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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 女聊齋志異
  • 賈茗
  • 2939字
  • 2015-12-26 13:30:05

尹喜其完固,必欲居之;壯姑知非善地,然已卸裝矣,勉從之。謂錢尹夫婦曰:“妾睹此宅,似為謀禁客商之所,夜或有異;主君與夫人請臥觀之,幸毋高聲!妾有以處若輩。”尹雖唯唯,然未知其能,甚戰栗也。于是安尹夫婦于東室。

呼二婢伏西室,曰:“喚汝則出。”取夷燈之臍凸碧琉璃者,置窗隙院中,明似月光。乃易短襖皮裈,鞋尖置鐵,腰掖利刃,滅燭躍登中門之顛,踞匡以俟。漏三下,內外俱寂。旅主馬鐵頭,盜中之巨擘也。密集群寇,擇其能者皆操白刃,自后垣登屋;余盜伏于四隅,以防逸出。先命一人下探之,久而不回。馬曰:“內多婦女,諒入安樂窩矣。”繼命二三人下,亦如是。馬曰:“真不了事!弱息數輩,尚煩乃公自往;若遇大敵,行見爾曹雌伏矣。”遂躍入院,四無人聲,月光中視屋門已閉;甫撥關欲入,額顱中傷甚,重如泰山壓頂然,仰跌丈余。旋飛一人坐胸前,馬舉刀欲砍,被掣兩肩窩,而兩臂軟,刀自擲去。又被掣兩胯,而兩腿廢,身不能轉動。始聞嬌聲喚婢,兩女舉燭至,視之,一幼婦耳。哀祈之,壯姑微曬曰:“我見來勢猛,知是能手,果惡奴也!汝為寓主,諒害行旅不少,本欲殺卻;如此庸奴,徒污我刃,且留汝為作惡者戒。”

遂命一婢取藥來。壯姑以刀割鐵頭臉上肉,縷縷成條;以藥揉之,血立止。時天已曙矣,仆從叩門請,壯姑以足踢馬臀,拔關而叱曰:“速去領爾徒尸!在東墻下積薪內也。”從容啟尹夫婦,登車而行。

馬被踢,則手足已復舊,抱慚而竄。自此臉上皮條,終不復合,絲絲懸掛,若世俗所畫獅子然。

鄔生鄔榮典,字少華,任城儒家子;年十七,尚未婚。時正夏五,移枕席置小齋,一老仆作伴,喜岑寂也。一夕溽暑,令人思褦襶.因遣仆宿外舍,自起拂榻拭幾,剪燭烹茶。視皓月一窗,不禁遐想,背燈危坐,口吟一絕云:“明月此時好,美人何處來?相憐惟有影,綺戶為誰開?”詩就,曼聲吟詠。忽一麗人冉冉至,年約十五六。廣袖長裙,烏鬢翠黛,目盈盈若秋水;裙下露蓮瓣,翹翹若解結之錐,殆畫中人也。鄔驚詢曰:“卿鬼耶?”曰:“否。”“人耶?”曰:“否。”“然則狐耶?”笑曰:“郎志在美婦,妾志在情郎;偶聽高吟,知情之所鐘。故冒嫌學私奔之紅拂,郎何必嘵嘵詢蹤跡。”曰:“卿有名乎?”對曰:“賓奴。”“有字乎?”曰:“樊稚。”鄔不甚了了,第握纖纖手,則柔勝于荑,令人魄蕩。相與談論,慧舌生香;旁及詞章,藻思耀采。鄔愛且服。聽玉漏丁丁,墻外之柝四下;促其解衣,則飛紅上頰,約以明宵。野雞四啼,倉皇遽遁。翌果挑燈,自攜衾枕至;備極華麗,人世所無。遂與綢繆,而痛楚莫勝。女曰:“妾身猶不雕璞也,乞郎徐徐,幸勿狂暴。”事已,視清簟落紅,真猶處子。鄔益憐愛,因以臂代枕,口吟一詞云:“郎可憐,妾可憐,一對鴛鴦一對鶼。

今宵哪世緣?莫流連,且流連,生怕鐘鳴欲曙天,情人隔一邊。“

女喜曰:“郎真有情也。妾雖自薦,然得此錯愛,死可不憾矣。”

即和其詞云:“風誰家,月誰家,妾豈當門賣笑娃?情深念轉差。香辟邪,玉辟邪,夜雨摧殘一樹花。郎君鄭重些。”天曉,自摘耳上兩金環贈鄔,曰:“以此作定情物,然慎勿示人;恐飛短流長,彼此不利。”自此來無虛夕。一夜正偎擁,忽有斑白叟破門入;面靛裂,發蓬飛霜,髯如戟,叱女曰:“小妮子太不識羞恥。”既而指鄔曰:“污人清白,風狂兒不當殺卻耶!”

鄔驚怛無地,以被蒙首,口噤不能言,惟齒牙震擊作奇響。自被隙微窺,女郎則俯首卻立,觳觫可憐。正疑懼間,老人呵叱益厲。忽仆在外舍,反側匡床間,聲札札,二人遂渺。次夜,鄔扃戶,眠不熟;而女已裊娜在床側,嬌羞慘淡,默無一言。

鄔執其手問:“昨宵老叟,屬卿何人?”曰:“老父也。”曰:“卿家大人,險將小生驚煞。然我兩人之情分,豈即盡于此乎?

