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就算知道自己本就不該活到現(xiàn)在，就算這世上，他沒有多少可以留戀的東西，就算生與死對他來說，沒有多大區(qū)別，就算，活著沒人記掛，死了，也不會有人祭奠。但，他也是希望自己能光明正大地生，光明正大地死。
來來去去，泥地里掙扎，暗夜盼天明，難道這就是他的一生，悄無聲息的一生？
更可悲的是，回想起來，也只有在遇到魏麟之后，他的人生才有了些許透亮和色彩，可惜，魏麟看重的，或許并不是他蘇曉。
孫大眼心情沉重地推門進(jìn)屋，正午的陽光撒了一地，暖洋洋熱乎乎，但他心里卻潮冷得厲害。跟姜拓明槍暗箭地見了一面，現(xiàn)在還頭疼腦脹。他以為姜拓會拿薛駿生威脅他，那他還有回旋的余地，沒想到姜拓竟然把黑玉抓起來了。如果姜拓知道了黑玉對于魏麟的意義，一定會想出更過分的要求來對付魏麟；如果讓蘇曉或者魏麟知道黑玉和薛駿生都在姜拓手上，他倆指不定能鬧出什么幺蛾子——這件事一定得瞞著蘇曉和魏麟。
孫大眼疲憊地癱到沙發(fā)上，用手指按著太陽穴，陽光曬到腿上，他才覺得好受一點。
“做人真難喲……”孫大眼半癱在沙發(fā)上感慨，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也懶得動彈。
行李包落地發(fā)出不小的動靜，孫大眼一聽，從沙發(fā)上蹦了起來，“魏麟？你……你TM終于回來了！”
“不許罵人。”魏麟把行李包踢到墻邊，身后又走進(jìn)一個人來，是石年。
“嘿，連家都不回，先去看師弟啊？真是二十四孝好師兄。”孫大眼坐回沙發(fā)上，“你這一去神仙兩袖無俗塵，到底干嘛去了？沒被人綁架？怎么沒把你撕票呢？”
魏麟邊往衛(wèi)生間走邊把臟外套朝孫大眼扔了過去，“話真多。”
孫大眼接住外套，聞了一鼻子，立馬扔到一邊，“哎喲，你這是流浪去了啊。”
“對，浪跡天涯……”魏麟在衛(wèi)生間里接了一句。
“唉……”
魏麟能回來，孫大眼打心眼里松了一口氣，但是呢——他朝蘇曉關(guān)著的房門看了一眼——蘇曉好像有點奇怪，最近總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話也少了，見著他就跟見空氣一樣，這是——叛逆期到了嗎？
秋分之后，晝短夜長，人世也漸荒涼。
客廳沒有開燈，城市的光從窗戶灑進(jìn)來，忽明忽暗。魏麟靠著窗臺站著，透過玻璃看著寂靜夜里那些不安靜的東西。灰白的影子在城市的上空飄蕩，形狀詭異的、面目兇惡的，一個吞噬著另一個。
“能在這里生存下來的都是惡鬼。”石年語聲清淡，穿著一身睡衣走了過來。
魏麟站直，伸手開燈，被石年制止了。
石年走到窗前，望著眼前鋪展開來的萬家燈火。
“想好了嗎？”他問魏麟。
魏麟后退了一步，頭垂了下去。
“他要回來了，你們的時間不多了。這次，我無能為力。”
“如果您都沒有辦法，恐怕……”
“不要這么早下結(jié)論，”石年轉(zhuǎn)頭看著魏麟，“萬物相生相克，你們要找的人，不是我。”
“除了你，還有誰能……”魏麟抬起頭。
石年清淡地笑著，城市漸暗的燈火在他眼中流轉(zhuǎn)出金色微光，“相信自己的判斷，盡力去做就可以。”
蘇曉從來不知道真正的夜晚原來是這樣的。
蘇小塔抱著他走在一條小路上，這里是城郊，沒有高樓的阻擋，視野可以無限擴(kuò)展。雖然視野所及之處早已不再是飛花流草的原野，但這些被開墾的田地在黑夜中凄凄迷迷，也讓人有種回到了荒涼時代的感覺。
那條似乎在地平線上的路像通往陰冥地府的黃泉，路燈在穹宇之下如同點點星光，沿著地平線排成一長串。
