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修腳的,叫他內衙修腳,問他家有幾口。答道:“夫妻兩人,還有一個女兒,共三口吃飯。”又問:“你的女兒幾歲了?”答道:“十七歲。”因要夸贊女兒,又道:“前日有人要買他為妾,許我一百二十兩,小的因要討個女婿靠老終身,所以不肯。”有之聽了此言,待到修完時候,將腳往上一蹺,踢在刀上,割出血來。有之捧住了腳,大怒道:“你這奴才可惡如何把我腳上割壞了”吩咐衙役:“將他鎖著,待我腳痛定了,然后重處”那人扒在地上磕了無數響頭,只是不饒。衙役悄悄稟道:“老爺,他是窮人,沒有想頭的。”有之道:“他有一個女兒,可以變得錢的,如何說沒想頭?”衙役便向修腳的說了。修腳的怕受官刑,只得將女兒賣了一百兩,將銀交進。有之得了銀子,又將修腳的叫進,向他道:“你還要女兒么?”答道:“要是要的,只是沒有銀子去贖。”有之道:“不用銀贖,你只投張呈紙,告他買良作妾,我就斷還你女兒了。”修腳的果然依了呈告。有之即喚買主來問,要打要枷。買主是鄉戶人家,曉得是官府詐局,把女兒送還,又送五百兩銀子與官府,才吊銷了票。有之以為得計,還賞了修腳的十兩銀子,這是他良心發見處。
又一日,地方捉獲一個娼妓,一個嫖客。有之大喜,暗想道:“買賣到手了”那嫖客卻是沒想頭的,當日責了三十板,枷號示眾。娼妓不即發落,還要再審,退了堂,叫一心腹收役,開出縣中有身家、有體面人的姓名,叮囑娼妓,叫他當堂供出曾經嫖過。娼妓回說:“未曾認得的,如何供招?”蓋有之道:“你包庇嫖客,待我拶起來,看你受得受不得”娼妓懼怕,只得一一招認。蓋有之即標朱票,差了頭役,逐名叫審。眾人都似青天打一個霹靂,不知此事從何而起。一到堂上,叫過娼妓對質。娼妓已經吩咐過的,一口咬定,某月某日是他嫖過我的,某年某日是他嫖過我的,贈我恁么東西,質得諸人有口難分。有之在上,呵呵大笑道:“這是行止有虧,都要革前程,問杖枷的。本縣亦不便白白的周全你們。”且叫管押下去,靜候申詳。諸人知他意思不過詐錢,只得傾囊倒篋,將銀子大捆小包,陸續交進,來一名,勾銷一名。一張牌上,共有數十人,都捏著鼻子,吃了這一場苦。
內中單有一個游秀才,素行端方,心氣傲岸,家中薄有家私,因與衙門里人平日作對,把他名字也嵌在里頭。他道:“虛是虛,實是實,只要于心無愧,任他怎樣,誓不與他一錢”是一個正直之人。有之因他不肯出錢,喚來再審。娼妓照著原詞一一供上。有之對游秀才道:“從來奸情出在無知的小人你是讀書君子,也這樣下流”游秀才指著他的面道:“據了娼妓一面之詞,就以為實,只怕天理上講不去”有之見他語言不遜,便怒形于色,大罵起來。游秀才道:“士可殺,不可辱”有之把案桌一拍,道:“我今日偏要辱你一辱”喝教皂隸把他捉定,將手擱在案桌上,自己拿一戒方,如殺了他父母一般,狠命亂打,足有百下,打得游秀才咬牙切齒,喊道:“你串通娼女,索詐人財,我就死不服”打罷,仍叫原差押出,明日再審,偏要他供認才罷。
那游秀才一腔怨氣,走出縣門,便向縣前河里一跳,原差扯不及,河岸又高,一時不能撈救,竟是嗚呼哀哉了親屬聞知,走來大哭大罵,見者都抱不平。親屬收了尸,便奔到省里撫、按衙門鳴冤。士民受過他冤屈的,亦都到上司紛紛控訴。有之斯時也覺心慌起來,只得忍了痛,也用銀子打點上司,要求庇護。正值新巡撫到任,清廉明察,關節不通,早已訪得蓋有之酷虐害民,贓私狼藉,今又弄出逼死人命事來,大怒道:“如此官員,豈可一日姑容”一面題參,一面摘印,將一班狐群狗黨、害民的書役,盡數提去親審。
