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箸先生事略

大學(xué)士機山錢公神道碑銘

光祿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書謚忠襄徐公神道碑銘

文淵閣大學(xué)士吏兵二部尚書謚文靖朱公墓志銘

兵部左侍郎蒼水張公墓志銘（丁巳）

碩膚孫公墓志銘

戶部貴州清吏司主事兼經(jīng)筵日講官次公董公墓志銘（乙巳）

鄧起西墓志銘

移史館熊公雨殷行狀

移史館吏部左侍郎章格庵先生行狀

錢忠介公傳

·張元箸先生事略

張元箸先生（即煌言，寧波舉人），先從魯監(jiān)國。監(jiān)國敗，率殘兵數(shù)百，飄蕩海上。延平招之入島，表為兵部尚書，俱至金陵。王謂煌言：蕪湖上游門戶，倘留都不旦夕下，則江、楚之援日至，控扼要害，非先生不可。

七月初七日，煌言率師至蕪湖，馳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來附。未幾，延平敗走，煌言趨銅陵，與楚師遇，兵潰，變姓名，從建德祁門山中，出走天臺以入海，仍與延平同定臺灣。見延平甘王扶余，不復(fù)與太原公子角逐，為詩刺之曰：中原方逐鹿，何暇問虹梁？曰：圍師原將略，墨守亦彝風(fēng)。曰：只恐幼安肥遯老，藜床皂帽亦徒然。曰：寄語避秦島上客，衣冠黃綺總堪疑。延平一笑而已。

未幾，延平薨；會東寧有難，不能出海。年余，鄭經(jīng)定位，益庸劣無比，不足與謀；乃散其部曲，拂衣竟去。浮海涉江，竄至杭州西湖上，覓山僻小庵隱焉；瞻望邊藩，猶有所冀。為杭守臣覘得，與健仆楊貫玉、愛將羅自牧同被執(zhí)（兩人皆萬人敵）。就逮之日，先生烏巾葛衣，不言不食。越數(shù)日，唯啜水而已。臨刑，二卒以竹輿舁至江口。

先生從輿中出，見江上青山夾岸，始一言曰：大好山色。因索筆硯，賦絕命詩三首，付行刑者。端坐受刃，自牧、貫玉同斬。笑一振臂，綁索俱斷；立受刃，尸不仆。刑者惟跪拜而已。正甲辰年中秋日也。故東莊聞而誄之。所著詩詞，貯一布囊，悉為邏卒所焚。其絕命詞曰：『義幟縱橫二十年，豈知閏位在于闐！桐江空系嚴光釣，笠澤難回范蠡船。生比鴻毛猶負國，死將碧血欲支天。忠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青史傳』？『國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guī)煟喝赵码p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慚將赤手分三席（真不愧三賢），特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盡鴟夷』。『何事孤臣竟息機，魯戈不復(fù)挽斜暉。到來晚節(jié)慚松柏，此去清風(fēng)笑蕨薇。雙鬢難容五岳住，一帆仍向十洲歸。疊山遲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大學(xué)士機山錢公神道碑銘

有明朋黨之禍，至于亡國。論者亦止謂其遞勝、遞負，但營門戶，罔恤國是已耳。然所以亡之故，皆不能指其事實；至于易代而后明也。

烈皇既誅魏奄，列其從逆者，命宰臣司寇定為逆案。首輔韓爌傷弓之后，不敢任事；機山錢公，為物望所歸，首輔倚以裁決。當(dāng)時從逆之徒，險拙不同。拙者妒寵爭妍，冰山富貴，累丸不止，為逆奄所用者也；險者去梯造謀，經(jīng)營怨毒，豫留敗著，資其卷土重來之計，蓋用逆奄者也。例以渠魁脅從，但誅把持局面之險人不過十余，聽拙者之自去，則逆案可以不立。顧險人蓋藏甚密，破心無路，遂使滔天括地之虐焰，滯固于鬼薪城旦之律文。公從票擬中為之點破，云以望氣占風(fēng)之面目，夸發(fā)奸指佞之封章。蓋指楊維垣、賈繼春等而為言也。此與黃瓊于梁冀誅后，言群輩相黨，自冀興盛，腹背相親，朝夕圖謀，共構(gòu)奸軌，臨冀當(dāng)誅，無可設(shè)巧，復(fù)記其惡以要爵賞，其議一也。逆黨恨甚，割臂而盟，眈眈思以奇計中之。

