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理論上講,哲學所探討的對象不是經驗的對象而是超驗的對象,例如宇宙萬物的本原、存在、實體或本體,包括人在內所有存在物的來源和歸宿等等。當然,哲學也有比較具體和現實的問題,例如認識論、倫理學、歷史哲學、社會政治哲學的問題,不過由于這些問題都屬于最基本的問題,而越是基本的問題就越不簡單,所以同樣沒有確定的答案。舉個不恰當的例子,我們都知道1+1=2,但是要想說清楚為什么1+1=2,并不簡單。另一方面,從實際情況看,盡管兩千多年來,哲學家們費盡千辛萬苦企圖使哲學成為科學乃至科學之科學,竭盡其所能來證明哲學是科學,但是他們的愿望無一不是落了空,哲學家們在所有的哲學問題上都是爭論不休,從來就沒有達到過一種科學知識應該具備的普遍必然性。于是,批評哲學的人就有了一件十分有效的武器,而維護哲學的人則多了一塊治不好除不掉的心病。實際上,無論是批評哲學的人還是維護哲學的人,都誤解了哲學的本性。我們以為,哲學不是科學,因而不能用衡量科學的標準來衡量哲學。更重要的是,哲學不是科學并不是哲學的恥辱,恰恰相反,倒是哲學優越于科學之處。如前所述,科學不過是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工具和手段,科學自己不能決定它的目標或發展方向,如果我們要求哲學成為科學,那就意味著哲學也變成了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工具和手段。倘若如此,文明發展的方向由什么來樹立或確定呢?顯然,就哲學的意義和地位而言,它應該擔負起為人類文明樹立和確定目標和發展方向的重任。所以僅僅就此而論,我們也不應該讓哲學變成科學。
哲學不是科學,兩者的“發展方式”也是不一樣的。
在某種意義上說,科學的發展是“線性的”知識積累的過程,我們用不著非要了解一門科學的歷史一樣可以學習和利用它的成果,因為它的最新成果就凝聚在當下的某種載體之中,我們拿過來學就可以了。哲學卻不是這樣“進步”的。毫無疑問,現代人在知識的擁有量上比前人“進步”得多,隨便一所醫學院校的學生所擁有的知識,即使是醫學始祖希波克拉底也難以望其項背,一個中學生所具備的數學知識亦可以超過幾百年以前的大數學家,但是哲學就不同了。哲學史上幾乎每一部哲學著作都具有晦澀難懂的特點,只有很少的人能夠理解它們,不要說一般的人,不要說我們,即便是現當代的哲學大師也不敢說他們在思維水平上比柏拉圖或者亞里士多德更高明。
為什么?
如果有一個問題,我們經過長期艱苦卓絕的努力,終于有了惟一正確的答案,那么雖然前此以往的探索都具有歷史的意義,但是在這個惟一正確的答案面前,它們都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就知識而言,我們用不著理會它們,只需掌握這個正確答案就行了。然而,如果有一個問題是永遠不可能有標準答案的,只有各式各樣不同的解答方式,那么在這些解答方式之間就不存在孰高孰低的問題,它們都超越了時間和歷史,無論在什么時候都是可供后人選擇的道路。換言之,由于哲學問題乃是永恒無解因而萬古常新的難題,故而一切答案都不具有終極的意義,各式各樣不同的解答方式都具有“平等的”的價值。在哲學史上,亞里士多德不能掩蓋柏拉圖的光輝,黑格爾也不可能動搖康德的歷史地位,由于他們把解決問題的某種方式發揮到了極致,便成了不可替代的“典型”,在哲學史上樹起了一座座“里程碑”。這有點兒像文學的歷史,例如“唐詩”和“宋詞”:唐代是律詩的典范,后人寫詩決超不過李杜;宋代是詞的絕頂,后人很難覓得蘇辛佳句。如果說兩者之間有什么區別的話,那就是文學家們是將某一種藝術典型推向了頂峰,而哲學家們則是將一條思想之路走到了“絕境”。哲學家通常思想的都是帶有根本性的問題,他們思得也很“根本”,于是就把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推到了極端,后人若要解決問題就不可能再走老路,因為那條路已經被走“絕”了,他只好換一條路走。所以,哲學并不只有一條路而是有許多條路,任何一條路都不足以代表哲學本身,所有的哲學運思之路“綜合”在一起,才構成了一幅比較完整的哲學圖畫。換言之,哲學是由過去、現在乃至將來那一條條思想之路構成的。
然而,如果哲學問題注定無法得到最終的解決,我們為什么還要追問這些難題?就此而論,哲學作為“智慧之愛”給我們帶來的與其說是愉悅不如說是痛苦,那么我們為什么要追求這種“智慧的痛苦”?
