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月白風清,漏二下,姬察袁舟人已睡熟,乃遍悄呼生、舟人起,戒勿高聲。自于裙底出匕首一柄,長尺有半,白如霜雪,又出白金二百兩,指謂眾曰:“公等若聽妾言,請以此金相酬;不則請伏刃而死,于汝舟亦有所不利。愿公等決焉!”
眾相視錯愕,莫知所指。僉謂如能效力,敢不如命,但請相示。
姬袖刃,低聲告曰:“若然,請公等納金,悄將前后纜解開,切勿驚覺鄰舟;乘今夜風利開帆,向杭州速發。抵岸向不吝重犒。”舟人如言解纜,將帆拽滿,兼程馳抵杭城。姬大喜,問生城中有賃屋否?曰:“有。”姬乃厚犒舟人。急召人擔負什物,偕生入城。笑謂生曰:“妾今日方是君婦。”生問:“何謂?”曰:“后自知之。”先是生舟夜發,昧爽袁舟始覺;翁媼忿甚,急張帆追至杭州。入城見姬,責其背逃之罪。姬謂:“嫁夫隨夫,何謂背逃?翁媼倘念舊好,請勿贅言,后日尚可往來。不則從此斬斷葛藤,兩為陌路矣。”翁媼以姬明決,悔恨之極,欲訟官。以前既憑媒署券,后又經郡守判斷,更難翻覆,乃白眼瞪視,垂頭默慨者久之。不得已,甘言強笑,訂盟而別。蓋姬平日私蓄固有萬余金,嫁生斷難攜帶,必如此作為,使翁媼不覺,然后兩舟便好陸續攜運。若稍露聲色,則防察必嚴,絲毫莫取矣。其機甚警,而其心亦甚苦哉。姬尋出金,為生納資縣令。所在悉著政聲,蓋由內助之力居多焉。
愛兒舒城田舍翁某,年四十,生一女,名愛兒。以中年所出,甚珍愛之。爰字于同里之農家子,謂相距密邇,便于往返。亡何,翁妻卒,女才十齡,即育于嫂氏。以憨稚貪于嬉戲,嫂甚厭惡之;往往相對惡謔,并以語恐之,曰:“若已十齡,不為嫛婗,尚自亻蜀亻束好弄。聞若婿與若齒相若,其勢已甚偉,將來齒日增,更不知若何?日后若嫁去,吾甚為若危之。看若猶能嬉戲否?”嫂平居與女相對,輒道及此。以謔語出之,或有時又以莊語出之;甚至故作顰蹙狀,若以為是真為女僅慮也者。愛兒聞之既熟,甚以為懼。不數年,女已及笄,往嫁有日,嫂猶時以為言。愛兒默自計曰:“誠如嫂言,吾命休矣!奈何?”又自幸距家不遠,脫有為,姑遁歸再作計較。
未兒,桃夭期屆;冰人在門,彩輿將發。嫂固不喜愛兒,今當吉期,故以不祥之語咒之,便攬女手,佯為悲泣而送之曰:“阿姑須珍重自衛。但愿人言不實,則我與若相見猶有日;假使其言不謬,若此一去,吾將見若出,而不能再見若人也。嗚呼傷哉!嗚呼哀哉!”愛兒聞之,甚感嫂氏之多情,倍益?怯。
是夕合巹后,眾賓既散。新郎雖農家子,年才弱冠,亦甚溫存靦腆,至夜將闌,乃低聲促女曰:“寒夜難耐,與卿睡休。”
愛兒正懷疑懼,忽聞此言,如九天之發霹靂,不覺震驚,汗流浹背;低首面壁,默不敢聲。少選,新郎又前褰女袂,再四敦迫。愛兒計不能免,不得已,解衣入幔新硎初試,其利可知。
愛兒謹志嫂言,深自防衛,才一著體,已自難御,益信嫂言有征,抵死支拒,不使遽盡其器。而新郎欲焰正熾,勢難中止;女不得已,紿之曰:“爾我夫婦為日正長。奴今適有小恙,一俟全愈,惟君所欲;斷不敢再事推卻,以逆君意。”新郎聞而憐之,遂為罷戰。女喜獲免,竊幸再生。伺新郎睡熟,托以溲溺,潛開后門;將竄歸謀之嫂氏,轉達于翁,愿長侍膝下,沒齒不嫁,以全性命。天明,農家子醒,意女溲溺,呼之不應。
急著衣起覘之,闃其無人;驚呼家人,皆興,知開后門竄走。
急遣人往翁家問之,云昨方吉期,何得遽歸?彼此驚訝,難測其由;惟嫂氏心知有異,默笑不言。是夜大雪盈尺,共視其雪跡尋之。道旁故有一眢井。群議暮夜獨行,雪光迷眩,保無失足墮落,益縋一人下井窺視。果有一尸,大駭,意必是女。
拽起視之,非女也,乃僧也;囟頂劈裂,血痕猶新。
