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理宗(3)
- 宋論
- (明)王夫之
- 3269字
- 2015-12-26 15:07:22
夫惟為君子者,不以刑為不得已之事而利用之,則虐風乘之以扇,而酷吏益以此市威福而導天下以樂禍之情。懦民見豪民之罹此,則快矣;愚民見黠民之罹此,則快矣;貧民見富民之罹此,則快矣;無藉之民,見自矜之民罹此,則抑快矣。民愚而相胥以快也,乃反栩栩然自慰曰:“吾之所為,大快人心也。”嗚呼!人與人為倫,而幸彼之裂肌肉、折筋骨以為快,導天下以趨于殘忍,快之快之,而快人者行將自及,抑且有所當悲閔而快焉者,浸淫及于父子兄弟[之]不知。為政者,期于紓一時愚賤之忿疾而使之快,其率天下以賊仁也,不已甚乎!毒具已陳,亂法不禁,則且使貪墨者用之以責苞苴,懷毒者用之以報睚眥;則且使飲食之人用之以責廚傳,淫酗之夫用之以逞酒狂。避道不遑,而尸陳于市廛;雞犬不收,而血流于婦稚。為君子者,雖欲挽之而莫能,孰知其自己先之哉?
帝王之不得已而用刑也,惡之大者,罪極于死,不使之求死而不得也。其次,流之也有地,釋之也有時。其次,杖之笞之也有數,荊竹之長短大小也有度。所以養君子之怒,使有所止而不過,意甚深也。無所止,而怒雖以理,抑且以覆蔽其惻隱之心,而傷天地之和。審是,則黃、老之不尚刑者,愈于申、韓遠矣。夫君子之惡惡已甚,而啟淫刑之具,豈自以為申、韓哉?而一怒之不止,或且為申、韓之所不為。故甚為宋之君子惜,而尤為宋以后之愚民悲也。虔劉已亟,更投命于異類,有王者起,其尚念之哉!
〖七〗
世降道衰,有士氣之說焉。誰為倡之?相率以趨而不知戒。于天下無裨也,于風俗無善也,反激以啟禍于士,或死或辱,而辱且甚于死。故以士氣鳴者,士之荑稗也,嘉谷以荒矣。夫士,有志、有行、有守,修此三者,而士道立焉。以志帥氣,則氣正;以氣動志,則志驕;以行舒氣,則氣達;以氣鼓行,則行躁;以守植氣,則氣剛;以氣為守,則守窒。養氣者,不守其約,而亟以加物,是助長也。激天下之禍,導風俗之澆,而還以自罹于死辱;斯其為氣也,習氣而已矣。
且夫氣者,人各有之,具于當體之中,以聽心之所使,而不相為貸。不相為貸者,己之氣,不以人之動之而增;人之氣,亦非己氣之溢出以相鼓動而可伸者也。所謂士氣者,合眾人之氣以為氣。嗚呼!豈有合眾氣以為氣而得其理者哉?今使合老少、羸壯、饑飽、勞佚之數十百人,以哄然與人相搏,其不為敵所撓敗者鮮矣。故氣者,用獨者也。使士也以天下為志,以道義為行,以輕生死、忘貧賤為守;于以憂君父之危,傷彝倫之斁,恤生民之苦,憤忠賢之黜,而上犯其君、下觸權奸之大臣以求直;則一與一相當,捐頂踵以爭得失,雖起草茅(于)[干]九閽,越其畔矣,而氣固盈也。乃憂其獨之不足以勝,貸于眾以襲義而矜其(君)[群],是先餒也。于己不足,而資哄然之氣以興,夫豈有九死不回之義哉?以為名高,以為勢盛,惟名與勢,初無定在,而強有力者得乘權以居勝地。于是死與辱及其身,而益彼之惡,以為天下害,斯豈足為士氣之浩然者乎?
宋之多有此也,不審者以為士氣之昌也,不知其氣之已枵也。當李伯紀之見廢,而學宮之士哄然一起矣;逮史嵩之之復起,哄然再起矣;徐元杰、劉漢弼以毒死,而蔡德潤等哄然三起矣;丁大全之逐董槐,而陳宜中等哄然四起矣。凡其所言,皆憂國疾讒、飭彝倫、正風化者也。理以御氣,而氣固可伸;乃以理御氣,而氣配理,亦從乎人之獨心而已。己正而邪者屈,己直而枉者伏。乃凡此群競而起者,揣其志,果皆憂國如家,足以勝諸奸之誣上行私者乎?稽其行,果皆孝于而親,信于而友,足以勝諸奸之污辱風化者乎?度其守,果皆可貧可賤,可窮可死,而一介必嚴,足以勝諸奸之貪叨無厭者乎?倡之者,或庶幾焉。而聞風而起,見影而馳,如騖如奔,逐行隨隊者之不可保,十且八九也。諸奸且目笑而視之,如飛鳥之集林;庸主亦厭聽之,如群蛙之喧夜。則弋獲國士之名,自詡清流之黨,浸令任之,固不足以拯阽危之禍,國家亦何賴有此士哉?政之不綱也,君之不德也,奸之不戢而禍至之無日也,無能拯救。而徒大聲以號之,怨詛下逮于編氓,穢跡彰聞于強敵,群情搖動,而墮其親上死長之情。則國勢之衰,風俗之薄,實自此貽之矣。輯輯翻翻,游談之習勝,物極必反,烖必逮身。迨至蒙古入杭,群驅北徙,瘃足墮指,啼饑僦食于原野;曾無一人焉,捐此蟪蛄之生,就孔子之堂,擇干凈土以為死所。則向之浮氣坌興、山搖川決者,今安往邪?
