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未四月，張獻忠破麻城，從賊大逆，則劣生周文江居首。文江為獻忠兵部尚書，有原任錦衣衛(wèi)遣戍劉僑，托文江進二美妾，并金銀、器皿、玉杯、古玩數(shù)萬金于獻忠。獻忠用僑為錦衣衛(wèi)都督。教諭蕭頌圣自殺。楚生某祝發(fā)居吾邑，康熙初遇于蓮蓉庵，予問楚事，生云：麻城鄉(xiāng)宦梅之翰，萬歷間進士，天啟時為陽和總督，蓋陽和堡，屬九旁大同地。時張獻忠居麾下為游擊，之翰見其勇猛過人，善待之。及崇禎時，之翰已物故，獻忠引眾過其里居，設(shè)祭而去。絕不擾民。至癸未四月，麻城宦仆李人會聚眾叛主，城中大亂，合萬人據(jù)之，不通出入，鄉(xiāng)野亦起兵數(shù)萬，圍困半月不克。然鄉(xiāng)兵日益，而城內(nèi)之糧事且迫，李人會大懼，聞獻忠駐兵蘄州，夜半遣人縋城下，由間道請救。時獻忠步卒多降，李自成麾下止有騎士七千人而已，適欲出掠，未定所趨，聞麻城使者至，大喜，即刻期進兵，鄉(xiāng)兵聞之，各解圍走。獻忠遂入麻城。城中降者五萬七千人，獻忠別立一軍，號為新營，選勇士將之，勢復大振，已而獻忠去，眾乃悉從之。五月破武昌，皆此軍力也。

是歲二月，自成遣將陷麻城，城中虛無人，越兩月而獻忠入，豈麻民劫數(shù)，有不可逃者歟！且賊勢稍衰，每逢人助，是天心猶未厭亂也。

張獻忠屠武昌

癸未五月，總兵方國安率兵扼蘄州，武昌武備廢弛，闖、獻交窺江漢。時議募兵守城，而庫藏空虛，楚王有積金百萬，三司請貸，王不許。大學士賀逢圣家居倡義，捐貲募兵，適承天德安潰兵俱下，楚王盡募之為軍鋒，以長史徐學顏領(lǐng)之，號楚府兵。獻忠沿江而上，破漢陽，臨江欲渡，武昌大震。議徹江上兵，攖城守。參將崔文榮曰：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如守漢，磨盤煤炭諸州，淺不過馬腹，縱之飛渡，而嬰城坐困，非策也。議者不從。賊果從煤炭洲而渡，直逼城下。文榮御之，少有斬獲，賊攻武勝門，文榮率諸軍拒之，多殺傷。壬戌，楚府新募兵為內(nèi)應，開門迎賊，文榮躍馬持矛大呼殺賊，賊攢刺之，洞腋死。賀逢圣與文榮俱守武勝門，城陷歸，衣冠北向再拜，以巨舟載其家，出墩子湖，至中流鑿舟，全家溺死。逢圣尸沈百七十日不壞。十一月始葬。楚府長史徐學顏，方署江夏縣，與賊格斗，左臂斷，右手尚持刀不仆，為賊支解，合門殉難二十余人。都司朱士鼎被執(zhí)，賊強以為總兵官。士鼎戟手大罵，賊斷其左右手，棄之江濱。士鼎縳草于臂，作書畢乃死。興都留守沈壽崇，及武昌通判李毓英，武昌知縣鄒逢吉，嘉魚知縣王良鑒，皆死。楚宗多從賊者，獻忠執(zhí)楚王，盡取宮中積金百余萬，輦載數(shù)百車不盡。楚人以是咸憾王之愚也。獻忠以箯輿籠王，沈之西湖。湖水涌沸，久之乃死。賊亦異之。王之先乃太祖第六子，洪武三年封，至是始遭難，其富可知。賊屠僇士民數(shù)萬，投尸于江，尚余數(shù)萬人，縱之出城，以鐵騎圍而蹙之。江中浮尸，蔽江而下，武昌魚幾不可食。其余民數(shù)百，悉斷手足，毀目鼻，無一全形者。獻忠遂據(jù)武昌府。僭稱武昌曰京城。偽設(shè)六部五府。鑄西土之寶，開科取士，殿試取三十人為進士，授即縣官。初，李自成兵臨漢陽，不克，聞獻忠取之，自成怒，榜示遠近，曰有能擒獻忠獻者，賞千金。及聞取武昌，復遣人賀之曰：老回回已降，曹、革、左皆被殺，行將及汝矣。獻忠懼，卑詞以答，求彼此為援，多賚金寶使于自成。自成留其使，獻忠恨之。