亡何，而毛帥之事起。毛文龍者，錢塘人，遼撫王化貞之千總也。遼陽陷后，逃至皮島，招流民、通商賈，數(shù)年遂為巨鎮(zhèn)。然不過自營一窟耳；而掠沿海零丁、稱為斬獲，獻俘欺朝廷，以牽制遼瀋。參貂之賂貴近者，使者相望于道；官至都督，掛平遼將軍印。索餉歲百二十萬，稍不應(yīng)，則跋扈恐喝曰：臣當(dāng)解劍歸朝鮮矣。而于廣寧、旅順、鐵山之失，寧遠、錦州之圍，顧未嘗有一〈文上蟲下〉一〈亡上蟲下〉之勞也。其不能牽制明矣，識者無不謂為疆場之蠹。督師袁崇煥出山，公亦以為言。崇煥入皮島，大閱軍士，以計斬文龍。其奏報之疏云：臣出京時，已商之于輔臣錢龍錫矣。己巳之冬，大安口失守，兵鋒直指闕下，崇煥提援師至。先是，崇煥守寧遠，大兵屢攻不得志，太祖患之。范相國文程時為章京，謂太祖曰：昔漢王用陳平之計，間楚君臣，使項羽卒疑范增而去楚；今獨不可踵其故智乎？太祖善之。使人掠得小奄數(shù)人，置之帳后，佯欲殺之。范相乃曰：袁督師既許獻城，則此輩皆吾臣子，不必殺也。陰縱之去。奄人得是語密聞于上。上頷之，而舉朝不知也。崇煥戰(zhàn)東便門，頗得利，然兵已疲甚，約束諸將不妄戰(zhàn)，且請入城少憩。上大疑焉，復(fù)召對。縋城以入，下之詔獄。上雖疑崇煥，猶未有指實，止以逗留罪之。而逆黨之恨公者，以為不殺崇煥，無以殺公；不以謀叛，無以殺崇煥；不為毛帥頌冤，則公與崇煥不得同罪。于是出間金數(shù)十萬，飛箝上下，流言小說，造作端末，不特烈皇證其先入，朝野傳告亦為信然。崇煥之磔，酣謳竟路；逆黨遂議一新逆案，以泄舊案之毒。以崇煥為大逆，比魏忠賢；公為次逆，比崔呈秀；以及東林諸君子，悉比魏廣微、徐大化、劉志選之流。謀既定矣，乃逮公入獄。時相主其事者，恐公入廷辯，真?zhèn)尾豢裳冢粋髡Z公其趣和藥，毋為崇煥續(xù)也。公仰天嘆曰：我無媿于心，若冒昧自裁，皆謂我實有罪，后世誰白我者。時相聞公就道，愕然曰：彼竟來耶？公至，廷辯侃侃，上密遣人诇其語。及讞入，芟公辯辭，而鍛煉文內(nèi)，擬不時處決。且令有司設(shè)廠于柴市，蓋用夏文愍故事也。上見讞詞與所诇異，持其疏未下。明年，右中允黃公道周自田間來，上疏救公。反復(fù)久之，黃公降級去，上亦無意殺公矣。是年六月，釋公戍定海。崇煥為人麤豪，不持士節(jié)。然甲士精強，邊備修舉；自熊襄愍以后，未見其比。關(guān)兵之在城外者，聞其下獄，哄然稱亂，矢集皇城，兵部從獄中出其手書止之。其得士心如此。顧使之誣死，從此精銳盡喪，士卒不可以經(jīng)戰(zhàn)陣矣。逆案雖未翻，而烈皇之胸中已隱然疑東林之?dāng)☆悾挥墒鞘嗄曛惺拢H小人而遠君子，以至于不救。然則有明之亡，非逆案之小人亡之乎？

公在戍九年，奉旨歸里。南渡，始復(fù)原職，賜存問。乙酉春三月卒，年六十七。公諱龍錫，字稚文，號機山；松之華亭人。公大復(fù)，以舉人知蓬萊縣。公少從學(xué)于舅氏張以誠，登萬歷丁未進士第，以庶告士授編修。時年二十余，深沉寡言笑，院中推為老成。歷宮坊少詹，至南吏部侍郎。時百官皆捐金助大工，多頌?zāi)嫜伲还攒娸敒檠裕煸庀鲓Z。崇禎初，起禮部尚書、東閣大學(xué)士，尋進太子太保、文淵閣。烈皇好以耳目隱發(fā)為明，多任番役。公言東廠之設(shè)，所以防奸謀卒變也；使苛碎及于閭閻，民其堪命乎？惠安伯張慶臻提督京營，敕內(nèi)有「兼管捕營」四字；提督鄭其心以為舊敕所無，論之。

按其事為中書田嘉璧所增，下鎮(zhèn)撫司鞫問，詞連閣臣劉鴻訓(xùn)、周道登。上怒，不測；公五疏解之，二輔始生還。熊襄愍傳首九邊，御史饒京疏請收葬；上不開可。其子兆璧又請。公與韓公爌言，自有遼事以來，阘冗視日，廷弼不取一錢、不通一饋，焦唇敝舌，爭言大計。逆奄竊柄，莫不阽身徼幸。廷弼一長系待決之人，終不改其強直自遂之性；以致獨膺顯戮，慷慨赴市：耿耿俠腸，猶未盡泯。枯骸雖冷，不宜長付狐貍。上為之憫然，聽其歸葬。崇禎初相長山勇于有為，及在際會，每乏溫潤之色。小人環(huán)而攻之，公為之撐拄。蒲州再出，頗失人望，小人不忌蒲州而忌公。上性嚴，而公濟之以寬；上好動，而公持之以靜。小人之必欲殺公，亦上有以啟之也。

