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而言之,哲學永恒的生命力就在于其歷史性與現實性之間的內在張力。哲學家們與哲學對象之間的關系,哲學家們相互之間的關系,我們與哲學家們之間的關系,都可以看做是人類精神自己與自己之間的關系,因而哲學乃是人類精神的反思,也就是思想與思想的“對話”。就此而論,哲學家們的思想就“活”在思想與思想的對話之中,也可以說哲學就“活”在思想與思想的對話之中。就此而論,任何一種哲學思想都不僅具有“歷史性”,而且具有“現實性”。因為前人所面臨的哲學問題同樣也是我們所面臨的問題,所以他們的解答方式對我們來說具有超越時間和歷史的意義:歷史上已經過去了的思想實際上并沒有過去,它們作為一條條思想之路也構成了我們的存在的一部分,所以我們的思想包含而且必須包含過去的思想才成其為思想。或者說,離開了歷史,我們的思想甚至我們的存在便是殘缺不全的,因而“歷史性”在此就有了“現實性”的意義。
因此,學習哲學史的過程并不是被動地接受知識,而是富于創造性的“視界交融”,亦即我們與以往的哲學家們就大家共同關心的哲學問題進行思想之間“對話”的過程。
學習是一種“對話”,而“對話”自有“對話”的內在邏輯,它至少包含三種要素:
首先,“對話”的雙方一定要有共同的“話題”,這樣“話”才能“對”起來。我們之所以能夠與哲學家們進行思想上的對話,就在于我們與他們之間有著共同的“話題”,這就是永恒無解、萬古常新的哲學問題。換言之,他們面對的問題也是我們面對的問題,盡管由于歷史、文化、社會等因素,這些問題有時會發生形態上的變化,但是在根本上是一致的。
其次,“對話”之為“對話”乃“相對而說”,因而是一種相互間的交流,亦即“視界交融”。就對話而言,對話的雙方是平等的,否則就談不上對話。我們的確是在學習哲學史,然而我們并不是作為一無所知的小學生向哲學大師們請教,而是與他們一同討論哲學問題。如果我們只是小學生,那么充其量我們只能學到一些“知識”,即了解到哲學家們說了些什么,不過倘若如此,我們仍然站在哲學之外。只有當我們與古人面臨同樣的哲學問題的時候,我們才深入到了哲學之中。既然我們與古人有同樣的問題,那么就不只是他們說話我們傾聽,我們也有自己的“發言權”。
最后,“對話”需要相互之間的“理解”,如果你說的話我“聽”不懂,那么“話”也是“對”不起來的。所以,學習哲學史最好閱讀哲學家們的原文原著,直接與他們進行思想上的“對話”,不能僅僅依賴于二手甚至三手的資料。就此而論,我們這門課只是引導同學們進入哲學運思之路的“入門”,決不能以此來代替哲學原著的研讀。當然,我們不可能讓古人理解我們,因為他們已經無法開口說話了,他們要說的話就在他們的書里,所以這種“對話”看起來有點不平等。但是,如果我們不是把哲學家們的書看做是死東西,而是看做有著豐富意蘊的活生生的有生命的存在,那么當我們有所問時,他們也會有所答的。顯然,我們只有深入到哲學的維度,才有資格與哲學家們進行對話,而深入到哲學維度的最好方法就是深入到哲學問題之中,把哲學家的問題當作你的問題,或者把你的問題上升到哲學問題的高度。
因此,進入哲學王國的秘訣就是:將哲學家們的問題當作你自己面對的問題,或者把你自己的問題上升到哲學的高度。哲學不是知識,而是思考。思考之為思考,總是針對問題的,總是由問題而引發的。
最后,希望大家有條件有機會都來學一學哲學。的確,在我們這個時代,哲學受到了冷落,因為它不能用來烤面包(威廉·詹姆斯語),沒有實用性,而且不夠科學。所以,人們即使不會輕視哲學,也會對它敬而遠之。哲學所能得到是最好待遇,就是被束之高閣。實際上,這是很不正常的。
現代社會以越來越精細的分工為前提,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在這個現代化的社會大機器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你要從事某一種職業,例如在某個學科的某個分支中的某個領域中的某個問題上,奉獻一輩子的精力,弄好了,也許你還能獲得諾貝爾獎呢!這就是我們稱之為“專業缺憾”的問題:我們每個人都必須以犧牲其他興趣和才能為代價,片面地發揮自己某一方面的才能,以便相互之間共享各自的成果。我研究數學,你研究法學,他研究計算機……我們各自研究不同的學科,相互之間共享各自的成果。針對這種現象,西方世界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就在探索人的全面發展和通才教育等問題,然而在我看來,收效甚微。19世紀黑格爾的時代,還有可能產生百科全書式的科學家、思想家,馬克思還可以設想,在未來社會中,一個人可以上午種田,下午打漁,晚上思考哲學問題。現在,我們甚至連幻想都不可能幻想了。因為一個人根本就沒有可能了解他所研究的整個學科,更談不上對其他學科的通曉了。當然,社會的發展也有變通的辦法:科學技術的發展,越來越向簡單易用的方向努力,我們也可以稱之為“傻瓜化”——我可以不懂計算機技術和原理,但是我可以輕松地學會使用計算機。我不懂也用不著懂數學、物理學、生物學,包括法學,我一樣可以享受這些學科的成果,以此來彌補所謂的“專業缺憾”。
但是,讓我們仔細想一想,哲學能不能也像其他自然科學那樣“傻瓜化”?換言之,我們能不能讓哲學家們去思考哲學問題,去建立世界觀、方法論和人生觀,然后我們拿過來“共享”?當然不行。果真如此的話,那就意味著我們的思想由某些哲學家控制,我們自己不過是行尸走肉而已。我可以不懂計算機而使用計算機,我可以不懂各種各樣的科學技術而去享受科學技術的最新成果,但我不能不懂人生的意義而了此一生。
所以,哲學不同于一般的科學知識,它應該是每個人的需要,它要求每個人的靈魂在場。
我們這一講與大家討論的主題是“智慧的痛苦”。我想說的是,人成其為人是一次非常“悲壯”的“探險”,而且很可能只有一次“機會”,所以是沒有歸程的,這是一條充滿艱險的“江湖不歸路”。智慧的痛苦就是做人的痛苦,這是哲學層面的痛苦,當你感受到智慧的痛苦的時候,你才會知道究竟什么叫做“刻骨銘心”。哲學將我們帶入智慧的痛苦之中,哲學也在尋求破解這一痛苦的辦法,哲學家們尋尋覓覓了兩千六百多年——實際上自有人類就開始了這樣的探索,但是迄今為止我們仍然沒有找到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可能注定了永遠也不可能解決這個難題,不過即使明知道如此亦仍然是義無反顧。于是,我們將發現,人類之所以千百年來自覺自愿地投身于這“智慧的痛苦”,是因為我們注定了只能“愛智慧”,而“愛智慧”的快樂不在于“有智慧”的結果,而在于永恒的探索和追問的過程之中。
我們必須經受智慧的痛苦,才能體驗智慧給我們帶來的歡樂。
參考書目
1.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四卷本,商務印書館,1983年。
2.文德爾班:《哲學史教程》,上下卷,商務印書館,1993年。
3.《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下卷,商務印書館,2000年。
4.趙敦華:《西方哲學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
5.張志偉主編:《西方哲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