二、智慧的痛苦
在《圣經》“創世紀”中有一則盡人皆知的伊甸園神話:
上帝在創造了世界萬物之后,感到有些孤單,于是便用泥土照著自己的樣子創造了亞當。為了不使亞當感到孤單,又趁著亞當睡覺的時候取了他的一條肋骨,創造了夏娃。上帝在東方辟了一個園子叫做伊甸園給亞當和夏娃居住,把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交給亞當夏娃管理,那里簡直就是天堂。在伊甸園里有許多樹,其中有兩棵樹最特別,一棵是生命之樹,一棵是智慧之樹。據說吃了生命之樹的果子可以長生不老,吃了智慧之樹的果子便有了智慧。上帝告誡亞當和夏娃,伊甸園中惟有智慧之樹的果子不能吃,吃了就會死。但是后來亞當和夏娃禁不住蛇(撒旦)的誘惑,終于偷吃了智慧之樹的果子,于是悲劇發生了:他們因此被趕出了伊甸園,而且子孫萬代都不得不為這個“原罪”付出代價。
伊甸園神話的寓意很清楚:智慧與原罪密切相關,甚至可以說智慧就是人的原罪。
假如伊甸園神話不是神話,也不是故事,而是事實,亞當和夏娃的確是因為一個果子而被逐出了天堂,我們無話可說,只能怪他們運氣太差。因為上帝只是說智慧之樹的果子不能吃,卻沒有禁止他們吃生命之樹的果子。如果亞當和夏娃先吃生命之樹的果子,然后再吃智慧之樹的果子,那么他們就與上帝沒有什么區別,上帝也拿他們沒有辦法。從這個角度看,人類犯原罪這件事實在沒有道理可講。
其實不然。
伊甸園神話具有非常深刻的象征意義,它并不是說人是因為追求智慧才成為有死的,而是說人是因為追求智慧才知道自己是有死的。智慧的痛苦就源于此。
當人類從自然之中脫穎而出,割斷了連接他與自然母親的臍帶而獨立存在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完全依靠自然的本能行動了,他必須依靠理性的眼睛在數不清的可能性中為自己做出選擇,從而便置身于危險之中。一方面人是自然的成員,像其他有限的自然存在物一樣受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則的限制,生生死死,不能自已;但另一方面人又是一種有理性的存在,他不僅試圖以此來把握自然的規律,同時亦生發出了超越自身有限性的理想,然而作為自然存在物他又不可能違背自然規律現實地實現這一理想,但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他追求和向往這一理想的信念。終有一死的人向往永生,向往永生的人終有一死,這就是人生在世最深刻最根本的悖論。正是從這一最深刻最根本的悖論之中,生發出了哲學問題:它意味著人被拋入這樣的境域,他自始至終面臨著有限與無限、相對與絕對、暫時與永恒、現實與理想、此岸與彼岸之間的激烈沖突,在它們之間橫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顯然,只要當無限、絕對、永恒、理想和彼岸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升起,人就注定了追求和熱愛智慧的命運。所以我們說智慧是一種痛苦,而且是一切痛苦中最痛苦的痛苦。這痛苦之痛和苦的程度,我們除了說它刻骨銘心而外,實在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它的刻骨銘心之處不僅在于人注定了要追求智慧卻又注定了不可能通達智慧的境界,而且更在于追求智慧便使人知道了自己的有限性,知道了自己的有死性。其實,千百年來人類上天入地、建功立業,歸根結底不過是為了超越自身有限性這一理想,然而迄今為止仍然沒有找到一條通達智慧境界的出路。不過盡管如此,人類亦不可能由于這理想不能實現就放棄追求,因為這追求乃源于人之為人的本性。結果,這一切就被寄托在了追求和熱愛智慧的過程之中。
所以就此而論,哲學既是最深刻的痛苦,也是至高無上的快樂。因為哲學乃是人生所能通達的最高境界,正是在智慧的痛苦之中,人賦予人生以意義,實現著自身的價值。
人生在世不僅活著,而且希望知道他為什么活著,明白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然而,作為一個自然存在物,他生存于其中的自然界并沒有什么意義和價值,應該說,所謂意義和價值是人賦予這個世界的。因為他不能忍受一個沒有意義沒有價值的世界,所以他需要意義和價值。這一點我們從“價值”這個概念的詞源就可以看清楚。
