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鎮龍、柳世英二人,回到嘉興,便和二劉、張、馬商量起事之法。
商量了數日,尚無頭緒。劉良道:“此時已是八月下旬,不上幾天,便是九月。若說起事,是時便可以動手。若必要等機會,恐怕誤了約期。我看從來地方起事,無非是民心渙散,或是民怨沸騰,方才鬧起來。論此時民心,原未十分歸附胡元。論民怨呢,他那種苛虐之政,百姓們居然受慣了,也忘了怨了。除非此時他另外出一個甚么政命,激起民怨,方才是個機會。”一句話,忽然提醒了柳世英,即日下鄉,到自家莊上去。
原來柳世英在離城十五里地方,有一座莊院,十分寬大。世英到了那里,便叫人分頭去招了四五百名佃夫來,殺牛宰馬,相與痛飲。飲酒中間,世英正色對眾人道:“我今日聽了一個消息,甚為不好,告訴你們各位,早為防備。”眾人都問:“是甚么信息?”世英道:“如今韃子朝廷,下了一道詔旨,派了欽差,專到我們浙江地面,要搜尋十萬童男,十萬童女。欽差不日便到。我同你們眾位,情同手足。各位都有子女,我既然得了消息,不能不告訴出來,等大家好預備;不然,欽差到了時,挨戶搜尋,那時藏也沒有藏處。你們各人也各有親戚朋友,也都要互相知照,免得臨時張惶。”眾人聽了,一齊驚愕。內中一個問道:“不知他要這許多童男女做甚么?”世英把桌子一伯,咬牙切齒道:“他要在蒙古地方,起造一座極大寶塔。怎奈他那里多是沙漠,地皮太松,不能起造;他要取了童男女去,活埋在地下,墊塔腳,叫做‘打人椿’。你說可恨不可恨呢!”說的眾人都切齒大恨。世英又道:“我為這件事,這兩天不進城,就住在這莊上。你們想得出甚么主意,三天內之,可來告訴我。”眾人應諾。這一天就不歡而散。
這幾百人出去,便沸沸揚揚的說起來。不到一天,嘉興城廂內外,早傳遍了。婦女們聽了這話,都在那里哭哭啼啼,登時就怨氣沖天,便有許多人到柳家莊上討消息。世英益發說的厲害,說是:“若有隱藏的,都要治罪窮追。”諸多人等,更是嚇的沒了主意,有些人便打算帶了子女逃走的。世英道:“憑你逃到哪里,總是沒用。被他碰見了,說你有心抗旨!非但子女不能免,自己還要受罪。”說的眾人益發慌了。
到了第三天,擁到柳家莊去討主意的,何止數千人!莊內容不下,甚至莊門以外二三里路,都站滿了人。世英道:“當日我們太祖皇帝,相傳下來,三百多年,百姓們相安無事。哪一個不是受了皇帝的覆載?此時韃子恃強,滅了宋室,我們百姓就受此慘毒。為今之計。除非趕去韃子,恢復了宋朝,方得太平。眾位如果要保全子女,同享太平,可同我進城,先殺了韃官,占住城池,然后傳檄各處,一同恢復,非獨兔了慘毒,又且做了中興功臣,不知眾應意下如何?”眾人同聲道:“愿往。”于是世英指撥劉循、劉良、張雄、馬勇各帶一隊百姓,分往四門,殺散守門兵士,關閉城門,不許放韃子出入。自己和楊鎮龍帶了眾佃夫百姓,一擁入城。到郡守衙門,先將郡守卜成仁,一刀殺死。城頭上早飄起“滅胡復宋”的旗幟。
楊鎮龍便向柳世英借了一千佃夫,帶了張雄、馬勇扮做逃難百姓,飛奔臨安而來。此時搜求童男女的謠言,早已遠近傳播。臨安一帶,也是人人懼怕,個個張惶。楊鎮龍帶領一千人到時,地方上全沒準備,被他一擁進城,圍了安撫使衙門。安撫使哈斯哈雅措手不及,只得從后花園短墻上,跨了出去,扮做平民,逃走去了。楊鎮龍據了臨安,出榜安民。一面差人飛報仙霞嶺,一面差人到廣州一帶探聽虛實。