遺聞載賊從鴨蛋洲渡，武昌知縣鄒逢吉死之。而史略則云從煤炭洲渡，未知孰是。

賀逢圣，字克由，號對揚，武昌江夏人。父亨陽，潛心理學，所著有思聰錄、人模樣等書，公為諸生，受知督學鄒迪光，而熊尚文尤奇。公與熊廷弼并見賞愛。或問二公優(yōu)劣。答曰：賀生夏瑚商璉，熊生干將莫邪。后其言竟不爽。廷弼領(lǐng)解，公不與，迪光贈以五千金，為三年膏火計。萬歷癸卯，捷賢書，屢上春官，不第。選應城教諭。丙辰登進士，殿試第二人，除編修。壬戌分試得華允誠等，公居鄉(xiāng)與廷弼頗不合，后廷弼將被罪，楚紳梅之煥、滿朝薦以廷弼冤，疑公意有異同。公曰：詎以小嫌介意，遂援筆具草，而已不可救矣。會楊忠烈劾忠賢，忠賢切齒，楚人猶慕公清望，語之曰：各省俱建生祠，惟貴鄉(xiāng)湖廣實無功德。公曰：此地方官事，非某所敢知。璫默然。遂借南畿主試之推，削公籍。崇禎初，補南京祭酒。丙子入內(nèi)閣，戊寅致任。后二年，再召入，與首輔勃谿不合，尋告歸。上召便殿宴餞，公伏地悲泣，上亦惻然動容。同官陳演大呼曰：逢圣有罪，不可引動天淚。公掩涕起侍，賜冠履、坐蟒衣一襲，遣官護送回籍。時壬午歲也。明年癸未，賊破蘄州、黃麻，烽火速鄂城，武昌大震。公以死守勸當事，其門人大冶尹如翁心憂公，特馳三百里往謁，挾一僧帽、一袈裟微諷之。公以見危授命對。五月十九日，獻忠攻武昌，二日不下，會報監(jiān)軍楊王基陞鄖撫，遽移營渡江，兵勢單弱，賊遂從漢陽門入，城陷，乃二十二日也。公服御賜冠履蟒衣，詣楚王府，將奉王同死。至則藩府為獻忠竊據(jù)，王已不知所在。公遂見執(zhí)。乃曰：我欲親見獻賊，罵之死。眾不令見，公乃北向五叩頭畢，遂投緇陽橋下而死。夫人危氏、子覲明，皆死之。仲子光明，守八分山墓，聞難來奔，又死之。兩子媳，一曾氏，一陳氏，孫三人，皆死。一仆萱命，相依七日，竟死之。合門就義者二十余人。公既歿，大吏招魂祭葬，公八閱月而尸出，面目如生，冠纓不絕。諸生尹如翁，歸大冶，城破被執(zhí)，不屈而死。其父孝廉珩，博學負氣節(jié)，先避地吳中。公死，上感悼，命禮官議卹，會遭國變，南京謚公文忠。

江陰馮生云：賊將盡殺城中男女，逢圣謂之曰：汝何不殺我？免殺許多百姓。賊不忍加害，送至獻忠老營，亦不忍殺。逢圣曰：速殺我一人，其余百姓無罪。獻忠曰：依汝言，全了他尸罷。蓋欲驅(qū)民入江耳。此與前傳小異。

一云：獻忠以武昌民眾，不能頓殺，開城驅(qū)之入江，焚香三枝，與眾刻期。如香盡而猶在城內(nèi)者，盡殺。民爭趨出。蹂死萬計，不能出者，殺之。凡驅(qū)民三十萬，溺之于江。江水盡赤，浮尸千里。予是時聞有流至鎮(zhèn)江者，真人間大兇賊也。有自楚來者云：獻忠將屠武昌時，大雨如注，雷聲轟烈，獻忠馳馬呼曰：上天怒得緊了，何不快殺，遂如砍瓜截菜者然。數(shù)十萬眾不能遽殺，乃啟城逼入江中。獻忠每自云：我是黃巢后一人，又云，我比黃巢殺人更多。其兇忍殘暴，無復人理如此。

時武昌一人，平居好善，城破躍入江中，止見桑田，初不知水，步行三十里，至青山峽，登岸抵家，竟無恙。人咸異之，即己亦不知其故。至今猶在益力行善事。一云：逢圣朝服投江死，門生大冶尹如翁從之。是賀、尹同死也。而此云歸大冶云云，似小異。