所謂“價值(value)”一詞的詞源最初來自梵文的wer(掩蓋、保護)和wal(掩蓋、加固),拉丁文的vallo(用堤護住、加固)、valeo(成為有力量的、堅固的、健康的)和valus(堤),具有“對人有掩護、保護、維持作用”的意思,后來演化為“可珍惜、令人重視、可尊重”的詞義(注2:參見李德順主編:《價值學大詞典》,第261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年。)。在通常意義上,當人們說某個事物有“價值”的時候,總是在對人有好處、有意義的意義上使用的。因此在哲學上,“價值”是與主體的目的、意愿或需要相關的概念。
顯然,與主體的目的、意愿或需要相關的事物有很多,從廣義上說,我們甚至可以把一切與主體相關的東西都看做是“有價值的”,因此人的存在其實就是一種價值性的存在。由此而論,與主體相關的一切事物就構成了一個價值系統,其中有基本的價值,較低的價值,也有較高的價值,亦應該有某種最高的價值,這個最高的價值或內在的目的就是人類理性“終極關懷”的對象。因此,價值對人來說有外在的價值和內在的價值的區別。毫無疑問,人類這種存在與一切有生命的存在一樣首先必須滿足吃、穿、住等最基本的生活需要,而且他的確像動物一樣能夠適應和利用周圍的自然條件來維持自己的生存,當然在這方面他做得比動物要好得多。但是對人來說僅僅滿足了這些生存需要是不夠的,它們只是生存的基本條件而不是生存的目的,他應該有更高的需要和追求,他需要知道他生存的意義和目的是什么。所以人而且只有人有“終極關懷”,他能夠把自己的一切生存活動指向某種作為最高價值或內在目的的理想境界。
人的生活實踐是某種價值性的生存活動,這不僅體現了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主體能動性,而且是人類保護自身存在以抵御虛無主義的防線或“堤壩”。如前所述,當人類脫離了自然母親的懷抱從自然之中脫穎而出之后,他就再也不可能像自然存在物和動物那樣完全在自然的推動下按照自然的本能而活動了,因為人有了理性,他必須由他自己去面對自然的種種艱難險阻,通過對自然的本質和規律的認識來指導自己的生存活動,在數不清的生存可能性中去自己選擇自己的生存之路,這就使他面對著一個充滿了偶然性、不確定性和危險的世界。于是,生存對人來說至少存在著兩大難題:一是如何通過認識自然改造自然來維持自己自然生命的存在,一是如何通過某種方式為自己的存在確立根據、價值或目的。我們可以把前者看做是關于“如何活著”的問題,而把后者看做是關于“為什么活著”的問題。顯然,與“如何活著”相關的是一類價值,與“為什么活著”相關的則是另一類價值,而且這后一方面對我們來說更為重要因而更有“價值”,或者可以說,它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價值。對于人類這種有理性的自然存在者而言,他不僅存在著而且還要追問為什么而存在,即其存在的意義、目的或價值。但是這些意義、目的或價值并不是自然而然地“寫”在自然之中擺在人的面前的,它們需要人自己去探索、“發現”甚至“創造”。作為自然存在物,有沒有價值對人來說是無關緊要的,但是作為有理性的存在,價值卻是他必需的甚至是性命攸關的東西。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論價值具有怎樣的客觀內容,它們都是因為人的存在才存在的。換言之,一個沒有人的世界一定是一個沒有意義、沒有理想、沒有價值的世界。但是自有人類以來,這個世界就變成了一個價值的世界,或者也可以說是因為人而成為了一個價值的世界。顯然,由于價值通常被人看做是其存在的理想性的標志,他無論如何無法想象也無法忍受一個沒有價值的世界,所以他總要為自己的存在尋求某種理想的意義和價值。因此,人類就需要有“價值”這座“堤壩”來維護自己的存在,而價值就體現著人類理性的存在意義、最高目的和至上的理想境界。
在某種意義上說,人類確立價值的目的是針對虛無主義的。人既不能忍受一個沒有價值的世界,而且始終不滿足于他所面對的現實,所以他就建立了一個理想的世界作為現實世界的補充和超越,并且以之作為他生存的根基和目標。如果我們既不滿足于現實——通常我們的確如此,又無法確證理想的存在——這也是經常會發生的事情,虛無主義就產生了,而且具有毀滅性的力量。由此可見,只要人存在著就始終面臨著虛無主義的危險,所以他需要有價值和理想,否則他就找不到為什么要生存下去的理由和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