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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昏迷怨恨病過三春 歡喜憂驚愁逢一刻

  • 后紅樓夢
  • 逍遙子
  • 8714字
  • 2015-12-20 17:30:33

話說寶玉迷了本性,自瀟湘館回房。將及進門,被鶯兒提醒了一句,即便栽倒了,吐了一口血出來,登時昏迷不醒。慌得一家子都趕了來,把寶玉扶到床上去,只是昏昏沉沉。試試他身上,微微的有些汗點兒。王夫人、寶釵只是眼淚鼻涕的。李紈也慌了,賈政又有公事未回,賈璉飛風的叫人騎著馬請王太醫(yī)去。去的人一會子就轉(zhuǎn)來,回道:“王太醫(yī)出城去了,小的已經(jīng)叫人打著車沿路招去,也留人在他家里省得錯過了。小的聽說大街上到了一位廣東的名醫(yī)汪大夫,脈息藥味兒通好,門口也熱鬧的很,通說他強,小的也請了來。敢則先診診脈,再不就打發(fā)了馬錢,單等王太醫(yī)瞧?!?

賈璉心下躊躇,王夫人便道:“這小子倒也活變,且請上來瞧瞧。準,就吃他的藥呢?!?

賈璉聽了,隨即出去陪了進來,內(nèi)眷們就回避在里間聽著。先是叫人告訴賈璉,不要告訴他病原,只讓他自己看自己講。這賈璉就陪他到了寶玉床前坐下。這個汪大夫倒也不問什么,按了寸關,低著頭只管靜靜的想。眾人看見他這樣光景,都說這個大夫有些意思。一會兒又換右手診了,討了紙拈子瞧了一瞧,大夫就自管搖起頭來。眾人皆呆了。又捏捏他的人中兒,寶玉就哼一聲。大夫道:“還好?!北娙寺杂X得放心些。大夫站起來,向賈璉讓一讓道:“外面講?!?

賈璉就跟了出來,賈璉忙問道:“老先生看得怎么樣?”這汪大夫搖著頭努嘴咂舌地說道:“二老爺這個癥候也不小呢。據(jù)晚輩看來,胃火熱得很,故脾脈弦洪,火急上升,從肺竅而出于咽喉,故為咳血??傆晌柑摬荒軘z,血為火逼,熱經(jīng)在心,移熱于肺,切不可喝水。只恐轉(zhuǎn)經(jīng)火盛,到第七日后,還要發(fā)斑?!?

賈璉及內(nèi)眷們通駭呆了。王夫人就間著壁問道:“問問大夫到底礙不礙,有救沒有救?”

汪大夫道:“二老爺,回上老太太,晚輩細細地瞧準了,怎么沒有救?但請放心,只是這個病來的快去的遲,卻是急性不得。如發(fā)斑、錦紋者為斑、紅點者為疹。疹輕斑重,防它變紫黑色,以致熱極而胃爛,一經(jīng)出汗就難治了。晚輩總要好好疏解,化做疹子,這便輕下來,也好得容易?!?

王夫人與賈璉著實的稱謝。這汪大夫就定下方兒來說道:“請二爺送給老太太瞧,這是犀角地黃湯,外加當歸、紅花、桔梗、陳皮、甘草、藕節(jié),叫他快快地引血歸經(jīng)。先吃了兩劑再瞧。晚輩還出城去有事,改日再敘罷。”就出去了。這里正在疑惑,王太醫(yī)就來了。熟門熟路的,聽見要緊,就一個人同了吳新登上來。賈璉慌忙同進去看了。王太醫(yī)知道驚惶,連說:“不妨不妨,可回上太太,盡著放心?!?

賈璉道:“可要紙拈子?”

王太醫(yī)道:“不用,不用?!币脖阕尦鰜碜?,王太醫(yī)道:“這二爺?shù)陌Y候呢,原不輕。但只要看得清楚,大要在血虛肝臊,肝火乘肺,火盛爍金,自然冒了些出來。大凡肝經(jīng)的治法,只可疏肝,不可殺伐。一面疏肝,一面保肺,就便涵養(yǎng)心脾。而且氣統(tǒng)血,肝藏血,只可順勢疏達,解散肝郁,這心肺兩經(jīng)自然和養(yǎng)起來?!?