前載賀公以巨舟載全家溺死，是一門同日死也。而野乘所載，止云同日危夫人、覲明之死，余先后不一，似與史略小異，姑兼記之。

先是，崇禎五年，襄陽地震，武昌震而且陷。及十五年壬午冬，自成破襄陽，至是，獻忠又屠武昌，俱不出一紀。然則地道本靜，而震動不已。是失其常矣，能無災變乎？

張獻忠大敗

癸未六月，諭平賊將軍左良玉，專勦張獻忠，毋老師糜餉。八月五日丙寅，諸軍齊壓武昌而軍，獻忠出戰(zhàn)大敗，遂復漢陽并諸屬縣。

復漢陽幸矣，而不書，乃書獻忠大敗者何，喜之也。喜獻忠之敗，過于復漢陽也。

李干德岳州三捷

癸未八月，張獻忠陷咸寧、蒲圻二邑，屬武昌府，距岳州二百里。沅撫李干德、總兵孔希貴，移屯岳州，居民他避。令軍士詐為居民，開門迎賊，賊入城伏發(fā)，賊盡殲，留四賊，割一耳貫箭，縱回以辱賊。獻忠怒，益兵進攻，干德虛立營壘于道旁林中植旗幟，伏大礮積薪其上。賊以火攻之，延燒積薪，礮發(fā)斃賊數(shù)百，賊益怒，水陸并進。干德飾戰(zhàn)艦中流，向賊營度矢石可及，即止不進，賊連弩射之，干德度賊矢礮既盡，水陸奮擊，三戰(zhàn)三捷。獻忠乃悉眾圍岳州，百道俱攻。八月五日，力屈城陷，干德、希貴走長沙。八月初七日戊辰，賊前鋒至湘陰，湘陰民俱空城走。獻忠欲北渡，卜于洞庭湖神。不吉。三卜，神終不許。十九日庚辰，獻忠斂舟湘潭數(shù)千艘，將北渡，忽大風起，覆舟百余，溺死數(shù)千人。因復還岳州，盡殺所掠婦女，投尸江中。焚其舟，火延四十里。江水夜明如晝，遂陸行向長沙。

李干德雖不殉難，然三戰(zhàn)三捷，功亦偉矣。至于大風覆舟，神之惡賊如此。

蔡道憲續(xù)傳

公之先居于泉，父維忠，以功曹為府幕，生三子，伯鍾殿，仲道宜，俱庠生。公諱道憲，字元白，號江門。崇禎癸酉，年十七，補弟子員，即登賢書。丁丑成進士，授滇南司李，中途丁憂歸。辛巳改李星沙，時堵允錫為郡守，相助為理。壬午十月，公有事于會，堵以覲行，過公小樓，秉燭而語。公謂堵曰：子烏得去乎？去是無星沙也。堵亦曰：子速歸署，死而后已。吾子勉之。自此兩人別去。十二月，賊陷荊承。癸未五月，陷武昌。七月，陷岳州。一時名藩重臣，大帥勁卒，俱潰于長，莫能自固。有廣鎮(zhèn)尹先民者，夙稱能守，公結(jié)以衛(wèi)。時民已大奔，一城內(nèi)外皆絳衣游悍，且掠且市，又文武率屬相捍不和，賊朝渡夕潰，尹降，公督戰(zhàn)不支，乃下馬釋戎服，整衣冠北面拜泣曰：臣不職以死謝至尊，為賊所執(zhí)，賊降階語曰：我素知公，公勿苦，公怒罵，賊縛公，公益罵。釋而又縛者三。迺嗾降將尹款語公。公嗔目直視曰：爾為衛(wèi)律耶，朝廷何負爾？而反。奮縛揕尹胸而摶之，賊數(shù)萬咸股栗。公數(shù)賊罪，又揚天朝威德，大辱賊。賊乃剮公。公就剮，罵不絕口，賊皆流涕。發(fā)喟曰：南朝僅見李侍郎也。十二月，賊陷衡永還，忽拔眾渡江。甲申正月，王師乃恢復。三月，堵公復任，肖像建祠發(fā)喪，率請司人而哭之。先是壬午之春，公促夫人侍太夫人歸，私謂堵曰：吾與子俱處燕在堂也。亂至無日，吾無死所，忍使慈母目見乎？奮題其壁曰：許多上將薪誰徙，正在中流楫自悲。公蓋自期有素矣。生于萬歷乙卯九月二十七，卒于癸未八月二十六日，得年二十有八。配謝氏，子名知遠，以甲申五月二十日，虛葬公于長沙府城南里靈坡。主喪者親兄道宜，司喪者郡守堵允錫，及別駕周二南也。

