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老子道德經憨山注
- 蔡德清
- 4646字
- 2015-12-21 16:54:23
【注】此言圣人入道之要妙,示人以真切工夫也。凡有為,謂智巧。有事,謂功業。有味,謂功名利欲。此三者,皆世人之所尚。然道本至虛而無為。至靜而無事。至淡而無味。獨圣人以道為懷,去彼取此。故所為者無為。所事者無事。所味者無味。故世人皆以名位為大,以利祿為多而取之。然道至虛微淡泊無物,皆以為小少,故棄而不取。圣人去功與名,釋智遺形,而獨與道游。是去其大多,而取其小少。故以至小為至大,至少為至多。故大其小,而多其少也。試觀世人報怨以德,則可知矣。何也。且世之人,無論貴賤,事最大而難解者,怨也。然怨之始也,偶因一言之失,一事之差。遂相構結,以至殺身滅名,亡國敗家之禍。甚至有積怨深憤,父子子孫,累世相報而未已者。此舉世古今之恒情也。豈非其事極大且多哉。惟圣人則不然。察其怨之未結也,本不有。始結也,事甚小。既結也,以為無與于己。故無固執不化之心,亦無有我以與物為匹敵。其既往也,事已消之,求其朕而不可得。以此觀之,則任彼之怨,在我了無報之之心矣。然彼且以為有怨,在我全無報復之心,彼必以我為德矣。是所謂報怨以德,非謂曲意將德以報怨也。孔子以直報怨,正謂此耳。斯則怨乃事之至大而多,人人必有難釋者。殊不知有至易者存焉。是所謂為無為,事無事,大其小,而多其少也。天下之事,何獨于怨,而事事皆然。故天下之事至難者,有至易存焉。至大者,有至細存焉。人不見其易與細,而于難處圖之,大處為之,必終無成。茍能圖之于易,而為之于細,鮮不濟者。以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故也。作者,始起也。是以圣人虛心體道,退藏于密。跡愈隱而道愈光,澤流終古而與天地參。此所謂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也。老子言及至此,抑恐世人把易字當作容易輕易字看。故誡之曰,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謂世人不可將事作容易看也。且容易許人,謂之輕諾。凡輕許者,必食言而寡信。見事之容易而輕為者,必有始而無終。是故易字,非容易也。世人之所難,而圣人之所易。世人之所易,而圣人之所難。故曰圣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猶,應作尤。古字通用。更也。謂世人之所甚易者,而圣人更難之,故終不難耳。觀夫文王兢兢,周公業業,戒慎恐懼乎不睹不聞,皆圣人之所難也。余少誦圖難于易為大于細二語,只把作事看。及余入山學道,初為極難,苦心不可言。及得用心之訣,則見其甚易。然初之難,即今之易。今之易,即初之難。然治心如此,推之以及天下之事皆然。此圣人示人入道之真切工夫也。志道者勉之。
六十四章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破。其微易散。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圣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民之從事、常于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注】此釋上章圖難于易為大于細之意,以示圣人之要妙,只在為人之所不為,以為學道之捷徑也。治人事天工夫,全在于此。安與末兆。蓋一念不生。喜怒未形。寂然不動之時。吉兇未見之地。乃禍福之先。所謂幾先也。持字,全是用心力量。謂圣人尋常心心念念,朗然照于一念未生之前,持之不失。此中但有一念動作,當下就見就知。是善則容,是惡則止,所謂早復。孔子所謂知幾其神乎。此中下手甚易,用力少而收功多。故曰其安易持。兆,是念之初起。未兆,即未起。此中喜怒未形,而言謀者。此謀,非機謀之謀,乃戒慎恐懼之意。于此著力,圖其早復。蓋第一念為之于未有也。若脆與微,乃是一念始萌,乃第二念耳。然一念雖動,善惡未著,甚脆且微。于此著力,所謂治之于未亂也。合抱之木以下,三句皆譬喻。毫末,喻最初一念。累土足下,喻最初一步工夫也。