荒野中難免會遇到孤魂野鬼，蘇曉一開始還有些擔(dān)心，但在蘇小塔連續(xù)扭斷兩個挺厲害的惡鬼的脖子后，蘇曉再看這些湊上來的野鬼就像看待宰的兔子一樣，不過，他沒想到會碰到熟人。
“蘇小塔住手！”
“哦。”蘇小塔聽話地松開手，野鬼跌落下來，露出一張清白虛弱的臉。
蘇曉差點從球里蹦出來，恨不能伸出手去扶一把，雙手拍著隔在眼前的屏障，“林杰！那是林杰！”
林杰看不到蘇曉也聽不到蘇曉的聲音，從蘇小塔手里逃過一死，爬起來轉(zhuǎn)身就跑。
“追，快追！”蘇曉指揮著蘇小塔，一路跟了上去。
蘇曉看得出林杰受了不少苦，不明白她為什么還在人世流連。人死之后不應(yīng)該踏過黃泉入地府，等待輪回轉(zhuǎn)世嗎？人間對與鬼魂來說危險重重，特別是沒有修為的新鬼——那些逃脫管束的惡鬼、妖、魔，都以噬魂為生。
蘇小塔追得很賣力，隔著屏障蘇曉都能聽到野風(fēng)呼嘯而過，但林杰跑得很快，靠近樹林子的時候突然沒了蹤影。
“啊，追丟了。”蘇小塔面無表情地說。
蘇曉伸出兩指，“耶，總算追丟了！……你說你一雙小短腿能追得上嗎？”
“……你讓我追的。”
“唉，”蘇曉拄著腦袋長嘆一聲，抬頭望著樹影婆娑的林子，“你說，你不是會法術(shù)有修為嗎？掐鬼脖子跟掐蔥似的嘎嘣脆，追個鬼還得用跑……啊……”
眼前一陣暈眩，蘇曉在木球里滾了好幾圈才穩(wěn)住，抬頭看到蘇小塔十分冷靜的臉。
“追上了。”蘇小塔說。
“……”碰上這么個失憶的大仙，蘇曉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攔住她。”蘇曉一揮手，話剛落下，蘇小塔就舉一反三地施展法力把四周都封死了。看著蘇小塔如此靈活地設(shè)下屏障，蘇曉抽了抽嘴角，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的處境。
“林杰，是我，蘇曉！”蘇曉隔著屏障朝林杰大喊，林杰站定了，轉(zhuǎn)身看著蘇小塔。蘇曉心里一陣雀躍，“你聽到我了？聽到我了嗎？”
“你……”林杰凜目，不解地看著蘇小塔，“是誰？為什么要殺我？”
蘇小塔眼角一跳，聽到蘇曉對著他耳朵大叫起來：“啊……她聽不見？聽不見！啊……”
蘇小塔有點擔(dān)心蘇曉被他關(guān)出病來了，可是他都已經(jīng)帶他離家出來來散心了，只好用手拍拍木球讓蘇曉安靜下來。
“你認(rèn)識蘇曉嗎？”蘇小塔問。
“蘇曉……”林杰低頭想了片刻，翻查生前的記憶對她來說似乎有些困難，“……認(rèn)識……你也認(rèn)識他？他在哪？是他讓你來找我的？薛駿生，是薛隊出事了嗎？”
蘇曉郁郁地嘆氣，林杰還不知道薛駿生失蹤的事。
“死了。”蘇曉聽見蘇小塔說。
“喂！”蘇曉喊了一聲，果然看見林杰身體晃了晃。
“死了？不可能！薛隊不可能……”林杰撲了過來，眼睛沒什么精神地看著蘇小塔，迷茫、悲傷、絕望，把沒怎么見過世面的蘇小塔嚇得后退了兩步。
“是蘇曉。”蘇小塔舉起木球，但沒有讓林杰碰。林杰反應(yīng)了一會兒，死氣沉沉的眼睛里出現(xiàn)了一點亮光，隨即又暗沉了下去，震驚地看著蘇小塔手里的木球。
“蘇曉，他在這里面？”林杰跪在蘇小塔面前，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木球。
蘇曉在木球里看著，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期待了很久，期望有人能知道他的處境，但是現(xiàn)在終于有人知道了，可是然后呢？給魏麟傳信嗎？告訴魏麟你那倒霉師弟被人當(dāng)狗養(yǎng)起來了，你還不快快去清理門戶？
“蘇曉！”
蘇曉聽到林杰在喊他，無力地抬起眼。
“蘇曉，”林杰跪在木球之前，干枯的眼睛里流下一滴血淚，“對不起……對不起……”
