悅之，恒流連不去。孝廉綦貧，囊空如洗，不能出纏頭費(fèi)，惟于演劇處所，攜百錢日往一游，駕言觀場，實(shí)則意有所為也。京師名園數(shù)十處，每以班名揭于市。孝廉偵之，得其所在，輒竭杖頭物，奔赴恐后，雖遠(yuǎn)弗辭。至則息慮凝神，木坐于場側(cè)，盧出則翹首以觀，盧入則曲肱以臥。且于其來也，若睹名畫，注目弗移；其去也，若送飛鴻，神往不已。場上一盳，孝廉亦為之一盳；場上一笑，孝廉亦為之一笑。雖諸伶紛沓盈場，而精神有所專主。耳之所聞，非盧若無聞也；目之所見，非盧若無見也。或問所演何劇，則答曰：“予烏能知？”于是戲癡之名，同鄉(xiāng)人咸傳為笑柄。乃盧以色藝擅長，自矜得意，目中初未有此一人。比及年余，竟無虛日，其坐則尺寸不移，其態(tài)則初終不易，目孜孜而神戀戀，只專注于己身，盧亦微有所覺。始猶竊笑，久而以為奇。益陰伺之，孝廉之若送若迎，直將性命之不恤，盧亦不禁感動。既而不得其名，叩之園主，則笑曰：“此戲癡也，隨子有年矣，子故未之知耶？”盧深以為異，更物色之，得其詳。則雖登桂榜，實(shí)守寒氈，非能向梨園中買笑者，心益憐之。躊躇數(shù)日，竟棄其業(yè)，席卷所有歸孝廉。見即泣拜于地，請為仆。孝廉雖鐘情有素，初不虞其自來，不禁駭然。力辭之，而并詰其故，對曰：“非敢有他意，感君之青盼，使人不能自已耳?！崩^以號泣，卒不肯去，孝廉因留之。盧晝則青衣若廝養(yǎng)，代孝廉執(zhí)炊；夜則市斗酒，易女妝，歌舞氍毹之上，以悅其意。及孝廉將寢，則辭出曰：“非愛此殘軀，深慮損公盛德?！毙⒘?xí)之已久，亦愛而重之。而賦性聰敏，倚之如左右手。迨選期將屆，盧又出己資數(shù)百金，為孝廉營干，得銓大邑。孝廉素鮮積蓄，一切赴官之需舉出于盧，倍甚感激。抵任，命總衙務(wù)，輒辭不諳，曰：“從公本以酬知，若如此，是以為奇貨可居也。況優(yōu)人用事，上憲將為之寒心。”竟不受。故從宦十年，反不若綺筵數(shù)夕。及孝廉卒于官，代紀(jì)其家，扶柩歸里。臨穴一慟，始辭歸。晚年至京，貧且老，以教歌為活。有浙人知其事者，或以孝廉語之，輒流涕不止，以為失生平第一知己。

外史氏曰：人謂孝廉為情癡，而不知盧之情癡視孝廉為尤甚。何則？辭紛華之境，甘淡泊之天，惟讀書明理者能之，此曹何望焉？乃因一顧之知，從以十年之久。事出優(yōu)伶，殊為可異。若孝廉者，以青白眼待旦，未聞以青白眼待人，尚不免見笑于步兵。抑余聞之，有陶公名某，以甲科授張掖令，下車之始，謹(jǐn)飭時(shí)聞。且年逼耳順，簿書而外只以一卷自隨。終歲始召優(yōu)演劇，蓋亦周旋僚友之故也。甘郡某班有旦，名悅生，陸姓，貌頗秀媚。一日奏技于署中，公瞥見之，情不能遏，竟留為近侍，朝夕弗離，所賞賚無算。悅生又媚諸公子，中冓喧爭，人為掩口。后公將離任，悅生以萬金兔脫而遁，公亦因色致疾，兒不起。嗚呼！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如陶公者猶不免于陸沉，豈孝廉之佳遇可以幸致也耶？

○　蘇瑁

