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村子中識破雌雄女秀才移花接木(3)
- 人中畫
- 風月主人
- 4103字
- 2015-12-17 15:13:13
吟罷,也寫在烏絲酌紙上,教老姥送將來。俊卿看罷,笑道:“原來小姐如此高才,難得,難得!”俊青見他來纏得緊,生一個計較,對老姥道:“多謝小姐美意!小生不是無情,爭奈小生已聘有妻室,不敢野心妄想。上復小姐,這段姻緣,種在來世罷。”老姥道:“既然舍人已有了親事,老身去回復了小娘子。省得他牽腸掛肚,空想壞了。”老姥去后,俊卿自出門去,打點衙門事體,央求寬緩日期。諸色停當,到了天晚,才回下處。是夜無詞。來日天早,這老姥又走將來,笑道:“今人小小年紀,到會掉謊!花一般的娘子,滾到身邊,推著不要。昨日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問一問,兩位管家,多說道,舍人并不曾聘過娘子。小娘子喜歡不勝,已對員外說過。少刻,員外自來奉拜說親。好反要成事了。”俊卿聽罷,呆了半晌,道:“這冤家帳那里說起?只索收拾行李起來,趁早去了罷。”吩咐聞龍與店家會了鈔,急待起身。只見店家走進來報道:“主人富員外相拜聞相公。”說罷,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笑嘻嘻進來堂中。望見了聞俊卿,先自歡喜,問道:“這位小相公,想就是聞舍人了么?”老姥還在店內,也跟將來,說道:“正是這位。”富員外把手一拱道:“請過來相見。”聞俊卿見過了禮,整了客座坐下。富員外道:“老漢無事不敢冒叩新客。老漢有一外甥,乃是景少卿之女,未曾許著人家。舍甥立愿不肯輕配凡流,老漢不敢擅做主張,憑他意中自擇。昨日對老漢說,有個聞舍人,下在本店,豐標不凡,愿執箕帚。所以要老漢自來奉拜,說此親事。老漢今見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甥也有幾分姿容,況且精通文墨,實是一對佳偶。足下不可錯過!”聞俊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過蒙令甥謬愛,豈敢自外?一來令甥是公卿閥閱,小生是武弁門風,恐怕攀高不著;二來老爺在難中,小生正要入京辯冤。此事既不曾告過,又不好為此耽擱,所以應承不得。”員外道:“舍人是簪纓世胄,況又是黌宮名士,指日飛騰。豈分甚么文、武門楣?若為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親事議定了?待歸時稟知令尊,方才完娶。既安了舍甥之心,又不誤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
聞俊卿無計推托,心下想道:“他家不曉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卻又不好十分過卻,打破心事。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緣,不必說了。還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到不得不閃下了他。一向有個主意,要想骨肉女伴中,別尋一段姻緣,以見我之情。而今既有此事,不若權且應承,定下此女。他日作成了杜子中,豈不為妙?那時,曉得我是女身,須怪不得我。說來萬一杜子中也不成,那時也好開交了。不像而今礙手。”算計已定,就對員外說:“既承老丈與令甥如此高情,小生豈敢不受人提挈?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為定,待小生京中回來,上門求娶就是了。”說罷,就在身邊解下那個羊脂五鬧妝,雙手遞與員外,道:“奉此與令甥表信。”