上言用心于內,下言作事于外。為執二句,言常人不知著力于未然之前,卻在既發之后用心。為之則反敗,執之則反失矣。圣人見在幾先,安然于無事之時,故無所為,而亦無所敗。虛心鑒照,故無所執,而亦無所失。以其圣人因理以達事耳。常民不知在心上做,卻從事上做,費盡許多力氣,且每至于幾成而敗之。此特機巧智謀,有心做來,不但不成,縱成亦不能久,以不知聽其自然耳。慎終如始。始,乃事之初。終,乃事之成。天下之事,縱然盈乎天地之間。圣人之見,察其始也本來不有。以本不有,故將有也,任其自然,而無作為之心。及其終也,事雖已成,觀之亦似未成之始,亦無固執不化之念,此所謂慎終如始,故無敗事也。是以以下,總結圣人返常合道也。若夫眾人之所欲者,功名利祿,玉帛珍奇。所學者,權謀智巧。火馳于此,往而不返,皆其過也。至于道德無為,皆以為賤而所不欲,以為無用而不學。故恃智好為,以傷自然之樸。圣人離欲釋智,以復眾人之過耳。以恃萬物之自然,故終不敢為也。莊子內圣外王學問,全出于此。吾人日用明此,可以坐進此道。以此用世,則功大名顯。伊周事業,特緒余耳。豈不至易哉。
六十五章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此兩者、亦楷式。能知楷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乃至于大順。
【注】此言圣人治國之要,當以樸實為本,不可以智夸民也。明者,昭然揭示之意。愚者,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意。夫民之所趨,皆觀望于上也,所謂百姓皆注其耳目。凡民之欲蔽,皆上有以啟之。故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也。故圣人在上,善能以斯道覺斯民,當先身以教之。上先不用智巧,離欲清凈,一無所好,若無所知者。則民自各安其日用之常,絕無一念好尚之心。而黠滑之智自消,奸盜之行自絕矣。所謂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為而民自化。故曰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此重在以字。前云眾人皆有以。以,如春秋以某師之以。謂左右之也。此其上不用智,故民易治耳。然民之難治者,皆用智之過也。足知以智治國者,反為害也,乃國之賊。不用智而民自安,則為國之福矣。人能知此兩者,可為治國之楷式也。楷式,好規模也。茍能知此楷式,是謂之玄德矣。玄德,謂德之玄妙,而人不測識也。故嘆之曰,玄德深矣遠矣。非淺識者所可知也。民之欲,火馳而不返。唯以此化民,則民自然日與物相反,而大順于妙道之域矣。語曰,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猶有智也。況玄德乎。
六十六章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注】此教君天下者,以無我之德,故天下歸之如水之就下也。百川之水,不拘凈穢,總歸于江海。江海而能容納之,以其善下也。此喻圣人在上,天下歸之,以其無我也。欲上民,必以言下者。言者,心之聲也。故君天下者,尊為天子。圣人虛心應物,而不見其尊,故凡出言必謙下。如日孤寡不谷,不以尊陵天下也。欲先人,必以身后之者。身者,心之表也。君天下者,貴為天子,天下推之以為先。圣人忘己與人,而不自見有其貴。故凡于物欲,澹然無所嗜好,不以一己之養害天下也。重者,猶不堪也。是則圣人之心,有天下而不與。故雖處上,而民自堪命,不以為重。雖處前,而民自遂生,不以為害。此所以天下樂推而不厭。蓋無我之至,乃不爭之德也。此爭非爭斗之謂,蓋言心不馳競于物也。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莊子所謂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忘己難。此則能使天下忘己,故莫能與之爭耳。
六十七章
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我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今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