便提筆寫了一帖道:六脈惟肝經(jīng)獨旺,郁極生邪,以致左寸微弱,心氣衰極??傄蚰就贿_,侵克肺金;肺氣不流,凝而為痰。血隨氣涌,法宜疏肝保肺涵養(yǎng)心脾。擬用逍遙散參術越鞠丸,以疏肝理氣為主,肝平氣行郁散,再進補劑。候高明酌定。王太醫(yī)便將方兒定了出來,這里賈璉就送上去。王夫人見兩個大夫意見不一,益發(fā)惶惑起來。賈璉就說道:“這王太醫(yī)在咱們府中從沒有錯過,且將汪大夫的方兒給他瞧瞧?!?

王夫人點點頭,賈璉就將汪大夫的方兒送出去。這王太醫(yī)瞧一瞧,嚇了一跳,就便道:“可吃了?”賈璉道:“沒有。王太醫(yī)笑道:“還好。這了不得,了不得!他竟看做了傷寒癥內(nèi)胃熱的癥候去了。豈有此理!還說道‘轉(zhuǎn)經(jīng)發(fā)斑’,可笑可笑,了不得。還說‘喝不得水’,笑話笑話。明明的《海藏》上說道:‘大凡血癥,畢不宜飲水,惟氣則飲水。你看寶二爺醒轉(zhuǎn)來就要喝,也只給他杏仁米飲湯,少少的加些陳皮潤潤他的脾胃二經(jīng)。這個方子吃一帖明日再換,只不要再給他氣惱兒?!?

這王太醫(yī)也去了。這里眾人聽了這番議論,見他說的針對,也都定了神。大家都罵起汪大夫來,說:“虧得沒吃了他的方子,這可還得了呢!”賈政卻也回來,聽見寶玉又病了,心里也煩得很:“這個孽障,真?zhèn)€是前世的事,磨不清的!”只得叫了蘭哥兒到書房里說話去,倒也不查問賈環(huán)。賈環(huán)也總不敢上去。這里王夫人、寶釵、李紈正鬧著寶玉,那邊喜鸞的吉期漸漸逼近來。王夫人一總交與探春、平兒。平兒帳房的事原虧喜鸞相幫,至于自己的喜事如何管得,雖有喜鳳,也替她姊妹避著些兒,單是探春拿主。探春也時時刻刻過寶玉那邊去,忙得兩下里照顧不來,又苦的物力艱難,剛剛的過了端午節(jié),賈璉帳目上還支不開來,先有蘭哥兒的一番應酬,接手又辦起這事。賈政又是愛體面的,遇著這林良玉的親事,總說要厚些,留我的老臉兒。到銀子上面便不管幾遍地請示,只說:“你且照常的打個把式兒,等我慢慢開發(fā)還人家。”

這賈璉真急得要死,外面家人們便諫著說:“二爺空手兒辦什么?”

里面平兒又一件一件的說這也少不得,那是要緊先辦的。又鬧著寶玉的病,不是招算命的就是請?zhí)t(yī),再不就到處問個卦兒求個簽兒。單只因從前馬道婆鬧了鬼,賈政吩咐:“寶玉這孽障死也罷活也罷,單不許你們鬧鬼鬧神的,其余憑你們鬧著吧?!?

這王夫人,便一會子叫請璉二爺進去,又一會子催璉二爺快去快回來,恨的賈璉只跺著腳的抱怨。又是林之孝、周瑞進來回話說:“綢緞鋪通不肯上帳了,前日開下來喜姑娘用的單子雖則硬著的取了來,他這會子現(xiàn)在門房里要兌這宗銀子。又是西客的月利兒,通說過了期一個多月了,要候著二爺。”

這賈璉就逼著沒路走了,就走到前頭與賈政商議要向林良玉借挪借挪。賈政喝了一句:“沒臉面的!”

賈璉沒法,只得走了轉(zhuǎn)來。這林之孝、周瑞也沒法兒,只得走出去安頓了人。賈璉只得垂頭喪氣的走到自己房內(nèi)躺在炕上,歪著靠枕呆呆地想。平兒也嘆氣道:“我也知道你很難了,走又走不去,撂也撂不開,到了這個地位,誰還知道我們的苦呢?我們剜得下肉就剜下來也肯??蓱z兒的弄到這樣,還存得個什么在這里?我也千思萬想沒有法兒,總要上了萬才得過去。今日三姑娘看不過,拿二千銀來支應支應。她倒也告訴過林姑娘,悄悄地瞞著上頭拿五千過來。橫豎是她們家的大事,只好且使了再講?!?