岳忠得報,便聚了宗仁、狄琪商議道:“胡子忠昨日差人報到,說:蒙古王延納反了,元主自將親征。今楊、柳二人,已占了臨安、嘉興。雖未知山東、廣州兩路消息如何,聽柳世英說起,我們不如仍舊造起寨柵。我想造起寨柵,又要興工動作,不過分得一隅,倒不如奪了仙霞關,拒住福建來路。這里馬頭嶺,也造起一個關來。我們便自成一家,進可以戰,退可以守。從前謝疊山先生勸我們改了寺觀。我也恐怕被他們圍了,里面糧食不足,所以依了。近來山內開墾的地更多,可以不憂這個。他來了,我們力足以勝的,便殺他個片甲不回;力不能勝的。我們便閉關自守,以勞其師。他不來惹我們,這一條路是閩、浙通衢,商賈往來,我們可以收他的關稅,以供兵餉。豈不是一舉數得?”宗仁道:“非但如此,我們并且可以出去攻取城池,以為響應。眼見得興復宋室,在此一舉的了。”狄琪道:“此處仙霞關,并沒有重兵把守,不過稅廠里有百把名護勇,另外有五百名韃兵,扎在那里,算是保護稅廠的。我們帶幾百人去,唾手可得。得了此處,遠可以堵住福建的來路。”
三人正在計議,忽然幾處飛馬報說:“湖州、甬東、會稽、處州各路兵起,都豎了‘滅元復宋’的旗幟。”宗仁道:“如此我們更不容緩了。”于是議定:當夜狄琪引一千兵去取仙霞關;叫謝熙之監工在馬頭嶺要路上,筑造馬頭關;宗仁鎮守本山;岳忠帶領一千兵士,去取禮賢縣,這禮賢縣近在清湖鎮北十五里,因這里最近,先去攻打試兵。
且說狄琪當夜帶領一千兵,悄悄的行至仙霞關下,分五百人攻打韃營,五百人取稅廠。先把稅廠圍住,打開廠門,攻將進去,逢人便殺。這稅官正在睡夢里,三更半夜,正不知何處兵來,下得床時,狄琪早已進來,手起刀落,結果了性命。得了稅廠,撥二百人去殺守關兵士,就便守關。自己率領三百人,去助攻韃營。那里正在混戰,韃兵倉卒之中,黑摸著廝殺。我兵燈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日。狄琪兵到,直奔韃兵陣內,左沖右突,身體矯健,如入無人之境。五百韃兵,不曾留得一個。可憐這場敗仗,連一個送信的人也沒有。
岳忠帶領一千人下山,先到了清湖鎮,分在張家唐家兩店居住,是夜四更造飯,五更起身,平明時到了城下。恰好城門開放,岳忠匹馬當先,一千人一擁而入,就城中殺起來。到了縣署,擒下了縣令,出榜安民。城上豎起宋家旗號,殺了縣令祭旗。差人到清湖鎮取了張毅甫來,叫他權了縣令事。
把韃子的印信毀了,另鑄銅印。改了禮賢縣做江山縣,取恢復江山之意。(直到此時,還是叫江山縣。)
岳忠班師回馬頭嶺,謝熙之已經督率工役,筑造關隘。岳忠便差人到各處報捷。并擬定了彼此往來公牘,一律仍用德祐年號;因為景炎已崩,祥興殉國,此時只有德祐帝尚在吐蕃,所以仍用此年號,是尊宋室的意思。又行知各處,當取韃子所鑄“至元通寶”錢,一律銷毀,改鑄“皇宋通寶”錢行用,使百姓們思念宋室。一面差人到廣州去催促起義,逼取福建,以便與此處相連。
部署方定,又是一連好幾處報到兵起。大抵自高宗南渡以來,在臨安建都一百四五十年,歷代都是講究以仁、義、禮、讓治天下。百姓們久沐皇仁,此時忽遇了胡元暴虐,哪一個心中不橫亙著“大宋”兩個字。此時得楊鎮龍、柳世英西個起了義兵,一時響應者五百余處,浙江一路,幾乎全都恢復了。
宗仁等得了此信,更是歡喜。恰好濟南捷報又到了。于是更盼廣州的信,又加派了人去催促。
且說董賢舉自從聘了宗智到廣州,便同到戰船上去。原來董賢舉并不在陸路上,恐怕泄漏機謀,因此造了百余號大船,只推說出海捕魚,暗中招集四路英雄。廣州民情好斗,往往因些微小事,兩姓相斗,各聚數千人,如臨大敵,雖死不悔。董賢舉利用此輩,說以忠義,又陳說胡元暴虐,說得人人憤激,他便羅致到手。也有隨他下船操練的,也有在家居住等他起義的。這百余號船出海,也去捕魚,有時操演水戰。