百姓聞知印二摘去,都擁在宅門口,叫著蓋有之名姓,無般不罵。有的將紙錢塞入轉洞內道:“蓋有之,送的銀子在此,快快收去”有的挑了幾擔水,潑在堂上道:“列位閃開些,待吾凈去烏龜官的腳跡,好等新官府來”喧呼笑罵,沸反搖天,嚇得蓋有之縮在里邊,堅閉宅門,氣也不出,恨無狗洞鉆了出去。虧得差官有見識,向著眾百姓道:“上憲摘印提人,自有明斷,少不得壞他官,治他罪便了。你們且散罷。”眾人紛紛散去,有之才敢出頭。但未識差官解往巡撫衙門若何治罪,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貪婪酷虐仗衙門,摘印聲傳唬斷魂。
平時知縣如天大,今日方知上憲尊。
話說撫院提齊人犯,先將書役嚴刑訊究。那些奴才平日倚著官勢串通一氣,詐害良民,及有事情出來,都推到為官的身上去,只要自己脫卸干系,那肯遮蓋一分?只聽一聲叫夾,嚇得尿屁直流,將從前賢父母許多惡款,盡行招將出來。乃叫蓋有之上堂,大罵道:“你做縣官,將朝廷的百姓如此凌虐,良心何在”有之無言回答,唯有叩頭。撫院大怒,當堂上了刑具,拿去收監。
有之看來性命難保,只得再用銀子央人到布、按兩司求救。兩司也因平日受過他孝敬的,便向巡撫委曲求寬。巡撫卻情不過,將書役問了軍罪,縣官從寬革職,問徒三年。那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蓋有之的妻子,吃了一場驚嚇,急病而死,留下一男一女,身邊作伴。
有之問徒三年,徒限已滿,打點歸去,幸得囊中尚有數萬金,歸去不憂寂寞。但有之做秀才時,尋趁閑事常有活錢到手,及做了官后,大錠小錠只般進來,從不搬出去,好不快活。今日回去,摸出私囊用度,如同割肉一般,因想道:“家有千貫,不如日進分文。吾今雖有些資囊,若不尋個活計,生些利息,到底是坐吃山空。但做買賣,從來不會;托他人營運,恐有走失。若置買田產,一遇荒歉,倒要賠糧。卻做甚么好呢?”千方百計,忽想起一條道路,得意之極,不覺拍手歡喜。
看官你道甚么道路?原來他想著:“如今優游無事,正好聲色追歡。
但娶討姬妾,要費大塊錢財討來時須要穿好吃好,使他錦衣玉食,方成模樣,如此又要費錢了。不如拼幾千銀子,娶幾個好妓女,當了姬妾,開設一個院子,做門戶生涯,自己捉空叫他陪睡,原可取樂。日常吃的美酒佳肴,是子弟們作東。穿的錦繡綾羅,少不得也有子弟們相贈。衣食兩項,卻不費己財。且又本錢不動,夜夜生利,日日見錢,落得風流快活。但此等生涯,家鄉做不得,恐有熟識人來,白討便宜。京中干爹已死,又去不得。久聞揚州地方,乃六朝花錦之場,衣冠文物往來都會,不若寓居于彼,萬一做得生意興旺,便入藉揚州,亦無不可。”定了主意,便往揚州進發。
一日到了,為頭先借個寓所,安頓兒女。看見四方商賈叢集,恐怕有人聞其姓名,前來戲悔,因改姓為趙,易名甘下,叮囑家人等只稱趙相公,再莫提起“蓋”字。又想:“要做運行生意,先要投投行家,秦樓楚館,不免花費些本錢。”
一日,嫖著一個妓女,姓馬,名慕蘭,年紀已近三十,風韻猶佳,枝藝精妙,又會湊趣奉承,甚為中意,思量討去,托他做個煙花領袖,遂將自己心事,一一與他商量。慕蘭道:“這個容易。你肯償我當初身價,情愿跟你為妻,替你辦得定定妥妥,夜夜宿錢不缺。”有之大喜,遂出重聘娶他過門。慕蘭又揀選了六個極美的粉頭,一齊討進來,另尋一所園亭,安頓在內,分立六個房戶,號稱“風流六院”。又各房買丫鬟二人,朝夕伺候。慕蘭亦居院中,每日出入銀錢帳目,都他掌管。子弟們來嫖的,先是他接進,然后送到某院,任他留連過宿。這六個姊妹人品既美,房幃鋪設又精,酒饌又好,正是溫柔鄉,不讓消魂窟,車馬填門,笙歌徹夜,從此趙家六院姊妹,遠近著名。蓋有之眼圈金線,衣織回文,十分高興。倘院中沒有客到,依然擁姬抱妾,嘗這軟玉窩中滋味。
一日,正在一院取樂,只見慕蘭走來道:“今夜客來得眾,只怕連吾也不得空,失陪你了。快快避開,讓客進來。”有之縮著頭道:“只要夜夜使吾無門可入,便絕妙的了。”常對兒子說:“我的家業全虧這條道路生長利息,是個搖錢樹。一搖一斗,十搖成石,比前日做官時更覺安隱有趣。你日后即不能上進,繼我這件生涯,一生吃著不盡。”這幾句話,就是蓋有之義方之訓了,他兒子還肯成人么?