賈璉就跳起來道:“可準么?”

平兒道:“不準還講它做什么。”

賈璉就走出去,一面說道:“也緊得很了,既這么著,我且去約他們的一個日子?!?

平兒連忙叫住他道:“你且住,除了這兩路也沒別的了,不要盡先不盡后的,好掛的且掛些兒,這里頭也很怕斷韁呢?!辟Z璉就點點頭出去了。且說林黛玉自從寶玉碰進來發(fā)病傻笑,黛玉避了他,隨后聞他死死活活,一家子嚇得什么似的。黛玉便想起來道:“這寶玉也實在地可笑。從小時什么光景,今日已經(jīng)折斷了。他也是個聰明人兒,他從前也曾悟過道的,雖則走了錯路,回過頭來正好干他的佛門事兒。怎么重新又迷的這樣,可見他這個人到底是個濁物了。就算為了我害出這個病來,關我什么事呢?還是我去招他,還是他來招我的呢?便算真?zhèn)€害死了他,我也沒有什么罪過。從前鳳嫂子害的賈瑞好,雖則賈瑞該死,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鳳嫂子也不該同他說那些歪話兒。誰見這么樣的人家做嫂子的好說出那樣的話兒?就算巧計兒害他,這也不必。各人只守得住各人便了,害人家做什么?我從前同寶玉,哪里有那么樣的一字兒。據(jù)鳳嫂子這樣存心,怪不得他們說她臨死時終究被賈瑞的魂魄拉拉扯扯。不要說尤二姐了,只就賈瑞的冤帳也還他不清。而今寶玉這樣,就算寶玉死了,寶玉也不能比著賈瑞恨鳳嫂子的來恨我,真?zhèn)€干著我什么事。倒是舅舅、舅太太那么樣待我好,寶姐姐待我也不差,我若在這里看見寶玉有什么的,也怪不好意思。不如打聽他兇的時候,我先搬了過去,倒也干凈,誰還問誰來?”

便叫紫鵑、晴雯打聽寶二爺?shù)牟⌒?。這晴雯聽見有這一句話出來,喜得了不得。只說林姑娘從前那些光景通是假的,今日聽見寶玉病得重了,便就露出真心來。隨即自己悄悄地趕來告知寶玉。誰知寶玉瘋得什么似的,只是傻笑,人也認不出來。這晴雯坐一會兒,沒奈何也回來了。晴雯卻并不知黛玉心里頭實在的意思。再說林良玉見吉期將近,心里原想黛玉過來主張一切事情,只因為姜景星求親一事得罪了她,心里十分過意不去。又有許多為難。一則黛玉說嫂子過去才肯過來,二則姜景星現(xiàn)在同居恐怕黛玉疑忌。總之懼怕黛玉,怕她受氣生病,就如傷了父母一般,故此不敢接她過去。卻又遇姜景星同著白魯只管低聲氣下地探問口風。良玉從前應承的那樣結(jié)實,而今怎樣的改過口來?便也右吾左支的。這姜景星又借著良玉的吉期近了,借影著說出些對面文章來,吟了兩句道:“獨向桃源問春色,劉郎不與阮郎游。”

又說道:“蓬萊宮闕容聯(lián)步,未許梯虹到廣寒。”

句句是打動良玉的話頭。良玉也著實不好意思,又不便再向黛玉處探問,真?zhèn)€說不出來。倒虧了結(jié)親的事,內(nèi)有黛玉,外有王元,又有一班朋友相助,自己樂得會同年吃戲酒自在逍遙。不過閑話中間要受姜景星的嘲諷。這良玉本來天性友愛,又敬服黛玉的才,業(yè)已大鬧了一番,如何還敢在黛玉眼前提起這事。只好慢慢地想別的出路便了。且說王夫人、寶釵天天守著寶玉。這寶玉有時糊涂有時明白。明白的時候只管哭泣,糊涂的時候只管傻笑。也沒有什么話告訴人,就便悄悄地問他,也不語言。這王太醫(yī)的藥吃下去也像見效,也像吃疲了,總說這是心界上起的,總要趁他的心愿,盡管用藥治不得他的心兒。半中間也是太醫(yī)的意思,叫停了幾天。到得厲害著又請他過來。他也皺著眉說道:“告稟過了,左右是這幾味藥兒,就盡著的加減些,也出進的有限。倘如用了別的,總不穩(wěn)當。這血癥兒原也千奇百怪,到了牽扳著心肝兩經(jīng),總不好治的。并沒有什么大推大扳的?!?