自從宗智到了,更認真操起來。恰好廣州安撫使,因為地方多盜,要招募團練兵,限期七月要招足了三千人,教與操練,九月安撫使親自看操。董賢舉得了這個信息,不勝之喜。便暗暗分付手下各人,都去投充團練,等到他閱操那天,自有道理。各人受命而去。所以這一回所招團練之兵,十停之中,倒有九停半是董賢舉黨人。他們又都是在家私自操練過的,教起來格外容易。那安撫使自是歡喜,定了九月十五日在校場看操。
董賢舉得了信,便秘密布置,分頭授以計策。到了操的那天,安撫使帶了一員中軍,兩員副將,一隊親兵,親到校場上來,到演武廳坐下。團練兵徘隊到了,果然旌旗招展,盔甲鮮明。那百姓圍著校場觀看的,人山人海。
安撫使叫傳令開操,中軍官手執令旗,在廳前傳令,忽然人叢中一聲大炮,轟天震響,便豎起一支“滅胡興宋”的大旗來。登時四面八方一片聲叫殺,那些團練兵把韃子號衣一齊脫了,里面便現出“皇宋義民”的號衣來,刀槍劍戟,直殺奔演武廳來。那一班看熱鬧的百姓,嚇的四散奔逃。剩下的都是董賢舉部下,一個個去了外衣,里面都是“皇宋義民”的號褂。董賢舉掄起一雙闊板斧,徑奔安撫使。安撫使大驚,忙叫兩員副將迎敵,自己由中軍官保護著,逃回城中去了。這兩員副將,哪里敵得住四五千人,不到一頓飯時,早就剁成了肉泥。
董賢舉率領部眾,徑奔城下。城門已閉,城樓上箭如飛蝗射將下來,不能得近。賢舉揮兵攻城。忽見一人,走上敵樓,手起劍落,殺死守將,趕散兵士,開門出迎。賢舉便領兵入城。
那殺守將的不是別人,正是宗智。原來賢舉遇事都與宗智商量,這回的布置,也是二人在船上商定的。及至賢舉上岸行事,宗智正欲駛船出海,忽然想起在城外舉事,萬一放了人進城報信,先行設法守御,再移檄鄰郡來救,豈不是前后受敵。因此星夜趕回,暗暗率領二百兵士,喬裝入城,以為內應。
當下會合了賢舉,一同攻入安撫使衙門,合家屠戮。宗智勸道:“這些韃子,自然該殺,但是那老弱的,可恕便恕了,何必殺戮太過。”賢舉道:“對于這些畜生,萬不能施婦人之仁。須知他們殺來時,把我們中國人如何糟蹋!老弱的似乎可恕,你須知老的他曾經從少壯時過來,他少壯時曾經殺過我們,如何不殺?至于那弱的更不能恕,我此時恕了他,他將來壯起來,便不肯恕我,為甚么自己留下這個禍根?我此時得了廣州,有所憑藉,他日打到蒙古,我還要把他全部落殺一個寸草不留,方才放心呢!不然,留下他那孽種,能保得住他永遠不覬覦中國么?”于是傳令合城搜羅韃子,見了便殺,不準留下一人。漢人不準騷擾,雖一草一木亦不準動。此令一下,合城漢人無不香花燈燭,頂禮膜拜。部署已定,宗智便率領水師,到惠州去接應鐘明亮。
卻說鐘明亮在宋朝時,本來是一個海盜,專在海外攔劫商船。張弘范到廣東時,屢次遣人招安。明亮不肯投降,只說:“大丈夫當南面稱孤,豈肯屈膝他人!”這句話傳到張世杰耳邊,也遣人去勸他投順。他又說:“元兵寇急,我可以相助一臂,等元兵圍解,我仍是我,不愿受封官爵。”世杰恐怕他不受約束,也就放過。明亮說過這話,便想助宋攻元。正待啟行,已聞得崖山失敗,遂又入海去了。
董賢舉當日原是個海客,從海外販貨回國,遇了鐘明亮行劫,賢舉慷慨取出金銀相贈。又勸其改業。明亮道:“我也知飄流海上,終非了局,無奈已經失足多年,內地不能容我,為之奈何?”賢舉又說起韃子占了中國土地,怎樣殘虐,怎樣苛刻。明亮大怒道:“我當日便慮到海上非久居之所,內地官府,又不能容我,便想占據一片土地,獨霸一方,又怕人家派上我一個亂臣賊子之名。無奈只得飄泊在外,好幾年足不履地,不料騷韃子如此可惡!我須容他不得,不免回惠州去,殺散了他,自己占據了。此時我是奪韃子之地,不是奪皇帝之地,須不能派我做大逆不道,亂臣賦子。”賢舉道:“果能如此!豈但不是亂臣賦子,還是忠臣義士呢!”明亮道:“我也不要做甚么忠臣義士,只要得個安身之所,由得我稱孤道寡。如果兵精糧足,戰勝了韃子,仍把他趕出長城以外,我不妨也做幾天皇帝玩玩。”自此便與賢舉訂交,相約舉事。爭奈他的大名,早已威震百粵,近侮一帶,天天防他,竟無下手之策。
