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三條
才者,人與百物各如其性以為形質,而知能遂區以別焉,盂子所謂「天之降才」是也。氣化生人生物,據其限于所分而言謂之命,據其為人物之本始而言謂之性,據其體質而言謂之才。由成性各殊,故才質亦殊。才質者,性之所呈也;舍才質安睹所謂性哉!以人物譬之器,才則其器之質也;分于陰陽五行而成性各殊,則才質因之而殊。猶金錫之在冶,冶金似為器,則其器金也;冶錫以為器,則其器錫也;品物之不同如是矣。從而察之,金錫之精良與否,其器之為質,一如乎所冶之金錫,一類之中又復不同如是矣。為金為錫,及其金錫之精良與否,性之喻也;其分于五金之中,而器之所以為器即于是乎限,命之喻也;就器而別之,孰金孰錫,孰精良與孰否,才之喻也。故才之美惡,于性無所增,亦無所損。夫金錫之為器,一成而不變者也;人又進乎是。自圣人而下,其等差凡幾?或疑人之才非盡精良矣,而不然也。猶金之五品,而黃金為貴,雖其不美者,莫與之比貴也,況乎人皆可以為賢為圣也!后儒以不善歸氣稟;孟子所謂性,所謂才,皆言乎氣稟而已矣。其稟受之全,則性也;其體質之全,則才也。稟受之全,無可據以為言;如桃杏之性,全于核中之白,形色臭味,無一弗具,而無可見,及萌芽甲坼,根干枝葉,桃與杏各殊;由是為華為實,形色臭味無不區以別者,雖性則然,皆據才見之耳。成是性,斯為是才。別而言之,曰命,曰性,曰才;合而言之,是謂天性。故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踐形。」人物成性不同,故形色各殊。人之形,官器利用大遠乎物,然而于人之道不能無失,是不踐此形也;猶言之而行不逮,是不踐此言也。踐形之與盡性,盡其才,其義一也。
問:孟子答公都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怪熳釉疲骸盖檎?,性之動也。」又云:「側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仁義禮智,性也。心,統性情者也,因其情之發,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見。」夫公都子問性,列三說之與孟子言性善異者,乃舍性而論情,偏舉善之端為證。彼荀子之言性惡也,曰:「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導,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是荀子證性惡,所舉者亦情也,安見孟子之得而荀子之失歟?
曰:人生而后有欲,有情,有知,三者,血氣心知之自然也。給于欲者,聲色臭味也,而因有愛畏;發乎情者,喜怒哀樂也,而因有慘舒;辨于知者,美丑是非也,而因有好惡。聲色臭味之欲,資以養其生;喜怒哀樂之情,感而接于物;美丑是非之知,極而通于天地鬼神。聲色臭味之愛畏以分,五行生克為之也;喜怒哀樂之慘舒以分,時遇順逆為之也;美丑是非之好惡以分,志慮從違為之也;是皆成性然也。有是身,故有聲色臭味之欲;有是身,而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倫具,故有喜怒哀樂之情。惟有欲有情而又有知,然后欲得遂也,情得達也。天下之事,使欲之得遂,情之得達,斯已矣。惟人之知,小之能盡美丑之極致,大之能盡是非之極致。然后遂己之欲者,廣之能遂人之欲;達己之情者,廣之能達人之情。道德之盛,使人之欲無不遂,人之情無不達,斯已矣。欲之失為私,私則貪邪隨之矣:情之失為偏,偏則乖戾隨之矣;知之失為蔽,蔽則差謬隨之矣。不私,則其欲皆仁也,皆禮義也;不偏,則其情必和易而平恕也;不蔽,則其知乃所謂聰明圣智也。孟子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謂之心,不謂之情。首云「乃若其情」,非性情之情也。孟子不又云乎:「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是豈人之情也哉!」情,猶素也,實也。孟子于性,本以為善,而此云「則可以為善矣」。可之為言,因性有等差而斷其善,則未見不可也。下云于「乃所謂善也」,對上「今曰性善」之文;繼之云,「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為,猶成也,卒之成為不善者,陷溺其心,放其良心,至于梏亡之盡,違禽獸不遠者也;言才則性見,言性則才見,才于性無所增損故也。人之性善,故才亦美,其往往不美,未有非陷溺其心使然,故曰「非天之降才爾殊」。才可以始美而終于不美,由才失其才也,不可謂性始善而終于不善。性以本始言,才以體質言也。體質戕壞,究非體質之罪,又安可咎其本始哉!倘如宋儒言「性即理」,言「人生以后,此理已墮在形氣之中一,不全是性之本體矣。以孟子言性于陷搦桔亡之后,人見其不善,猶曰「非才之罪」者,宋儒于「天之降才」即罪才也。