女兒漸漸長成,未免尋頭親事,人都曉得他外方人,又是亡八的班頭,那個肯與他對親?那女兒亦常到院中,見姨娘們做這風流勾當,春心漸動,把持不定,遂與家中小廝不伶不俐起來。其子到十六七歲,一心好賭,摸著了父親藏下的銀子,背著眼,不論高低上下,就是乞丐花子,隨地跌錢擲色,贏了不歇,輸完才走。有人見他頭青面白,騙他去做小官,他亦愿獻后庭。有之終日簡點六院姊妹所賺的銀錢,那有工夫照管兒女長短?
后來有人曉得他做過官的,見他坐也不敢坐,手也不敢拱,問他的話垂手回答,守著忘八的規矩,又可笑,又可憐。蓋有之全不知恥,只圖錢財到手,以為子孫無窮之計,那知這件十分穩足生涯,也有連本都送的日子。
話說其時有一江洋大盜羊二,聞得趙家粉頭個個美貌風流,打劫的錢財,便來院里花費,每宿一夜,嫖錢之外,珠花金器以及綢緞布匹,賞賜無算。六院姊妹個個被他嘗遍滋味。這些粉頭見他揮金如土,加意凄趣,吹彈歌唱,竭力奉承,弄得羊二樂而忘返。蓋有之心上也道:“這樣大嫖客,留他多嫖一夜好一夜。”卻被揚州緝捕訪著。一日,羊二正擁著幾個娼婦開懷暢飲,緝捕領著做公的一擁而入,將他一索捆翻,院中所有,搶掠一空,把娼妓鴇子一齊鎖著解官。蓋有之亦不免俯首就審。官府夾問強盜,招出許多劫案的贓物,共有三千余兩,都在院里花費。原差帶龜子上來,官府喝令重責四十,追償贓物,妓女當官發賣。斯時,蓋有之又不好說出自己姓名,只得頂著龜子名色,被皂隸拖翻地上,退去褲子,露出兩爿老屁股,一五一十的受打。打得皮開肉爛,哀哀求饒,才曉得打板子這樣痛苦難熟的。他平時打人的冤板也不少,今日叫他略嘗滋味。
那知官事未了,家中又生出事來。女兒向與一個小廝通奸,誓為夫婦,乘著父親被官拿去,到他房中,卷了些金銀首飾,跟著小廝一溜煙走了。有之聞了此信,正如雪上加霜。及到家中,又要賠出許多銀子交官,又要贖回六院粉頭,棒瘡又痛,女兒又跟人走了,又偷去許多東西,心如刀割,頓時痰涌上來,跌倒在地,昏迷不省。家人扶到床上,漸漸喚醒,睜開眼來,又見游秀才及從前害過之人多立在面前索命,伏在枕上叩頭求饒。他兒子又賭錢去了,等得尋著歸來,已一命嗚呼了六院姊妹曉得主人已死,各尋門路,交清官價,到別處另開店面了。有之盛殮后,官府著他兒子交贓。斯時,家人盡散,只得罄囊倒篋,井兩處房屋園亭盡行變賣,才得完結。此后衣食無措,流為乞丐而死。
看官,你想蓋有之原做一任堂堂縣令,為何如此結局?只因一生看得錢財太重,造盡惡孽,做盡笑話,頂著一個極臭極賤最不堪的名色,本望千年常富,那知到底成空。天下虧本的事,再沒有過于此人的了。究其所由,不過受了一念無恥的虧。恥之于人大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