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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樓桑村樹萎殞真王 柳城塞秋高來敵騎

話說蔣琬蕩平嶺南九郡,自屯桂林,駐軍待命,一面飛章報捷。捷報到了洛陽,漢中王的病,已是氣若游絲,骨如柴立了。龐士元與云長商議,即令蔣琬都督交廣諸軍事,以資熟手,安靖地方,從征將士,令蔣琬列敘功績,以便升賞,使者方才去了。忽報張都督使者到來。二人喚進府堂,使者上前參見,呈上翼德手書。云長接過一看,上略云:

弟奉命出赴幽州,還經故里,樓桑村大樹,一夕而隕,里中父老,莫不驚訝。昔鄭穆刈蘭,遂辭塵世,此村大樹,上應真王,懼于今上有所不利!弟本欲馳還洛陽,以曹彰有南犯之訊,是以遄入防地,布置一切云云。

云長看罷,不覺色變,即忙遞與士元觀看。士元看罷,屏開左右,低聲對云長說道:“君侯!你看主以病勢,日益沉重,所有名醫,盡皆束手,萬一不諱,當有所預備,以免倉卒之患。”

云長太息道:“三弟手書,言樓桑村大樹,無故自殞,想當年關某自河東路出涿郡,邂逅今上,與三弟結義桃園,共破黃巾,亦曾聞父老言及,自從主公出世以后,此樹日見蔥蘢,有相士言此樹童童如車蓋,大似昔年光武皇帝,南陽白水佳氣郁蔥;后來曹操因彼兵屢敗,為華歆所惑,遣人去伐此樹,以為黡勝,未出許都,黃霧四塞,此人行至中途,無病而死,曹操也就忘懷,其樹遂得保全,越發茂盛。據本地鄉人傳述,世子未被刺之先,此樹被風吹折一枝,卒有江陵驛之事,今無故自殞,決非吉兆!又孔明未死之時,南陽草廬,中棟傾折,天人征應,往往憑于事物。主公飽經患難,病入膏肓,菁華既竭,恐難即愈!縱有不測,王孫名分已定,某與士元,同心輔弼,子龍在江東,孟起在淮北,翼德在幽州,孝直在益州,元直在許昌,公琰在桂林,并關隴乂安,淮徐無事,當不至發生何種禍患也。”

龐統答道:“君侯所言,自是正論,但以統愚意觀之,似宜令小將軍督重兵屯駐郊圻,肅清地面;令太仆糜竺,太常許靖,擇南山良槚,以作梓宮,速加髹漆,用備不虞;令秦司徒教導王孫,可逐日入侍湯藥,又壽陵亦宜預定,以防萬一。”

云長連聲道是,即時傳令,令調關興領部兵萬人,馬岱領兵萬人,入衛京畿;調文鴦入洛,代行司隸校尉,保護治安;令麋竺許靖,速備梓宮;令歷官簡雍,于龍門山省視壽藏,兼營造陵寢;又從墓廬中起復諸葛瞻,領羽佽林飛,宿衛宮禁;令秦宓侍王孫日夕侍疾;諸事分撥已定,一月內外,俱已就緒。

玄德病已大漸,自知不起,令內侍扶掖,御寢宮,宣大司馬驃騎將軍漢壽亭侯關羽,大司空龐統,大司徒秦宓,襲瑯琊王領宿衛軍事諸葛瞻,入受遺命。玄德北首南向,王孫東向立,王次子劉理西向立,云長等入拜床下。玄德頷首令起,云長等起立北面。玄德太息道:“孤病已不可為,王孫年幼,諸卿幸善視之!令王孫再拜。”云長等還拜不迭,匍匐啟道:“臣等愿竭股肱之力,肝腦涂地,以護王孫也。”