郡人蘇瑁，棄儒而醫(yī)，頗諳于岐黃之術(shù)，延請者接踵而來。其家居負(fù)郭，暮不能歸，即借棲于邑內(nèi)，習(xí)以為常。多宿于上元觀中，焚修者其莫逆也。一夕，又值下榻，道士置酒與飲，談晏甚歡。因?yàn)樘K言，其地近多祟，東廡某真人位下一執(zhí)拂女子，頗出惑人。又閻君殿內(nèi)，有赤身女囚，夜間聞嘻笑聲，深以為憂。且謂蘇曰：“君出旋溺，切自慎?！碧K乃戲之曰：“法師縱無符，亦真無福，此誠佳遇也。”言已，大笑而罷。及蘇就枕，即聞窗前作彈指聲。駭而問之，音絕嬌婉，答曰：“儂。”蘇每至，輒獨(dú)居一室，披衣起坐，連叱之，外竟寂然。蘇因此竟夜不寐。晨起恥之，不以告道士，惟致謝而去，遂不敢復(fù)宿觀中。乃奔走診視，履無定蹤，閱數(shù)日，又為重關(guān)阻隔，即留宿于病者家。寂處無聊，頓思所親居左近，欲往探之，竟忘其與觀為鄰。悄然獨(dú)出，恐主家迎送，主家亦渾未及覺。及晤所親，盤桓情話，漏下二鼓始旋歸。所親命小奚伴送，力辭之，自持碗燈，孑然而行。至觀前，忽憶往事，心已不免忐忑。將過觀門，瞥見一物，如積雪立于檐下。驚而注視，仿佛如人，漸近而形狀宛然，不覺股栗戰(zhàn)戰(zhàn)，不能趨。強(qiáng)以所持之炬燭之，聞其笑語曰：“癡男子膽既芥子大，何復(fù)以孜孜視儂，將嚇殺矣。”挺身而立，則婦人四體裸然，披發(fā)垂手，相逼而來。蘇因大怖失聲，棄炬狂奔。婦復(fù)追躡其后，蘇懼而號，通衢皆聞。邑人有未寢者，出視之，頗多識荊。見其狀如瘋癲，止而與語。蘇猶反首顧瞻，絕不見鬼，方始坌息以告。眾既密邇于觀，咸耳其異，亦駭然。因曰：“先生既知此，似不宜踽踽夜行?！蹦讼嗯c伴送，直至主家而返。主人聞其遇鬼，亦出問視，蘇時(shí)已驚定，少話別去。蘇甚困憊，亦遂滅燭解衣。乃甫探手入衾，早有人偎枕而臥，膚香入鼻，蓋鬼已先據(jù)床頭矣。蘇不勝惶懼，亟欲返身，勢將拔關(guān)出屋，號呼求救。詎臂為所牽，猝不能脫，因向之乞命。婦笑曰：“何遂無香火情？儂實(shí)慕君高雅，忘恥相就，豈能為君祟者，而竟觳觫如此？”蘇仍哀之。婦因嗤曰：“君誤矣！豈閻摩當(dāng)?shù)?，竟有潛出之鬼哉？儂本仙人，時(shí)出游戲。前所云執(zhí)拂兒，亦即是儂。人以楚楚衣裳，判而為二，而不知其實(shí)一也?！碧K故未深信，而膩脂著肌，媚言入耳，且半窺皓體，暗室流輝，一時(shí)頓釋忌憚。遂去衣與婦共枕，其肌骨之柔靡，意態(tài)之顛狂，舉非身所經(jīng)歷。蘇因深入彀中，反恨相見之晚。侵晨始起，反致叮囑于婦。婦笑而諾之，裸裎自去。時(shí)已赤馭當(dāng)天，蘇益信其非真鬼。越二日，蘇宿于家，其妻率子往省母。蘇孤眠，頗涉冥想。俄而室門自辟，有人悄然入。初以為盜，亟起視，殘檠未剔，蘭氣遙吹，其人早立于榻側(cè)。蘇又意其為婦，觀之，則一垂髫少女，衣銷金之衣，冠翡翠之冠，容色傾城，嫣然微笑，視婦相去遠(yuǎn)甚。而麈尾輕揮，衣香肆溢，頓憶道士所云某真人位下者，此其是已。蘇既習(xí)于見怪，蹶然離榻，身固未及著縷。女即以袂障面，曰：“羞殺阿奴！耳可洗目不可濯，深悔多此一來。”意將反身，蘇徑攬其繡帶，俾不得行，且擁而置之于臉。