問:天下古今之人,其才各有所近。大致近于純者,慈惠忠信,謹(原)〔厚〕和平,見善則從而恥不善;近于清者,明達廣大,不惑于疑似,不滯于習聞,其取善去不善亦易。此或不能相兼,皆才之美者也。才雖美,猶往往不能無偏私。周子言性云:「剛﹕善為義,為直,為斷,為嚴毅,為干固;惡為猛,為隘,為強梁。柔:善為慈,為順,為巽;惡,為懦弱,為無斷,為邪佞?!苟浴甘ト巳缓髤f于中」,此亦就才見之而明舉其惡。程子云:「性無不善,而有不善者才也。性即理,理則自堯、舜至于涂人,一也。才稟于氣,氣有清濁,稟其清者為賢,稟其濁者為愚。」此以不善歸才,而分性與才為二本。朱子謂其密于孟子,【朱子云﹕「程子此說才字,與孟子本文小異。蓋盂子專指其發于性者言之,故以為才無不善;程子專指其稟于氣者言之,則人之才固有昏明強弱之不同矣。二說雖殊,各有所當;然以事理考之,程子為密?!埂开q之譏孟子「論性不論氣,不備」,皆足證宋儒雖尊孟子,而實相與齟齬。然如周子所謂惡者,豈非才之罪歟?
曰:此偏私之害,不可以罪才,尤不可以言性。「孟子道性善」,成是性斯為是才,性善則才亦美,然非無偏私之為善為美也。人之初生,不食則死;人之幼稚,不學則愚;食以養其生,充之使長;學以養其良,充之至于賢人圣人;其故一也。才雖美,譬之良玉、成器而賈之,氣澤日親,久能發其光,可寶加乎其前矣;剝之蝕之,委棄不惜,久且傷壞無色,可賈減乎其前矣。又譬之人物之生,皆不病也,其后百病交侵,若生而善病者?;蚋杏谕舛。蚴軗p于內身之陰陽五氣勝負而??;指其病則皆發乎其體,而曰天與以多病之體,不可也。如周子所稱猛隘、強梁、懦弱、無斷、邪佞,是摘其才之病也;才雖美,失其養則然。孟子豈未言其故哉?因于失養,不可以是言人之才也。夫言才猶不可,況以是言性乎!
道四條
人道,人倫日用身之所行皆是也。在天地,則氣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謂道;在人物,則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氣化之不可已,是謂道。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寡杂商斓酪杂腥宋镆病4蟠鞫Y記曰:「分于道謂之命,形于一謂之性?!寡匀宋锓钟谔斓?,是以不齊也。中庸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寡匀沼檬聻?,皆由性起,無非本于天道然也。中庸又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言身之所行,舉凡日用事為,其大經不出乎五者也。孟子稱「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此即中庸所言「修道之謂教」也。曰性,曰道,指其實體實事之名;曰仁,曰禮,曰義,稱其純粹中正之名。人道本于性,而性原于天道。天地之氣化流行不已,生生不息。然而生于陸者,入水而死;生于水者,離水而死;生于南者,習于溫而不耐寒;生于北者,習于寒而不耐溫;此資之以為養者,彼受之以害生?!柑斓刂蟮略簧?,物之不以生而以殺者,豈天地之失德哉!故語道于天地,舉其實體實事而道自見,「一陰一陽之謂道」,「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是也。人之心知有朋閶,當其明則不失,當其閶則有差謬之失。故語道于人,人倫日用,咸道之實事,「率性之謂道」,「修身以道」,「天下之達道五」是也。此所謂道,不可不修者也,「修道以仁」及「圣人修之以為教」是也。其純粹中正,則所謂「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所謂「中節之為達道」是也。中節之為達道,純粹中正,推之天下而準也;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五者為達道,但舉實事而已。智仁勇以行之,而后純粹中正。然而即謂之達道者,達諸天下而不可廢也。易言天道而下及人物,不徒曰「成之者性」,而先曰「繼之者善」,繼謂人物于天地其善固繼承不隔者也;善者,稱其純粹中正之名;性者,指其實體實事之名。一事之善,則一事合于天;成性雖殊而其善也則一,善,其必然也;性,其自然也;歸于必然,適完其自然,此之謂自然之極致,天地人物之道于是乎盡。在天道不分言,而在人物,分言之始明。易又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言限于成性而后,不能盡斯道者眾也。