玄德點首,稍停更言道:“孤流離新野,幸景升假我荊襄,遂成大業,琮侄長成,可令作徐州守也。”云長等應諾,秦宓跪御榻前,伸紙紀載。玄德再問士元道:“公琰啟奏,季玉現在何處?”統奏道:“現在嶺南,避匿民家。”玄德道:“孤昔因利便,兄弟稱兵,耿耿此心,不忘寤寐,可詔赦季玉前罪,封華陽侯,奉益牧之祀,留住京師,但奉朝請可也!”云長等一一應諾。

玄德若斷若續,良久,顧王孫道:“文武諸臣,為國竭忠,當效法世祖,令其帶礪山河,與同休戚。”王孫再拜受命。玄德道:“二弟!孤兄弟三人,共成大事,三弟遠在幽州,可為傳語,令其寬厚待下,勿為苛暴也!”云長應允。玄德再顧諸葛瞻道:“元帥為國亡身,汝誼兼甥舅,善輔少主,以全令名。”言次,不覺流涕。瞻頓首泣謝,云長等乃退出。

延至夜分,大長秋宿衛官傳出駕崩消息,四顧命大臣,先行入臨,梓宮器物,均已預備整齊,太常許靖,太仆孫乾,呈奏大喪典禮,依序施行。云長等扶王孫劉諶于梓宮前即漢中王位,尊王妃吳氏為太皇太妃,世子妃張氏為王太妃,率百宮即時參拜成禮。

王孫就位成服,率百官入臨。由秦宓擬定手令道:

皇祖考手創盛業,再致中興。功績之隆,比于世祖!而撝謙過禮,大位久虛,終守臣節,以奉建安,至行淳篤,實邁往古!我文武百工,其謀所以尊崇之典,以上慰在天之靈。

士元云長等奉到令旨,率同文武百官上奏,言先帝神功圣武,至意謙光,中興之功,比隆光武,宜追上尊號曰昭烈皇帝,廟號高宗,大喪典禮,悉依大行故事。當令秦宓擬就遺詔,頒行天下,以兵事粗定,元氣未復,人民皆二十七日除服,統軍將帥,守土官吏,各率所部,就本地官舍哭臨成服,不必奔喪,以重職守。一場天大的事情,都因云長士元事先預備,安穩妥當,辦得有條不紊;擇了吉日,由王孫率領文武官吏,將昭烈皇帝梓宮,奉安于龍門山惠陵,各州牧侯伯均差重要人員前來會葬。

安葬已畢,士元云長召集各州牧使者會議,請王孫早正大位,以定國是。令大司徒秦宓,太常許靖,草具即位典禮;歷官簡雍,選擇良辰吉日;行司隸校尉文鴦,灑掃壇場;領宿衛軍事諸葛瞻,整理儀仗,擇日扶王孫登基。

就此時間,北邊卻又擾亂不寧了。原來是任城王曹彰五王爺,自從在河北邢臺,被馬超殺得大敗而逃,聽了鮮卑二將的語言,出了柳城,去到陰山一帶,招軍買馬,積草屯糧,鮮卑匈奴,多來應募。

曹氏舊臣,往往潛行出塞,赴彼投效,一二年間,得控弦之士十余萬,馬六萬匹。純效匈奴舊俗,氈廬毳帳,遂水草轉移,但以文書,部勒將卒。聽得二哥曹丕死在遼東,傳首洛陽,宮謄陷沒,曹彰替他發喪成服,追謚丕為孝文皇帝。彰徇諸將之請,在幕南王庭,自稱大魏天皇,以李典為大丞相,以郝昭為左丞相,以郭淮為右丞相,以慕容軌為左大將,賀拔奇為右大將,分領精兵快馬,游牧長城以外,練兵誓眾,伺隙而動。

那時節盧龍塞上,是田疇主管,鮮卑對田疇,絕不侵犯;曹彰與鮮卑,以恩義相結,自然不去侵犯盧龍塞。只這柳城塞,卻是魏延主管,素來是久仰曹彰,自至幽州,將所部重兵扼要駐扎,修筑堡壘,遠設烽火,訓練民兵,精習騎射。恰好張飛來到,魏延正慮兵單,迎接張飛入城,不勝歡喜。