這天宗智率領十號大船,來至惠州洋面,與他會合。說賢舉已得了廣州,特來策應。明亮道:“我這里總想不出一個下手之策,正沒個人來商量。”
宗智道:“大凡平地起事,斷不能硬做,必要略施小計,出其不意,方能下手。”明亮道:“計將安出?”宗智道:“可將十號兵船,拆去炮位,改作商船模樣,混到惠州城里。我們卻如此如此,另做計較。”明亮大喜道:“果然妙計。”遂依了宗智的話,連夜把十號兵船,都拆卸了炮位,藏過各種兵器,撥了一千名心腹兵士,扮作商人水手,駛到惠州去。
這里宗智分付各船,都在海外暫行下碇,但聽得深水門炮響,可一齊駛來。自己和明亮坐了一船,略帶了幾十名兵士,船桅上高扯降旗,駛向深水門來。這深水門是惠州出侮的門戶,向日設有炮臺把守。守臺的韃官,望見降旗,便差了一員武弁,乘了舢板,到船上來問:“是哪里來的?”宗智便邀請入船相見,說是:“鐘明亮刻待伙伴,劫得財物,一切都擄為己有,因此眾心離散,各船都四散而去,各自謀生,只剩得這一只船,如何還能安身!小人勸他不如歸順天朝,改業守分,他又不肯;因此小人把他擒住,要送到郡守太爺那里投降。”說罷,便叫取明亮過來,請武弁驗看。只見兩名小卒,從后艙把鐘明亮拉了出來,雙手反綁了,口中大罵:“反賊,不識羞恥,賣主求榮。”武弁見了,便去回報守臺官。守臺官命將船泊岸,取到臺上驗看。
宗智叫先把明亮平日所用的五百石硬弓,丈八長矛,送上去,然后自己帶了明亮登岸,徑到炮臺里參見守臺官,求備了文書,解與郡守。明亮卻站著不跪,不住的大罵:“無恥小賊,賣主求榮。”守臺官道:“你要投降,也可以使得,但是要依我一件事,我便與你文書,若不依我,我先殺了你。”宗智道:“老爺吩咐,小人自當遵命。”守臺官道:“捉拿海盜的文書上,沒有你的名字。單指名要捉鐘明亮,有能捉獲者,照軍功前敵保舉。我此刻先給你一個六品功牌,派你做一名哨官。”宗智連忙叩頭道:“謝謝老爺。”
守臺官道:“便派你解去,可是我文書上,只說是我出海擒來的。你見了郡守,也要如此說。等我得個異常勞績的保舉,少不得要好好的抬舉你。”宗智道:“小人遵命便是。”守臺官大喜。即刻備了文書,又派了五十名兵士護送,抬了弓矛先行,把明亮上了鐐銬,打入囚籠,徑奔惠州來。
入得城時,眾百姓聞得捉住了江洋大盜,哪一個不來看!把一個郡守衙門,擠滿了人。郡守聞報,到堂。驗了弓矛,宗智呈上文書。郡守看了,叫打開囚籠,要驗正身,宗智親自下去,開了籠鎖,順手把鐐銬開了。明亮一躍而出,在地下拾起長矛,望郡守當胸一刺,直從后心透過。舉起長矛一揮,把一個未曾死絕的郡守,直摔在大門以外。大叫一聲:“子弟們何在?”人叢中擁出一千余眾,暗藏的大刀闊斧,一齊都使將出來。嚇得百姓們四散奔逃。早有人把四城門關閉下鎖,不放一人出去。一面搜殺韃子,一面出榜安民。
守臺官派來跟隨宗智的五十名兵士,殺的一個也不曾留下。宗智就在自家隊里,選了五十名武藝高強的,扮做了守臺兵士,自家帶領著,飛奔深水門來。不等通報,直奔入炮臺,尋著守臺官,一刀刺死。五十名兵士,就臺里殺起來。守臺兵大驚,一個個都不曾準備,手中未帶兵器,只得四散奔逃,這里便四面追殺。宗智先叫扯毀了韃旗,豎起宋家旗號。又放了三聲轟天大炮。海上眾船,聽得炮聲,一齊起碇,駛將進來,把韃子守口的兵船圍住,四面放火,燒了個一艘無存。明亮唾手得了惠州,便請宗智商議進兵潮州,進取福建。一面行文董賢舉,叫他進兵韶州,進覷江西,相期在中原會合。
未知這番進兵,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