這里王夫人聽了,也沒什么法兒。寶釵雖則大方,見寶玉這樣光景心里也煩。只是每日里五更天就起來,點了香燭,望著空里,暗暗地拜禱。你道她拜禱的什么神明?卻原來一心觀相,只拜禱了亡過的老太太。每日天色未明便跪下去禱告道:“我那仁厚慈悲有靈有感的老太太老祖宗,你在的時候這兩府里若大若小誰不蔭著你老祖宗的福分兒?你老祖宗的仁心大量兒誰也不感激?;侍煲仓懒四阍谙劝褜氂襁@個孫兒連心合命的,那么樣疼他。他孝敬著你什么來?我這個孫媳婦兒算什么,你老祖宗偏選中了,那么樣疼我,教訓我,要了我過來。我那世里與你有緣,疼到這么個分兒。而今寶玉病到這個分上,我知你老祖宗在陰空里瞧見了,心里頭也不知怎樣的疼呢。你老祖宗有靈有感的送林姑娘回轉(zhuǎn)來,交給她幫著寶玉興旺,這兩府里誰不知道?我只求你老祖宗快快地陰空保佑圓全了這件事情。寶玉也好了,你老祖宗的心事也完了。你老祖宗在世為人,去世為神,只可憐兒的,快快地圓全了。”

這寶釵一個人天天禱告,自然志誠通神了。有一天值王夫人趕早過來,在院子里遇著了,悄悄地在背后聽見,禁不住流淚傷感,也跪下去差不多的禱告起來。這邊探春一心辦喜鸞出閣之事,不便問喜鸞就問喜鳳,有兩邊的話兒也來問問黛玉。兩親家的事,時刻見面商量,倒也十分妥當。賈璉有了銀子,事情上也很支得開了。外面鋪戶見賈府又有整秤的兌出來,料想是元妃娘娘賞下來的銀子還多,帳也肯上了。這榮國府依舊熱鬧起來,連那府里也容易拉扯。那賈蕓、賈芹仍舊想挨身進來,討些小差沾些汁水。這賈璉想起巧姐兒的苦楚,只要擺布了他們心才爽快。卻礙著頂了一個賈字,如何還理他。又想起這些人多是鳳姐兒引進,不料自作自受,害了親生的巧姐兒。若不是劉姥姥、平兒兩人,這還了得,所以連賈環(huán)也恨起來,如何見了他們不惱?隨即喝開了。這賈蕓、賈芹又去求賴大,也被賴大數(shù)說了好些。大家想一想,原來銀子這件東西就是這樣的,沒有它便走不開,有了它就行得去。不過做人兩字,全仗著這一件做去便了。罪過得很,不拘親情友誼,日用生活巴巴的全靠著它,所以天下世界的人為了它什么都不管了。又奇怪得很,越有越要,越多越貪。這茍完茍美之心,誰也沒有。偏是個沒有他的,有了時也見好,沒有了也過得。越到這榮國府的勢分,盡著消磨,盡著要支架子,可憐兒的,這空架子好難玩呢。這也有個法兒,人生世上穿衣吃飯。飯上頭,只要顧我的肚腹;衣上面,總不管人的眼睛。有人奉承我也這樣,笑著我激著我也這樣。這便銀子的權柄輕了些。不過,榮國府這樣人家也要這樣做人,學也學不上來。倒好借端譬喻,如顏夫子學道一樣,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且說榮國府中喜鸞吉期越發(fā)逼近,可可的寶玉病體益發(fā)沉重起來。林黛玉聞知很要過去,又礙了前日的說話,說要等嫂子過門方才過去,怎么自己說的自己也改過口來。卻也怕看見了寶玉有什么事情,便告訴王元道:“兩邊都有事,我在這里也不便,怎么好回回大爺自己照應些。”

王元就懂了,卻曉得黛玉不好說話,不敢探問,就笑笑道:“小的也那么想,單是大爺如何照料得了,又且日子快了,小的且回回去。”這里良玉得了這個信兒,喜得了不得,立刻過來要請黛玉即便過去。黛玉道:“我呢,原要去,只是時候沒到。”

良玉也懂得,就道:“好妹妹,不要耽擱了?!?