匝月恩愛,已逾尋常,某愿為卿死不悔也。“女嗟嘆久之,始云:”郎何癡也!以郎表表,何難得玉臺艷偶,而乃犯險阻爭異類哉?且家君素嚴,翌即遷他郡,妾來永辭,愿郎自愛,毋以妾為念!“鄔失聲大哭,女以袖中中紅巾拭淚已,亦泣曰:”妾原圖永好耳,不意怒觸高堂,殃及君子,義難復聚。愿以所贈賜還,非重物也,恐郎他日觸目傷心耳。天如鑒憐,則鏡可圓,而劍可合。妾去矣,千萬保重!“言已頓首。聽戶外修竹風敲,如搖環,舉篋視金環,已不知于何時攜去。然鄔由此玉體羸敗,念念不忘。任城有女巫阿翠,目能見狐,且知狐所在。鄔因邀而問之,曰:”若其好著淡黃帔,薄羅衫,面團團如月,一笑兩頰生微渦者耶?“曰:”然。“曰:”是非他,駱氏小素也。“鄔始恍然悟:昔告之名字,乃暗切而不肯明言者。阿翠請生作簡,愿任作寄書郵。數日來報云:”小素匆促不及裁箋,著傳語奉復郎君,前緣實荊恐徑自別去,苦郎相思;故幻此形狀,俾郎君心死。乘便寄丹砂一粒,可以卻病痛。“

鄔視藥小而紅,香甚,一服疾果瘳,而思女之心亦釋。

袁姬浙東江山船,有欄桿、頭亭、蕉葉白等名,其陳設也華而潔,其飲饌也精而新。船各蓄美姬二三人,甫及笄者,謂之“同年妹”;齒少長者,謂之“同年嫂”。大抵桐廬、嚴州人居多,“同年”固桐、嚴之訛也。各姬有親生者,有購養者。

兒時即延師教之度曲,管弦檀槽,靡不精曉。凡仕宦客商登舟,飲食起居,皆若曹伺奉,無須廝仆。其目聽眉語,類能曲如人意。往往客子被其迷惑,資罄身殉,在所不惜。故初登其舟者,無不各有戒心。以予所聞,顧生袁姬一事,則誠千載不易得之遭也。顧生,江東人;少年俊美,抱翩翩元瑜之譽。傳食于公卿間,往來錢塘江,時乘袁翁之船。翁有養女阿翠,年才破瓜,色藝冠時,生愛戀綦殷。會杭州太守聘司記室筆札,有暇即往就姬。凡櫛沐飲啄,皆自為姬執役,歷久不厭。如是者二年有余。生情日密,姬則淡漠遇之。每欲留宿,輒拒不納。旁人多為不平,即袁翁與媼,亦竊竊憐生,而怪姬薄情。姬不之顧,而生亦不以為蒂芥也。

明府某公,任俠好義,素與生友善。以愛生才而憐其太癡,愿出千金,為姬脫籍。生大喜,商之翁媼,諾之。轉以問姬,則抵死不肯。說之再三,始勉強應諾;并與翁媼約,親迎之次日即歸寧。凡舟中己之妝奩什物,毋許動移。叮囑諄諄,翁媼極口許諾,然后兌金署券。至親迎之次日,姬請遵約歸寧,下午即返。薄暮,城門已頲,足音杳然。生竟夜徘徊,起坐太息,目不交睫。詰旦,急往尋其舟,已掛帆不知何往矣。眺望江水渺漫,煙波無際,懊惱如焚,忿欲蹈流而死。繼念徒死無益,姬他日琵琶別抱,更可無忌,不如忍息以偵察之。乃嗒然若喪,走語明府某公,求為畫策。公勸生曰:“既姬不愿,亦姑置之,譬龍鳥野性難閑,終思飛去。

以君之才,自有嘉偶。況煙花中人,有情者少,亦何必戀愛不割,而自貽伊戚哉。“生殊不以為然,遂獨買舟沿江蹤跡之。后至嚴州城外,見垂楊下袁舟艤焉。姬方倚門,與翁閑話;睹生至,返身遽入,若不相識。生登舟與翁媼寒暄已,呼姬,不答,恚恨莫遏,狂叫譙讓。姬四顧他語,置若罔聞。生無奈何,遂具狀訴諸郡守。郡守素耳生名,拘姬至訊之;姬嘵嘵強辯。郡守問生究竟,意欲何如?生出券呈驗,堅求合璧。郡守如判,飭令姬歸,并反復開諭,以后當與生和好,無再參商。

姬既歸舟,怨恨之情,形于詞色。翁媼從旁規勸,亦謂當贅生于舟,免招物議。姬搖首不語。勸譬再四,始與生言定:兩舟相并,每夜自攜衾枕過生舟就寢,日則仍回己舟。生不得已,曲從之。自是肅肅宵征,抱衾與衤周,夙夜必偕,習以為常。相居半載有余,琴瑟靜好。翁媼竊慰,以為從此可白首魚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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