富員外千歡萬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復景小姐道:“一言已定了!”員外就叫店中整起酒來,與聞舍人餞行。俊卿推卻不得,吃得盡歡而罷。相別富員外,起身上路。少不得風餐水宿,夜住曉行,不一日到了京城。叫聞龍先去打聽魏、杜兩家新進士的下處,問著了杜子中的寓所。原來,那魏撰之已在部給假回去了。杜子中見說聞俊卿來到,不勝之喜。忙差長班接到下處。兩人相見,寒溫已畢。俊卿道:“小弟專為老父之事,前日別時,承兩兄吩咐入京圖便,切切在心。后聞兩兄高發,為此不辭跋涉,特來相托。不想魏撰之已歸,幸得吾兄尚在京師。小弟不致失望了!”杜子中道:“仁兄先將老伯被誣事款做一個揭帖,逐一辨明,刊刻起來,在朝門外逢人就送,等公論明白了,然后小弟央個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條陳別事,帶上一段,就好到本籍去生發、出脫了。”俊卿道:“老父有個木橐,可以上得否?”子中道:“而今重文輕武,老伯是按院題的,若武職官出名自辨,他們不容起來,反致激怒,弄壞了事。不如小弟方才說的為妙,仁兄不要輕率。”俊卿道:“感謝指教,小弟是書生之見,還求仁兄做主行事。”子中道:“異姓兄弟,原是自家身上的事,何勞叮嚀?”俊卿道:“撰之為何回去了?”子中道:“撰之原與小弟同寓多時,他說有件心事,要歸來與仁兄商量。問其何事,又不肯說。小弟說,仁兄見吾二人中了,未必不進京來。他說,這是不可欺的。況且事體要在家里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而歸。正不知仁兄去又到此,可不兩相左了!敢問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俊卿明知是為婚姻之事,卻只做不知,推說道:“連小弟也不曉得,他為甚么,想來無非為家里的事。”子中道:“小弟也想,他沒甚么,為何恁地等不得?”兩個說了一回,子中吩咐治酒接風。就叫聞家家人安頓好了行李,不必另尋寓所,只在此間同寓。這寓所起先原是兩人同住的,今去了魏撰之,房舍盡有。就安下聞俊卿主仆三人。還綽綽有余。
當下,子中又吩咐打掃聞舍人的臥房,就移出自己的榻來相對鋪著,說晚間可以聯床清話。俊卿看見,心里有些突兀起來,想道:“平日與他們同學,不過是日間相與會文、會酒,并不看見我的臥起。所以不得看破,而今同臥一室之中,須閃避不得,露出馬腳來,怎么處?”卻又沒個說話,可以推掉得兩處宿。只是自己放著精細,遮掩過去便了。雖是如此說,卻是天下的事,是真難假;是假難真。亦且終日相處,這些細微舉動,水火不便的所在,那里遮掩得許多?聞俊卿日間雖是長安街上去送揭帖,做著男人的勾當,晚間宿歇之處,有好些破綻現出在杜子中的眼里。子中是個聰明人,有甚不省得?覺道有些詫異,愈加留心閑覷,越看越發蹺蹊。這日俊卿出去,忘鎖了拜匣,子中偷揭開來一看,多是些文翰柬帖,內有一幅草橐,寫著道:成都綿竹縣,信女聞氏,焚香拜告關真君神前:愿保父聞確冤情早白,自身安穩還鄉。竹箭之期、鬧妝之約,各得如意。謹疏。
子中見了,拍手道:“眼見得公案在此了!我枉為男子,被他瞞過了許多時。今不怕他飛上天去。只是后邊兩句,解他不出。莫不許過了人家,怎么處?”心里狂蕩不禁,忽見俊卿回來,子中接入房中。坐下看著俊卿,只是笑。俊卿疑怪,將自己身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問道:“小弟今日有何舉動差錯了,仁兄見灑之甚?”子中道:“笑你瞞得我好!”俊卿道:“小弟到此來做的事,不曾瞞仁兄一些!”子中道:“瞞得多哩!俊卿自想么?”俊卿道:“委實沒有。”子中道:“俊卿記得當初同齋時言語么?原說弟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必當娶兄。可惜弟不能為女,誰知兄果然是女,卻瞞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時了!怎么還說不瞞?”俊卿見說著心病,臉上通紅起來,道:“誰是這般說?”子中袖中摸出這紙疏頭來,道:“這須是俊卿的親筆!”俊卿一時低頭不語。子中就挨過來,坐在一處,笑道:“一向只恨兩雄不能相配,今卻天遂人愿也!”俊卿急站起身來,道:“行蹤為兄識破,抵賴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兄過愛,慕兄之心非不有之,爭奈姻事已屬于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見諒!”子中愕然道:“小弟與撰之同為俊卿窗友,論起相與意氣,還覺小弟勝他一分。俊卿何得厚于撰之;薄于小弟?況且撰之又不在此,何反舍近而求遠,這是何說?”