問:宋儒于命、于性、于道,皆以理當之,故云「道者,日用事物當行之理」。既為當行之理,則于修道不可通,故云「修,品節之也」;而于「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兩修字不得有異,但云「能仁其身」而不置解。于「達道五」,舉孟子所稱「教以人倫」者實之,其失中庸之本指甚明。中庸又言「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朱子以此為存理之說,「不使離于須臾之頃」。王文成于:「養德養身,止是一事。果能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而專志于是,則神住,氣住,精住,而仙家所謂『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矣?!褂衷疲骸阜鹗现撼P市省?,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钩套印⒅熳咏郧笾卺屖嫌心辏缤跷某芍?,乃其初所從事,后轉其說,以「常存本來面目」者為「常存天理」,故于「常惺惺」之云無所改,反以「戒慎恐懼」四字為失之重?!局熳釉譬s「心既常惺惺,而以規矩繩檢之,此內外相養之道也?!褂衷譬s「著『或慎恐懼』四字,已是壓得重了,要之止略綽提撕,今自省覺便是?!埂咳粍t中庸言「道不可離」者,其解可得聞歟?
曰:出于身者,無非道也,故曰「不可須臾離,可離非道」;「可」如「體物而不可遺」之可。凡有所接于目而睹,人亦知戒慎其儀容也;有所接于耳而聞,人亦知恐懼夫愆失也。無接于目接于耳之時,或惰慢矣;惰慢之身,即不得謂之非失道。道者,居處、飲食、言動,自身而周于身之所親,無不該焉也,故曰「修身以道」;道之責諸身,往往易致差謬,故又曰「修道以仁」。此由修身而推言修道之方,故舉仁義禮以為之準則;下言達道而歸責行之之人,故舉智、仁、勇以見其能行。「修道以仁」,因及義,因又及禮,而不言智,非遺智也,明乎禮義即智也?!钢侨视氯撸煜轮_德」,而不言義禮,非遺義遺禮也,智所以知義,所以知禮也。仁義禮者,道于是乎盡也;智仁勇者,所以能盡道也。故仁義禮無等差,而智仁勇存乎其人,有「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困知勉行」之殊。古賢圣之所謂道,人倫日用而已矣,于是而求其無失,則仁義禮之名因之而生。非仁義禮有加于道也,于人倫日用行之無失,如是之謂仁,如是之謂義,如是之謂禮而已矣。宋儒合仁義禮而統謂之理,視之「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因以此為「形而上」,為「沖漠無朕」;以人倫日用為「形而下」,為「萬象紛羅」。蓋由老、莊、釋氏之舍人倫日用而別有所(貴)〔謂〕道,遂轉之以言夫理。在天地,則以陰陽不得謂之道,在人物,則以氣稟不得謂之性,以人倫日用之事不得謂之道。六經、孔、孟之言,無與之合者也。
問:中庸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智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朱子于「智者」云,「知之過,以道為不足行」;「賢者」云,「行之過,以道為不足知」。既謂之道矣,以為不足行,不足知,必無其人。彼智者之所知,賢者之所行,又何指乎?中庸以道之不行屬智愚,不屬賢不肖;以道之不明屬賢不肖,不屬智愚;其意安在?
曰:智者自負其不惑也,往往行之多謬;愚者之心惑閶,宜乎動輒愆失。賢者自信其出于正不出于邪,往往執而鮮通;不肖者陷溺其心,雖睹夫事之宜,而長惡遂非與不知等。然智愚賢不肖,豈能越人倫日用之外者哉?故曰:「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癸嬍?,喻人倫日用;知味,喻行之無失;使舍人倫日用以為道,是求知味于飲食之外矣。就人倫日用,舉凡出于身者求其不易之則,斯仁至義盡而合于天。人倫日用,其物也;曰仁,曰義,曰禮,其則也。專以人倫日用,舉凡出于身者謂之道,故曰「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分物與則言之也;中節之為達道,中庸之為道,合物與則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