【注】此章老子自言所得之道至大,世人不知,其實所守者至約也。道大,如巍巍乎惟天為大,蕩蕩乎民無稱焉,言其廣大難以名狀也。不肖,如孔子云不器。大史公謂孟子迂遠而不切于事情之意。即莊子所謂大有徑庭,不近人情也。此蓋當時人見老子其道廣大,皆如下文所云,以勇廣器長稱之,且不得而名,故又為不肖,即若孔子稱之猶龍也。故老子因時人之言,乃自解之曰,天下人皆謂我之道大,似乎不肖,無所可用。惟其大,所以似不肖耳。肖者,與物相似。如俗云一樣也。若肖,作一句。久矣其細,作一句。倒文法耳。謂我若是與世人一樣,則成細人久矣,又安得以道大稱之哉。下文釋其大之所以。謂世人皆見其物莫能勝我,遂以我為勇。見我寬裕有余,遂以我為廣。見其人皆推我為第一等人,遂以我為器長。器者,人物之通稱也。以此故,皆謂我道大,其實似無所肖。殊不知我所守者至約。乃慈,儉,不敢為天下先,三法而已。慈者,并包萬物,覆育不遺,如慈母之育嬰兒。儉者,嗇也,有而不敢盡用。不敢為天下先者,虛懷游世,無我而不與物對。然以慈育物,物物皆己。且無己與物敵,物自莫能勝矣。故曰慈故能勇。心常自足,雖有余而不用,所處無不裕然寬大矣。故曰儉故能廣。物我兩忘,超然獨立,而不見有己以處人前。故人皆以我為畸人,推為人中之最上者矣。故曰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以此故,皆以我為道大似不肖耳。以我所守者如此,即前所云我獨異于人,而貴求食于母也。以此三者,乃大道之要妙耳。且今世人,舍慈而言勇,舍儉而言廣,舍后而言先,死矣。此死字,非生死之死,如禪家所云死在句下。蓋死活之死,言其無生意也。以世人不知大道之妙,但以血氣夸侈爭勝做工夫。故一毫沒用頭,皆死法,非活法也。且此三者之中,又以慈為主。不但學道,即治天下國家莫不皆然。若以戰則勝,以守則固,故王師無敵,民效死而勿去,皆仁慈素有所孚,故為戰勝守固之道。此所謂道之真以治身,其緒余以為天下國家。以天地之大德曰生。故天將救斯民,而純以慈衛之。故圣人法天利用,而以慈為第一也,世俗惡足以知之。故知治世能用老氏之術,坐觀三代之化。所以漢之文景,得糟粕之余,施于治道,回超百代耳。此老子言言皆真實工夫,切于人事,故云甚易知易行。學人視太高,類以虛玄談之,不能身體而力行,故不得其受用耳。惜哉。
六十八章
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爭。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
【注】此言圣人善于下人,以明不爭之德,釋上三寶之意也。一章主意,只在善用人者為之下一句。乃假兵家戰勝之事,以形容其慈,乃不爭之至耳。士者,介胄之士。武者,武勇。然士以武為主。戰以怒為主。勝敵以爭為主。三者又以氣為主。況善于為士者不用武。善于戰者不在怒。善于勝敵者不必爭。即前所云以慈用兵也。意謂武怒爭三者,獨兵事所必用。若用之而必死,故善者皆不用。何況常人,豈可恃之以為用耶。乃驕矜恃氣,不肯下人,故人不樂其用,乃不善用人耳。故古之善用人者,必為之下,即此是謂不爭之德也。若以力驅人,能驅幾何。若以下驅人,則天下歸之。是以下用人,最有力也。所謂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以其有力也。是謂配天古之極者。干天,坤地。若天地正位,則為否,而萬物不生。若干下坤上,則為泰。是知天在上而用在下也。圣人處民上而心在下,可謂配天之德。此古皇維極之道,置百姓于熙皞至樂之中。斯豈不爭之德以治天下,而為力之大者與。此章主意,全在不用氣上做工夫。即前云專氣致柔,能如嬰兒。純和之至,則形化而心忘。不見物為對,則不期下而自下矣。殆非有心要下,而為用人之術也。然學人有志于謙德,則必尊而光,況圣人無我之至乎。
六十九章
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音杭戶剛反)。攘無臂。仍無敵。執無兵(兵者五兵器械謂戈矛殳戟干也)。禍莫大于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