黛玉正色的說道:“怎么樣改的話兒,憑什么說話通改得的了?”

良玉懂得不提姜字的一句,就打躬央及道:“好妹妹,我而今叫你做哥哥,你這女哥哥的言語誰敢不依。我若除了一句話,再叫你改別的話兒,憑你打就是?!?

黛玉也嗤的笑了,道:“我也沒見做妹子的好打哥哥,只要哥哥明白了我的心就是了?!边@良玉就大喜,忙叫人來搬。黛玉道:“我只住絳霞軒,就便嫂子過來了也不挪到上房去。我愛這幾竿竹子兒,常要來瞧瞧它。”

良玉道:這么樣我也移到降霞軒?!?

黛玉道:“煩也煩極了。要那么關我就不過去?!?

良玉道:“是的了,是的了,你搬我不搬,通依著。王元快快地就搬。”

王元答應了,便叫人搬。黛玉就說:“上頭這幾天因?qū)毟绺绮〉煤埽埠軣?,我也懶得去。你替我悄悄地回一回?!?

良玉道:“交給我,我就穿出去,回過來接你?!闭f完了良玉就去了。黛玉又叫晴雯道:“你怎么的?”

紫鵑就拿話兒取笑她,嘻嘻地說笑道,她是騎兩頭馬兒的。急得晴雯要撕她的嘴,便道:“你便是會騎馬的,鬧什么皇帝身邊只許有一個官兒。姑娘要攆,我也等姑娘,我剝你什么分兒的。”

紫鵑笑道:“討人嫌的,人家玩了你一句,你就說上這些話兒,怪不得襲人嫌你。我告訴你,你要走,便是姑娘肯我也不肯。我替你收拾去?!?

把個黛玉笑得了不得,說道:“晴雯,我是不肯放你的呢?!?

晴雯又急起來道:“姑娘也跟著鬧,只護了紫鵑。莫說姑娘不放我,就攆著也不走?!?

黛玉知道她的性格兒,哪里肯再招她的話出來,便道:“好妹妹,真?zhèn)€的,舍不得我敢則好?!边@里就從從容容的搬。良玉也就過來,歡天喜地的接去了。到了這個吉期,可可的天也熱得很,單不過早晚上陰涼些,到了午間也同南邊差不多兒。上面盡著放下簾子擺著涼冰。外面這些辦事的,通跑得汗淋淋的,手巾兒盡著抹不迭。還是林家的規(guī)矩,這正日子通不請客,就道賀也在明日,還覺得清凈些。只賈府上會齊了本家祭祖先,倒也很煩。還虧得李紈、探春有主意,因為寶玉這個病鬧得越兇了,就在宗祠內(nèi)擺祭,也在那里吃飯,也略覺得清凈些。這里喜鸞已經(jīng)躲了人好些時兒,想起配了這樣富貴雙全的人才,心里也快活。想起父母不見,也就凄惶。又是嫡親的喜鳳妹妹還沒有人家,難道還要累著這邊的父母?只好自己過門后好好地成全她,只不要嫁遠了,還留一個同胞姊妹時常往來往來,知心著意的。喜鳳也想道:“一樣的沒爹沒媽的兩個同胞姊妹兒,姊姊而今已這樣了,誰想還跟上她。只是我這個人便怎么樣?現(xiàn)今太太待我比著親生女兒也差不多。只是這府里的事情也難了,怎么還顧得到我身上。倒是我們姊妹情分兒很好,只要我這個姊姊念著同胞的情,照顧著我就好。只是我一個女孩兒家,姊姊如想不到了,我怎么好說?!?