先王之造士也,賓之于飲,序之于射,節之以禮,和之以樂。其尊之也,乞之而后言;其觀之也,旅而后語。分之于黨塾、州序,以靜其志;升之于司馬,而即試以功。其以立國體也,即以敦士行也。馴其氣而使安也,即以專其氣而使昌也。使之求諸己而無待于物也,即以公諸天下而允協于眾也。故雖有亂世暴君、奸人逆黨,而不能加以非道之刑戮。戰國之士氣張,而來嬴政之坑;東漢之士氣競,而致奄人之害;南宋之士氣囂,而召蒙古之辱。誠以先王之育士者待士,士亦誠以先王之育士者自育,豈至此哉?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各安于其所,而作人之化成。魚亂于下,鳥亂于上,則網罟興焉。氣機之發,無中止之勢,何輕言氣哉!
〖八〗
恃險,亡道也;棄險,尤必亡之道也。恃險而亡,非險使之亡也。任非其人,行非其政,民怨而非其民,兵窳而非其兵,積金粟而糜之,非其金粟,險無與守,均于無險,恃險之亡,亦棄險亡之也。易曰:“王公設險以守其國。”是故守國者,不可以不知險。知險者,明乎險與非險之數,非一山之岝崿,一水之波濤,足以為險也。有可據之險,而居高積厚,以下應乎廣衍之神皋,如手足處末而衛其頭目,夫是之謂真險。善攻者期于爭此,善守者亦守此而已矣。
江東自孫氏以來,東晉、南宋因之以立國者皆百余年。長淮、大江為其障蔽,“天塹”之號,繇此而興。而以實求之,險固不在是也。曹魏臨濡須而退,石勒至壽春而返,苻堅渡淝水而奔,拓拔飲江水而止,周世宗破滁陽而罷,完顏亮窺采石而潰,則既已全有長淮而分江之險。乃至兀術直搗建康,立馬金山,東陷四明,南馳豫章,終以寢不安席,遽求北走。蓋一葦之可杭,無重關之足,江東之險,不在此悠悠之帶水明矣。
險不在此,則其立國而不可拔者,固有在也。昭烈有漢中,而曹仁乃卻;劉弘鎮襄、漢,而瑯邪乃興;桓溫縛李勢,而氐、羌不敢內犯;張浚督荊、襄,二吳爭秦、鞏,而女直息其南窺。其亡也:秦滅巴蜀,而捍關破,鄢郢舉,走楚于吳,而楚以熸;魏滅蜀漢,迫西陵,王浚因以興師東指,而孫氏以亡;宇文氏滅蕭紀,下蕭巋,而隋人南渡之師長驅無忌;宋俘孟昶,下高季興,而南唐之滅易于摧枯。以是驗之,江東之險在楚,楚之險在江與漢之上流。恃大江者非所恃,棄上流者棄其所依。得失之樞,未有爽焉者也。
蓋吳、越,委也;江、漢之上流,源也。以攻者言,從源而輸于委,順也;不得其源而求諸委,逆也。應援之相踵,芻糧之相濟,甲仗車牛之相輔,順以及之,而軍無中匱之憂。順而下攻,易也;逆而上退,難也。知進之易于攻,而退之難于卻,則人有致死之心。此橫江而渡者之無成功,而憑高以下者之得勝算也。以守者言,擊其頭而手足應,制其手足而頭不能援。江與漢之上流,芻糧之所給也,材勇之所生也。故吳、越雖已糜爛,而巴、蜀、湘、粵,可阻險以爭衡;上游已就沉淪,則吳、會、越、閩,先魂奪而坐斃。蘇峻據石頭,而陶侃、溫嶠率江、湘之義旅,掩取之如籠鳥;侯景陷臺城,而王僧辯、陳霸先以脃弱之粵人,網舉之如游鰷。險在千里之外,而機應于桴鼓之捷,古今轍跡,無有不同焉者。
然則宋當理宗之世,豈其必亡哉?棄險以自亡,而賈似道之罪,不可勝誅。非但其納款(拖雷)[忽必烈]而背之以召寇也。以賄賂望閫帥,以柔媚掌兵權,以伉直為仇仇,以愛憎為刑賞;于是余玠死而川蜀之危不支,劉整叛而川蜀之亡以必,呂文煥之援絕而陽邏之渡不可復遏。迨及臨安已破,江南瓦解,揚州之守猶巋然而存。江、淮之塹,不足以固江東,勢所不趨,非存亡之紐明矣。故知險者,知天下之大險也,非一山一水在眉睫之閑,見為可恃,以使人驕玩者也。以南為守,而失漢中、巴、蜀,以孤江、湘;以北為守,而失朔方、云中,以危河朔。北倚南之資糧,而徐、泗無銜尾之運;南恃北之捍蔽,而相、魏無屯練之兵;雖英主不能以撫中夏,況中材而際運會之屯者乎?故險者,非可恃也,尤非可棄也;此千秋之永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