俊卿道:“仁兄有所不知,仁兄可見疏上竹箭之期的說話么?”子中道:“正是不解。”俊卿道:“小弟因為與兩兄同學,心中愿卜所從。那日向天暗禱:箭到處,先拾得者即為夫婦。后來這箭卻在撰之處,小弟詭說是家姊所射,撰之遂一心想慕,把一個玉鬧妝為定。此時小弟雖不明言,心已許下了。此天意有屬,非小弟有厚薄也!”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說,俊卿宜為我有無疑!”俊卿道:“怎么說?”子中道:“前日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看見干上有兩行細字,以為奇異。正在念誦,撰之聽得,才走出來,在小弟手里接去觀看。此時偶然家中接小弟回去,就把竹箭掉在撰之處,不曾取得。何嘗是撰之拾取?若論俊卿所卜天意,一發正是小弟應占了!撰之他日可問,須混賴不得!”
俊卿道:“既是曾見箭上之字,可還記得否?”子中道:“雖然看時節倉猝、無心,也還記得,‘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八個字,小弟須是杜造不出。”俊卿見說得是真,心里已自軟了,說道:“果是如此,乃天意了,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許多時,而今又趕將回去,日后知道甚么意思?”子中道:“這個說不得,從來說先下手為強,況且原該是我的。就擁了俊卿求歡道:“相好弟兄,而今得同衾枕,天上人間無此樂矣。”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入幃帳之內,一任子中所為。有一首調《山坡羊》單道其事:這小秀才有些兒怪樣,走到羅帷忽現了本相。本是個黌宮里折桂的郎君,改換了章臺內司花的主將。金蘭契,只覺得肉味馨香;筆硯交果,然是有筆如槍。皺眉頭,思著疼,受的是受。明針砭,趁胸懷,揉著竅,顯出那知心酣暢。用一番切切囗囗來也。哎呀分明是,遠方來,樂意洋洋。思量一糶、一糴,是聯句的篇章。慌忙為云、為雨,還錯認了龍陽。
事畢,聞小姐整容而起,嘆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愿遂矣。只是哄了魏撰之,如何回他?”忽然轉了一想,將手床上一抵,道:“有處法了。”杜子中倒吃了一驚,道:“這事有甚處法?”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妾身前日行至成都,客店內安歇,主人有個甥女,窺見了妾身,對他外公說了,逼要相許。是妾身想個計較,將信物權定。推道歸時完娶。當時妾身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約,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見那個女子才貌雙全,可為君配,故此留下這頭姻緣。今妾既歸君,他日回去,魏撰之題起,所許之言,就把這家的說合與他,豈不兩全其美!況且當時只說是姐姐,他心里并不曾曉得是妾身自己,也不是哄他了。”子中驚訝道:“原來小姐在途中又有這段奇事,今若說合與撰之,不惟見小姐在友誼上始終全美,就是我與小姐配合,與撰之也無嫌矣。還有一件要問:“途中認不出是女容不必說了,但小姐雖然男扮,同兩個男仆行走好些不便!”小姐笑道:“誰說同來的多是男人?他兩個原是一對夫婦,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樣的,所以途中好服侍走動,不必避嫌也。”子中也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來多是奇怪的事。”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詩,拿出來與子中看。子中道:“世間也還有這般的女人,魏撰之得此,也好意足了。”小姐再與子中商量著父親之事,子中道:“而今說是我丈人,一發好措詞出力。我吏部有個相知,先央他把做對頭的兵道調了地方,就好營為了。”小姐道:“這個最是要看,郎君在心則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