叩其所從來，女低鬟蹙黛，羞若不勝曰：“作盡諸丑態(tài)，夫復(fù)何言？惟有委身事君而已?！币蛑梅鲙咨希B衣入衾。蘇近之，見其蜷曲如小兒，憐而撫摩，加以軟款。須臾，羅襦衿解，薌澤近聞。及合，火齊渥丹，猩紅漬席，而呻吟嚙被，宛轉(zhuǎn)隨人，溫柔鄉(xiāng)別有佳處，覺前之淫妖，又直將糞土視之矣。歡已，女始自白來意，曰：“初聞騷狐冒妾，以為二即是一，使君謂我輩露體宵奔，且將勾闌之錢樹子不若，因而靦顏夜至，分訴其偽。孰意遭君狂暴，古云‘尤而效之’，則又妾之謂也?！碧K乃悟前疑為鬼者非鬼實(shí)狐，遂疑今之言狐者非狐即鬼。稍涉猜虞，女即覺之，因笑曰：“君亦有疑于妾耶？妾輩誠多鬼仙，渠實(shí)狐之丑類，試留拂為質(zhì)，君姑訪妾于觀中，益驗(yàn)予言之非謬?！毖杂櫍缕鹪唬骸熬奈磮?jiān)，請以三日為約，再當(dāng)詣君。愛欲所牽，妾今亦無能自主矣。”甫下床，倏然無蹤，而余香未歇，衾褥猶芬，蘇早信其為真仙。翌日，袖拂詣觀，為道士言，欲窮前之二異，道士欣然導(dǎo)之。先游十殿，果有一女囚，無褲無衣，俯身地上。旁立一巨鬼，以鋼義擬之，將入油鑊。視之，果肖所遇之婦。方注目間，道士已聞其遇鬼，忽笑曰：“迫君于途者殆此耶？然非木偶者之能為，亦非冥王之疏縱也?！币蜓阅吃聮叩?，見有狐跡，又于深夜，逐一白狐，入此即不見。始知向之嘻嗃者，狐實(shí)為之，于鬼乎無與。蘇聞此益信女言。道士又引至一殿，有真人踞獅而坐，侍以二女，貌皆殊尤。蘇因凝睇，細(xì)觀其左者，面容衣飾與若人無少異，心竊駭然。俄聞道士詫曰：“執(zhí)拂者拂竟安在？”蘇不覺捧腹，出之袖中，置諸女手，竟宛然。遂笑語道士曰：“李藥師敬來返璧。但惜此真人，獨(dú)無楊越公之雅度耳?！钡朗裤等?，固詰之，蘇不肯言，徑笑而趨出，亦不辭道士。而及抵家，其妻已歸，方將湔制其衾裯，見蘇勃有怒色。蘇叩之，則泣而請去。蓋婦歸寧母家，尚未思復(fù)，忽有一婦人素衣綦巾，突至女所，語之曰：“若夫太不自重，誘良家處子相與為歡。子歸而視之，杜鵑枝頭赤痕且宛在矣?！眿D聞而疑，果遄歸。展其臥具，艷跡信然，且香猶未息。因忿忿裂被出綿，將以浣濯，而良人固未之知也。婦既訕之云云，蘇乃悟，力為分解，并述其相遇之奇。婦不信，詬之倍亟，因以脫輻，竟至數(shù)日之久，而琴瑟方調(diào)。旬余，蘇以診視出，暮歸遇女于委巷，迎而言曰：“狐構(gòu)吾釁，使不得終事君子。雖然，君家娘子當(dāng)亦是醋炙者，何竟悻悻如是耶？”蘇欲挽之晤言，旋失其所在。自是不再遇女，而閨訓(xùn)綦嚴(yán)，不能復(fù)宿于邑內(nèi)，遂亦絕不遇婦。此蘇壯年事也，至其裔孫始舉以告人。而上元觀傾圮已久，蔓草荒煙，竟無有征其異之所在者。

外史氏曰：不有雅俗之分，幾使洛陽好女兒與河間蕩婦同譏。夫以狐之行類媚豬，所惑者當(dāng)非一二，而僅傳其嘻笑。女之婉麗如此，乃以煽處特聞，又不獨(dú)醋炙娘子怒目于衾底之流芳，而忘情于床頭之作俑也。蘇子瞻竟失朝云，當(dāng)亦生平第一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