張飛入府坐定,魏延率領大小將士,上前參謁。張飛深為慰勞,便問魏延,近日曹彰消息。魏延便將探報所得曹彰近信,如何招募鮮卑匈奴,如何招納舊日遺臣,如何游弋塞外,詳細說知。張飛聽得,亦為駭然。

馬謖道:“都督不甩憂慮,曹彰招誘鮮卑,蓄心內犯,志雖不小,其力有限;遼東公孫淵,斬送曹丕首級,與曹彰已有深仇,嫌隙既成,不能復合,必與我同心協力,以御曹彰。聞其士馬,均屬可用,當簡其精銳,實我東邊;明日請令文長以重兵屯柳城塞,而伯恭與小將軍,各率騎卒五千,游弋邊墻以內,都督整頓全師援應。我有城池之固,堡壘之守,寇來可戰可守,彼以游牧之眾,我與戰于塞外,則勝負尚未可知;彼若越塞深入,則必成擒矣!又彼軍多曹氏舊臣,老于兵事,習用間諜,我匿精兵于山谷,而以贏老誘之,借間諜之便,誘以深入,然后命一將簡遼東之卒,以犁其王庭,而合幽并之王師,以絕其歸路,彰雖不敗死,亦必大受創痍矣!”

張飛大喜道:“幼常高見,人所不及!”即日令魏延高翔馬忠引兵三萬,屯駐柳城塞,張冀張苞領騎兵游弋;令王平入遼東簡閱士馬,以備征發。一應事宜,布置粗了,卻接到漢中王駕崩消息,張飛號陶大哭,設位致祭,每日率領文武哭臨。馬謖勸道:“都督且請少節哀情,曹彰旦夕思報大仇,聞我新遭大喪,必來內犯,都督有守土之責,宜籌御敵之方,無負先帝付托之重才是。”

張飛收淚道:“幼常言之有理,但方寸已亂,諸事便請處分。”馬謖道:“逆料曹兵,早晚當臨塞上,都督可自將萬騎,出巡柳城,幽州之事,謖愿負責,當令子均赴遼東,領奇兵去襲敵后也。”張飛應諾,將幽州諸事,委托馬謖,簡擇勁騎,即時領兵出發,望柳城前進。馬謖一面下令所屬各地,加緊戒備,一面飛令王平,簡遼東兵出發,襲陰山后路。

果然不出馬謖所料,曹彰在陰山聽得劉玄德身死,幽州將吏,舉哀成服,不覺大喜,與駕下諸文武商議定妥,乘機內犯,以復亡國之仇。令鮮卑二將為左歷先鋒,選兵七萬,徑入柳城塞,留郭淮守寨。秋高馬肥,士卒強壯,看看來至塞下,只見前面遠近漢兵扎下三個大營,四旁堡壘,非凡齊整,深溝大壕,刀槍密布,敵樓上一桿大紅帥字旗,中間一個黑繡大魏字。

鮮卑二將,將人馬扎住,飛報曹彰得知。曹彰道:“此必漢將魏延曾在澠池,殺我大將許褚,后在幽州,遣人入遼東,逼弒我孝文皇帝,二位將軍,可與孤速速擒來。”二將領旨,率兵徑向漢營討戰。

魏延早巳知道曹彰興兵犯塞,一面預備出兵迎戰,一面派人知會張冀張苞,轉報幽州都督。此刻見鮮卑二將前來討戰,自上敵樓來看,見二將盔甲鮮明,馬壯人強,兵鋒所至,塵土沖天,知道有大兵在后,不可輕敵。好在屯兵已久,一應營壘工作,異常堅固,近寨各地,已經掘有多少陷坑,專候敵兵到來,因其遠來氣盛,不能不稍避其鋒。