眾人相覷,乃深駭愕;知難隱匿,遂牽連而訴諸官。窮極研訊,卒無朕兆,歷久車葛,不能剖決。越五年,翁有族子至豫經紀,路過一市,忽見愛兒在此當壚貫酒。怪為面似,迫審良然。默識其地,歸以報翁。即自馳往視之。女方在門首梳發,見翁至,大驚。翁前持抱,泣曰:“兒何至此?累吾實甚!”女亦泣。既詰至此之由,女具告之。蓋隨某乙來此,貫酒營生,頗稱小有。翁佯為大喜。俄頃乙至,女使拜父,居然稱翁婿焉,情甚親昵。問訟事結未?紿以早結;農家子已別娶多年,今抱子矣。乙乃放心。
翁乃諷女宜偕乙歸里。女謀于乙,乙以為無事,遂治裝偕女歸。
翁既到家,即密詣縣上狀,遣隸拘乙至;訊得顛末,其案乃結。
先是愛兒夜竄時,雪迷失路,墮眢首井,呼救;某寺僧晨出募齋,聞知女子,大喜,正將縋繩下拽。某乙故里中無賴,夜博方畢,過此見之,遂與僧同拽起;悅女之色,欲挾以私奔。慮僧敗露,乘其不意,取扁杖當頭力劈,僧痛楚仆地,乃拖入井中。然后以言脅女,偕遁至河南,竟成夫婦。官乃斷以乙抵僧罪,愛兒仍歸原夫,以嫂氏謔語起釁,令批其頰,以示薄懲。
人皆稱快。厥后,嫂氏兩頰因撻成創,終身膿腐,臭不可邇,鄰里鄙其為人,都置不齒。愛兒既仍歸農家子,夫婦重聚;皆知為嫂氏所騙,伉儷倍篤。由此銜嫂入骨,畢世不與通慶吊。
謝翱陳郡謝翱者,嘗舉進士,好為七字詩。其先寓居長安升道里,所居庭中多牡丹。一日晚霽,出其居,南行百步,眺終南峰。佇立久之,見一騎自西馳來。繡繪仿佛,近乃雙鬟,高髻靚妝,色甚姝麗。至翱所,因駐謂翱:“郎非見待耶?”翱曰:“步此徒望山耳。”雙鬟笑降拜曰:“愿郎歸所居。”翱不測,即回望其居,見青衣三四人皆立其門外。翱益駭異。入門,青衣俱前拜。既入,見堂中設茵毯,張帷亦巾;錦繡輝映,異香遍室。翱愕然且懼,不敢問。一人前曰:“郎何懼,固不為損耳!”
頃之,有金車至門。見一美人,年十六七,風貌閑麗,代所未識;降車入門,與翱相見。坐于西軒,謂翱曰:“聞此地有名花,故來與君一醉耳。”翱懼稍解。美人即命設饌同食。其器用物,莫不珍豐;出玉杯,命酒遞酌。翱因問曰:“女郎何為者,得不為他怪乎?”美人笑不答。固請之,乃曰:“君但知非人則已,安用問耶?”夜闌,謂翱曰:“某家甚遠,今將歸,不可久留此矣。聞君善為七言詩,愿有所贈。”翱悵然,因命筆賦詩曰:“陽臺后會杳無期,碧樹煙深玉漏遲;半夜香風滿庭月,花前竟發楚王悲。”美人覽之,泣下數行,曰:“某亦嘗學為詩,欲答來贈,幸不見誚。”翱喜而請,美人求絳箋;翱視笥中,唯碧箋一幅,因與之。美人題曰:“相思無路莫相思,風里花開只片時;惆悵金閨卻歸處,曉鶯啼斷綠楊枝。”
其筆札甚工,翱嗟賞良久。美人遂顧左右,撤帳亦巾,命燭登車。
翱送至門,揮淚而別。未數十步,車與人馬俱亡矣。翱異其事,因貯美人詩笥中。明年春,下第東歸。至新豐,夕舍逆旅;因步月悵望,感前事,又為詩曰:“一紙華箋麗碧云,余香猶在墨猶新;空添滿目凄涼事,不見三山縹緲人。斜月照衣今夜夢,落花啼鳥去年春;紅閨更有堪愁處,窗上蟲絲鏡上塵。”既而朗吟之。忽聞數百步外,有車音西來甚急。俄見金閨從數騎,視其從者,乃前時雙鬟也。驚問之。雙鬟遽前告,即駐車,使謂翱曰:“通衢中恨不得一見。”翱請其舍逆旅,固不可。又問所適,答曰:“將之弘農。”翱因曰:“某今亦歸洛陽,愿偕東可乎?”曰:“吾行甚迫,不可。”即褰車簾謂翱曰:“感君意勤厚,故一面耳。”言竟,嗚咽不自勝。翱亦為之悲泣,因誦以所制之詩。美人曰:“不意君之不忘如是也。幸何厚焉!”又曰:“愿更酬此一篇。”翱即以紙筆與之,俄頃而成。曰:“惆悵佳期一夢中,五陵春色盡成空;欲知離別偏堪恨,只為音塵兩不通。愁態上眉凝淺綠,淚痕侵臉落經紅;雙輪暫與王孫駐,明日西馳又向東。”翱謝之,良久別去;才百余步,又無所見。翱雖知為怪,眷戀不能忘。及至陜西,遂下道至弘農;留數日,冀一再遇,竟絕影響。乃還洛陽,出二詩話于友人。不數月,以怨結遂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