原來她們兩個同胞姊妹一房一鋪的又那樣好,也就有彼此說不出的話兒。這喜鸞、喜鳳兩個守住在房里多時了。到了這日,王夫人也免不得同了李紈來伴伴她,看看各件隨身物事。恰好寶玉這日清醒了些,喝了些稀粥,大家也放心,連寶釵也兩邊的往來。這邊寶玉正在床上悶著,隱隱的聽見哭泣之聲,便叫雪雁不管誰拉了他來。可可的這雪雁又是沒竅,招著去,見是傻大姐就拉了來。寶玉見是她,倒歡喜,就叫雪雁也走開,問她道:“誰又難為你?”

這傻大姐就傻頭傻腦地噙著淚道:“璉二爺打我?!?

寶玉道:“為什么?”

傻大姐道:“他說從前寶二爺娶寶二奶奶時,是你告訴林姑娘。如今林姑娘已搬到林家去,你再不要亂說。說著就打我一下子。”

這雪雁聽見了,就連忙進來將傻大姐拉了出去,悄悄地道:“璉二爺叫你沒說,你偏又說了。你再說要命。”

傻大姐嚇得走了。這寶玉不聽見猶可,一聽見黛玉已經(jīng)搬到林家去,恍恍的耳朵邊鬼也似的有人說道:“合著姜景星———姜景星了?!本透文懤镆宦坊鹈皩⑸蟻恚宦暱?,又吐了一口紅,面上火也似的,只管悠悠地喘著?;诺铭L兒、麝月、雪雁等趕到上頭去告訴。這里王夫人、寶釵、李紈、探春、惜春、平兒、薛姨媽就一總的趕過來。只見寶玉眼睛不住地往上翻,腳底下漸漸地冷上來。一家子哪里還管什么忌諱,都就哭起來。賈政也慌著手腳忙趕太醫(yī)。王太醫(yī)趕進來,摸了腳脈盡著搖頭,叫“且將獨參湯灌著吧?!?

這里正亂著,外面吹吹打打,林良玉要進府奠雁,直把個賈政、賈璉急得亂跳。上邊喜鸞房里一個正經(jīng)人兒通沒有,倒是平兒有主見,拉了香菱過來照應著。李紈也兩邊走走,也叫蘭哥兒:“你瞧著太爺、二爺,你且往前進些?!?

蘭哥兒連忙告訴賈赦、賈蓉。賈赦也知道大家張羅著。這寶玉的光景越看越不好,王夫人就哭起“沒福的兒、剜心的兒”,寶釵也哭得要死去了。還是探春抹著眼淚擎著茶杯,彎轉(zhuǎn)身將參湯去灌,一面向王夫人、寶釵道:“正要靜著些定他的神,再不要哭著鬧著?!?

正在那里勸阻,哪曉得府前震天的響了三炮,開了鳳凰叫似的府門,林良玉就擺著兩廣總督、兩淮運司及自己的翰林儀從,掌號、打鼓、鳴鑼、喝道、粗樂細樂一擁地鬧進來。王夫人住著哭跌腳道:“罷了,冤家路兒,催這個命便了?!?

林良玉偏生的坐一坐,再放著炮鬧著去了。王夫人催著,快快地打發(fā)喜鸞上轎,偏又林家的人上來回道:“還要等個時辰兒?!?

賈府里越發(fā)不耐煩。這寶玉定了一會神,倒受了些參湯,正要打算再灌,忽然間放著六個大炮,大吹大打的彩輿迎了喜鸞出門。這寶玉像跳一跳似的,氣也不喘,緊閉牙關,參湯也不受了。這王夫人、寶釵等就放聲大哭起來。賈政也知道不中用了,只送了眾人出去,獨立一人坐在外書房內(nèi)掉淚嘆氣。賈璉將外面林家的事支使開了,飛地趕進來,見哭得震天動地的,也不管,便走上去,渾身上下摸一摸,立刻回轉(zhuǎn)來,搖著手道:“沒鬧!沒鬧!”

眾人住了哭。賈璉道:“雖則氣息兒微細,渾身溫溫的,手腳也軟,鬧什么。慢慢地盡著灌參下去?!?

王太醫(yī)也在外間看著參罐,也說道:“通要悄悄地,再定定神灌著參下去?!?