丁丑，吾邑秦鏞北上，遇蔡公于儀揚，見公徒步不乘輿馬，自閩至京師，凡數(shù)千里，皆陸行。其足力強捷，真世間舉子所未有者。是歲成進士。

蔡道憲長沙罵賊

崇禎十五年冬，賊襲荊州，鎮(zhèn)臣率兵擁惠王走長沙，明年癸未，武昌陷，巡撫亦率兵千人走長沙。長沙亂，推官蔡道憲以一身經(jīng)理支撐其間。八月岳州陷，鎮(zhèn)臣孔希貴亦率兵萬人走長沙。郡中恇擾，道憲與鎮(zhèn)臣尹先民誓眾固守，躬自持釜甑，出粟餉兵，與希貴相犄角。八月二十三日甲申，獻忠至城下，希貴先囗。李干德奉吉王、惠王走衡州。尹兵大潰，賊至城下呼推官曰：吾軍中皆知公名，可速降，毋自苦。道憲強弩射之。獻忠怒，攻三日夜而城陷。二十五日丙戌也。希貴、先民俱降于賊。道憲被執(zhí)，百計誘降不屈，置小樓中，凡念有四日，令降將尹先民說之，卒不聽，罵不絕口。賊大怒，寸磔之。道憲從容受戮，長嘯一聲，風雨驟至，頭臚已斷，兩曈子尚鰥鰥不瞑。賊亦駭愕。時為十一月。道憲年纔二十九。宏光朝贈太仆卿，謚忠烈。先是，道憲蒞長沙之明日，夢李芾來謁，異之。及殉難，與李芾合祀，名其祠曰二忠。

蔡道憲，號江門，福建泉州晉江人。崇禎丁丑進士，授長沙府推官。時獻賊猖獗，公乃作書告兄曰：親老矣，兄好事之。弟與此城俱存亡耳。為官時有詩云：湘中司理濕青衫，半日齋居十日嚴。聞者悲之。公被執(zhí)時，有健卒林國俊等九人迫侍道憲不去，賊勸道憲降。國俊曰：如吾主可降，亦去矣，不至今日。賊云：爾不降，亦死。國俊曰：若我輩愿生，亦去矣，不至今日。賊遂并殺之。內(nèi)有四卒奮然曰：愿且延旦夕，葬主骸而后死。賊義而許之。于是，四卒解衣裹骸葬于南郭。葬畢自經(jīng)。

與道憲同死者，知府周二南、舉人馮一第。一第字椳公，長沙人，天啟丁卯舉人，以詩名。湖南城破，椳公走湘鄉(xiāng)，將乞師酉陽以圖賊。賊偽守聞，遣人執(zhí)其母兄求之。椳公不忍其母兄，乃出至長沙就縛，將殺之。一老僧伏地哭，請免椳公，乃斷兩手置營中，一夕死，湘鄉(xiāng)人果逐其偽令，出湘潭與賊戰(zhàn)不利，而聞大軍自醴陵來，賊乃棄長沙走。其母兄竟得免云。

謝良琦，號獻菴，粵覆孝廉，歷仕有賢名，蓋博雅君子也。其記江門死，在十一月，除小樓二十四日外，又何遙隔也。謝曰知先生事者蓋鮮，故急為表出之。且系以詩曰：大廈原非一木撐，荔椒空自哭先生。狼煙已誓忠臣死，魚素先巾孝子情。柴市從容天地淚，常山刀鋸古今名。不知三載官衙夢，冥漠初能鑒至誠。則謝公之考江門必確矣。

按李芾宋臣，知潭州，除夕元兵破城，合門殉難，謚忠節(jié)，謝詩未句，蓋指夢芾而言。

按酉陽城乃辰州府城也。辰州有大酉山，在府城西北，道書第二十六洞天，上有龍湫，禱雨即應，又有小酉山，石穴中舊有藏書千卷，相傳避秦人隱此。世稱二酉是也。

人世最重，莫如身命，士大夫所以殉難者，亦以節(jié)不可失，名不可敗，故不得已，舍此而取彼也。若林國俊等渺然一卒耳，何關(guān)名節(jié)，乃能視死如歸，非烈丈夫能如是乎？勿謂行伍中無人也。

史可敬叛降獻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