蘇曉心里有些堵得慌，也無心去想林杰為什么要跟他說“對不起”。自從他死后……算是死后吧，他沒曾看到有人吊念他或者為他掉一滴淚，所以他也沒有“死”的自覺。可是一旦有人用眼淚來告訴他“蘇曉，你已經(jīng)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對你的死表示很遺憾”的時候，他忽然有點接受不了。
“蘇小塔。”蘇曉悶悶地說：“我們走吧。”
突然間，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似乎有點任性，但，就任性一次吧。
“有什么可留戀的呢？”蘇曉跟自己說。腦袋里閃過一些片段，卻都抓不住，他這一生，就像燒過的紙錢，風(fēng)一吹就都散了。
蘇小塔很聽話，抱著木球轉(zhuǎn)身離開了。
林杰爬起來追了兩步，但有屏障隔著，她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蘇小塔越來越模糊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蘇小塔，屏障才慢慢消失。夜風(fēng)襲來，卷起樹梢的枯葉，紛落一地。
林杰捂著頭彎下腰，疼，頭疼得不行——她慢慢蜷縮在地，雙眼又恢復(fù)了空洞。不知道什么地方傳來一聲清脆的鈴鐺聲，在秋風(fēng)乍起的夜里，激起一層寒意。林杰循著鈴聲轉(zhuǎn)過頭，站起身，睜著空洞的眼睛朝黑夜里走去。
夜里有些涼了。姜妍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搓著凍涼的胳膊關(guān)上窗戶，轉(zhuǎn)頭想去睡覺，忽然聽到樓下傳來了車聲。
這個時候還開車往姜家別墅來的，不是姜拓就是找他的那些姜家徒孫。姜妍在枕頭上輾轉(zhuǎn)了一會兒，又想起墓園里蘇曉看著她的冰冷眼神，心里刺痛了一下，翻身坐了起來。睡不著了。
姜妍下床，光著腳走到窗前。屋里沒有開燈，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院子大門開了，一輛黑色SUV開了進(jìn)來，是姜拓的專車，車輪擋泥板上還有沒干的泥水——姜拓干什么去了？
姜妍清楚姜拓的習(xí)性，這個人龜毛地很，還有些潔癖，如果不是必要，他一般不會離開他那個豪華書房到處跑，而且還是在這樣的半夜里。
姜妍有點不放心，拿出手機(jī)來撥了個號。漫長的撥號音之后，蘇曉略帶沙啞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了過來，似乎是從睡夢中被吵醒了。
“喂？哪位？”
姜妍愣了一下，迅速掛掉了電話。蘇曉沒事，姜妍心里松了口氣，卻仍覺得哪里不太對，好像蘇曉有點奇怪，哪里奇怪呢？語氣？態(tài)度？可是仔細(xì)想想又想不出原因來。
姜妍暫時放棄分析蘇曉的變化，抬頭看了看窗外，天陰沉沉的，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陰氣最盛，惡鬼橫行。這樣的氣象，姜拓還要出門？是什么事能讓他冒這么大的險？
車門開了，姜拓扶著一個保鏢的胳膊從車?yán)锵聛恚_步明顯有些虛浮。姜妍皺眉，在姜拓抬頭往這里看之前離開了窗口，走到了桌子旁邊，盯著玻璃下壓著的一張全家福。
“什么巡夜人世家，不過靠著極陰的體質(zhì)罷了。”姜妍冷笑，笑著笑著，臉上落下一滴淚，落在照片上一個笑得燦爛的年輕人臉上。
“爸爸……”姜妍無聲地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