眾人就寂然無聲,連腳步兒都不響。偏這一晚月亮明得很,不知那里一個老鴉回去遲了,呀呀地叫過去。眾人只暗暗地罵。那林家的笙歌鼓樂之聲,一晚上直到夜深了還不絕。原來林良玉迎了新人進去,交拜坐床已畢,便請黛玉陪了,自己出去陪了曹雪芹、白魯、姜景星等看了半夜戲。這黛玉十分快樂,又愛喜鸞,又替哥哥做主,千方百計地自己不飲,單把喜鸞灌得個二十分的醉,自己十分的玩;同著紫鵑、晴雯悄悄地遣開了她的丫頭墨琴、筠秀,竟服事她睡下了。自己一面暗笑著回去,一面叫人去請哥哥。良玉還不肯進去,轉(zhuǎn)是眾人催他進去,外面眾人喝著酒,看著戲,足足地鬧了一夜。原來王元聽得寶玉病兇,恐怕喜事中間有人說什么,日里頭就叫柳嫂子去瀟湘館內(nèi)叫老婆子、小丫頭一總過去,關了瀟湘館,鎖上角門,故此寶玉這樣,通不知一點信兒。正是:東院笙歌西院哭,南宮歡笑北宮愁。王夫人守到三更時分,只見寶玉的面上紅氣清淡了,顏色也呆呆地黃起來,倒覺得喉間有些響,連忙灌湯,也受了些湯,漸漸地回過氣來,“噯”了一聲。王太醫(yī)知是回光反照,急說道:“這倒不好,快將這參膏子盡著趕下去?!?

隨即灌下些。寶玉張開眼來道:“太太呢?”

王夫人摸著手含著淚道:“我兒,我在你身邊呢?!?

寶玉瞅了一瞅,流下淚來道:“太太,你同老太太白疼我了。”

探春再要上前灌參,猛聽見寶玉叫道:“黛玉、黛玉,你好……”說到好字便住了,渾身就發(fā)起冷汗來。直慌得王太醫(yī)在外間屋里跌腳,王夫人等倒反哭不出來。忽然寶釵栽了一交,連忙扶她起來。寶釵說道:“奇怪得很,明明白白見老太太顫危危地走上去,我就栽倒了。”

王夫人、寶釵再看寶玉時,面也不很黃,氣息兒也有,汗也住了,身上還只溫溫的。王夫人便叫悄悄的快快供起老太太香案來。這寶玉半死半活的鬧了幾天,那邊良玉家里卻熱鬧的很,天天戲酒還鬧不清。這林良玉完婚之后,得意自不必說,卻怪喜鸞總不交一言,直像啞子一般。遇著良玉轉(zhuǎn)身時,卻又嬌聲細語千伶百俐的。這良玉心里不解,不知什么上得罪了新夫人,就問黛玉。黛玉也和嫂子好得很,單單不知道這個。良玉便悄悄地叫了墨琴問她,墨琴就說出來道:“奶奶只怪老爺頭一天故意的出去了,叫大姑娘陪著。又叫大姑娘千方百計地將奶奶灌醉了;心里為這個恨得緊。說要和老爺講話,只要老爺將大姑娘也醉得這么著一番,心里就不計恨了。”

良玉笑道:“原來這樣,這是大姑娘玩人家,我并沒有支使她。奶奶果真要這樣也容易。只是我原喝的酒,大姑娘氣體兒弱些喝不多,喝多了怕不舒服。咱們今日就趕晚涼喝一會兒。只是盡著醉,大姑娘也喝,她也要陪著醉。再則往后不許裝啞子了,再裝著我真?zhèn)€的再同大姑娘灌醉她。”

墨琴就說去了,喜鸞也笑著點點頭。林良玉真?zhèn)€往北窗后梧桐芭蕉的院內(nèi)擺著些劍蘭、珠蘭、茉莉、夜香花兒,支起藤床竹席,拉她姑嫂兩個著實地喝起酒來,也叫小丫頭子帶著洋琴、弦子、琵琶、鼓板,唱個新雅的消夏暑兒。這黛玉的酒量本來有限,又遇著了她們暗算,不覺地酩酊大醉,就便坐不住立不住的,腳底下寫起之字來。良玉夫婦連忙扶她回去。這黛玉就倒頭睡下。誰知黛玉因這一醉,就醉出一件天大的事情來,要知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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