那鮮卑二將,來至寨前,也曾失陷了數十匹馬隊,吩咐步兵取土填寨,步步踏實,方才前進。到了漢營附近,擂鼓吶喊,就勢進攻;漢兵三個大營,一無響動。二將久經戰陣,深知漢兵純系誘敵之計,將鞭稍一指,麾軍退出陣地。只昕得一聲鼓響,三個漢營,營門同時并開,一色強弓勁弩,只望鮮卑兵馬后面射來,任憑他二將通天本領,也敵不住這飛蝗般弓箭。魏延高翔馬忠,乘勢揮動全軍,向前追趕,鮮卑二將,只得敗走。不過數里之遙,曹彰大隊人馬到了,魏延高翔,火速收軍回寨。

曹彰麾兵追來,只聽得遠遠地金鼓震天,兩彪漢軍,左右殺來。鮮卑二將,接住張苞張翼廝殺,魏延亦即回馬,斗住了李典,正殺到難解難分,張飛大兵到了,曹彰縱馬挺槍迎住。一個恨不得平吞幽冀,一個恨不得橫掃陰山,兩個憤人比武,煞是好看,直殺到日落西山,方才罷手。一連戰了三日,彼此勝負不分。

曹彰拔隊遠來,利在速戰,卻被張飛堵住要隘,不能殺入;塞外水草艱難,正在棘手時候,滿不提防,又被王平引領遼東兵馬,兼程直走,闖入王庭,劫了后路,殺了郭淮,除了曹彰李典諸將妻小不曾擄掠,所有資糧牛羊駝馬,劫掠一空。曹彰聞報,怒氣沖天,又恐兵心一亂,為張飛所乘,君臣商議,沒奈何全師乘夜走出塞外。正是:

大漠草低,不見牛羊之影;長城柳碧,難藏虎豹之身。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異史氏曰:魏滅吳亡,三國之事畢矣,閩收廣定,一統之局成矣,河山再造,漢室重光!纘業垂統之是承,中興大位之有定,謂非昭烈當之,夫將誰屬,所謂成帝復生,亦無以易者也,使庸手當之,鮮不如此。而今則日月復旦于中天,宮車立傳其晚出,不歸歷運于昭烈、反遺大統于王孫,遂覺白帝悲風,猶在洛陽城闕;永安落日,重臨建始宮墻。罷書即位于新圾,重筆托孤之舊命,乃昭烈仍以崩聞,自更耐人深玩其味,非如一嚼而過,即余滿口滓渣者矣。而欲寫昭烈之殂,又不忙寫,偏先寫翼德樓桑村中樹萎不祥之筆,便將一部三國演義,翻到頂上,直至首頁數行文字,亦相顧及此,即一發重牽,首尾皆動之筆法也。卻又夾入黃霧四塞,以及曹操伐樹,許多魏之不祥舊事,亦成照應,則更無處不生回合矣。謂作者亦征信于祥瑞,不知作者一一翻來,正大惡言于祥瑞也,不明此義,幾何能捧本書而大讀之。

由玄德遺囑,顧念劉表身后,劉璋身前,令奉朝請宗祀,一切安排,便是托了自己的孤,又托了他人的孤,劉氏于孫,都得其所,此繼絕之義也。則較演義白帝托孤時,“嗣子可輔則輔,如其不材,君可自為成都之主。”遽一己子孫全不敢自保者,臨死哀鳴,便今日其言尤善也。由玄德身死,引入曹彰塞外稱王,聞喪內犯,一番戰爭,便是存了劉姓的子孫,又存了曹姓的子孫,三國余波,別開生面,此興滅之義也。則較演義禪臺再筑時,“吾與漢家報仇,有何不可?”即僅居金墉,猶非宣詔不得入朝者,以篡易篡,便今日結局為佳也。可知演義為一部教亡人子孫篡人家國的書;而本書為教人保全種族,擁衛國家的書,借題發揮,一托于春秋筆法,以成三國定論,安得不為一部大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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