辛未歲，余至新安，公之孫柏齡以碑銘見屬，余不辭而為之。后之君子，其考信于斯文。銘曰：史狐罪盾，君子赦止。大儒經(jīng)注，尚多遷徙。見聞異辭，去三千里。湯湯冤血，沉埋故鬼。己巳之役，坐袁大逆。僉曰脅和，孤注一擲。爰書里喭，同者十百。豈有天朝，受汝繩尺。島帥狡繪，皆曰可殺。輔臣大計，原無藤葛。奈何諱之，若恐相涅。云非公意，亦為飾說。烈皇在位，兩大冤案：鄭鄤之獄，督師之叛。馬角不生，白虹不貫。水落石出，疑信猶半。反間之意，不在輔臣；小人之怨，不在于袁。瓦墮頭碎，適爾無根。天之所遣，百爾魔君。

·光祿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書謚忠襄徐公神道碑銘

崇禎末，大臣為海內(nèi)所屬望、以其進退卜天下之安危者，劉蕺山、黃漳海、范吳橋、李吉水、倪始寧、徐雋里，屈指六人。北都之變，范、李、倪三公，攀龍髯上升，則君亡與亡。蕺山、漳海、雋里在林下不與其難，而次第致命：蕺山以餓死、漳海以兵死，雋里以自經(jīng)死，則國亡與亡，所謂一代之斗極也。

雋里徐公，諱石麒，字寶摩，號虞求。家本秦川，宋南渡始遷嘉興之畫水。高祖端，曾祖向上，祖養(yǎng)蒙，父聞韶；自向上以下，皆贈宮保尚書。妣錢氏，封太安人，贈一品夫人。公少好學(xué)，有清才，強記博覽。年十七，補其邑諸生，以家難棄去；再補青浦諸生，則年三十余矣。

天啟戊午，先忠端公分房南闈，始舉公賢書。壬戌，登進士第，授工部營繕?biāo)局魇拢芄?jié)慎庫。庫與中人惜薪司交關(guān)，逆奄專權(quán)，有所調(diào)發(fā)，主者奉行惟謹，猶恐不得其歡心。公在事，多格之以令甲，逆奄不悅。中人冬衣靴料，初不過三萬金，內(nèi)操增至十二萬，前司空鐘羽正以稽留去官。至是逆奄欲預(yù)支，已得請于上；公又以故事持之，逆奄大怒。會先忠端公下詔獄，公納橐饘，募金抵誣贓，思所以出之。逆奄知之，恨愈甚；遂以新城侯王升、博平侯郭振明之發(fā)葬價罪公，削籍。

烈皇登極，誅逆奄，起南京禮部郎中，改吏部文選司。崇禎乙亥，改考功司。冢宰鄭三俊、掌院范景文主南計，公佐之；奏免七十八人。是時主北計者謝升，烏程私人無不庇之；而南計反是，烏程無以難也。轉(zhuǎn)尚寶司卿、應(yīng)天府丞，署尹事。其地為民患苦者，無如僉報馬戶一事。應(yīng)天九驛，使命征發(fā)無時。出農(nóng)里以役衙前，無不立困。而又奉旨裁減驛遞，縮食縮馬，本足相當(dāng)；當(dāng)事者不權(quán)輕重，食縮而馬如故時：民益困。公以為救之莫如召募，且句其胥吏之所干沒者，其貲有余。積年之患，一日而除。

戊寅，入賀元旦。鄭司寇以輕比失上意，下獄，黃少詹道周、黃庶子景昉言之于經(jīng)筵，上怒未回。公言：皇上御極以來，麗丹書者多大臣朝士，即使盡皆情法允協(xié)，己是幽陰景色；而況威嚴之下，株連蔓引，九死一生。今皇上以輕擬之故深督三俊，恐將來必有承順風(fēng)旨，以鍛煉為能事、以鉤棘為精神，非復(fù)皇上慎獄之本意矣。疏上三日，上御門，口傳出三俊。國家典故，未有御門之日有宣諭者；即上所攝逮大臣，亦未有六日即釋之者。非公忠誠悟主，何以有此！公起廢籍，歷官南京十二年，至是始入為左通政，轉(zhuǎn)光祿寺卿，晉通政使。天子治尚綜核，棄子斥臣，莫不造作端末，妄生首尾，萃于納言。主者幾若承行之吏，不然則絞訐相摩，叫呼已及之矣。公廋情匿奸，懸見立剖，必使之詞窮意竭，而后冰駭風(fēng)散。自公作納言，告訐之風(fēng)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