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漪顯然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眸中閃過一絲清晰的訝異，隨即，那抹原本極淡的緋色如同投入水中的朱砂，迅速在白皙的臉頰上暈染開，加深了幾分。她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目光落在矮幾上青瓷茶杯里裊裊升起、漸漸淡去的熱氣上，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并不壓抑，反而像在仔細咀嚼他話語中的每一個字。

“將軍可知，”她再抬眼時，眼中的訝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復雜，“三年前，得知被拒婚時，我曾問過父親，那位蕭將軍是何等人物？父親只道，是一位……心如鐵石、只識刀兵的少年將軍。”她的語氣很輕，如同在講述一件與己無關的舊事，并無怨懟，只是陳述一個她曾經深信不疑的事實，“昨日燈下初見，將軍氣勢迫人，目光冷冽，確也……如傳聞一般。”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細小的冰棱，刺入蕭屹的心房，帶來細密而尖銳的疼痛。他放在膝上的手無意識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他想辯解，想訴說當年拒婚并非針對她，而是對那種被命運擺布的抗拒，想剖白自己并非生來冷硬……可千言萬語涌到喉頭，在沈清漪那雙清澈、仿佛能映照出一切虛妄的眼眸注視下，又覺得任何解釋在既定的事實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他張了張嘴，最終只化作喉間一聲壓抑的輕嘆。

“然昨夜將軍為掛祈愿牌援手，今日又負荊請罪……”沈清漪話鋒一轉，目光依舊清澈地落在他臉上，帶著一絲審慎的、如同匠人審視璞玉般的探究，“這‘鐵石’之下，似乎也并非……全無溫度？”

她的聲音很輕，如同初春時節冰面下第一道細微的裂響，卻像一把精準無比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插進了蕭屹緊閉了二十余年的心門，撬開了一道他從未向任何人展露過的縫隙。一股洶涌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眼眶，酸澀難當，幾乎要沖破他引以為傲的自制。他猛地深吸一口氣，凜冽的空氣灌入肺腑，強行壓下喉頭的哽塞，再開口時，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沙啞的粗糲，卻字字清晰，重逾千鈞：

“蕭屹并非鐵石。只是……過往歲月，刀兵相向多于溫情脈脈，早已習慣……以鐵甲示人，以寒鋒為伴。”他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深處翻涌著被強行壓抑卻依舊泄露的痛楚與掙扎，“昨日見姑娘，方知這世間……尚有暖玉，澄澈溫潤，不染塵埃，值得……值得以真心相護，以性命相守。”話語依舊不算流暢，帶著沙場男兒特有的、未經雕琢的直白粗糲，卻如同最質樸的礦石，袒露著最核心的、滾燙的真心。

暖閣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靜。窗外風似乎停了，連殘荷的沙沙聲也消失了，只剩下兩人之間無聲涌動的氣息。沈清漪靜靜地凝視著蕭屹，看著他冷峻眉宇間那抹極力壓抑卻依舊清晰流露出的緊張與近乎孤注一擲的真誠，看著他深邃眼眸中那份如同困獸般掙扎后終于破籠而出的灼熱與渴望。那目光太沉重，太直白，幾乎要將她燙傷。時間仿佛被拉得粘稠而漫長，每一息都帶著千鈞的重量。

良久，久到蕭屹幾乎以為自己那顆在戰場上都能穩如磐石的心臟，就要在這無言的等待中碎裂開來。他看到沈清漪唇邊，那抹原本帶著審視的平靜，如同初春湖面悄然消融的薄冰，緩緩地、緩緩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淡、卻無比真實的弧度。那笑容很淺，如同雪后初霽，云層縫隙里透出的第一縷微光，帶著試探性的暖意，卻又蘊含著一種洞悉后的柔軟。

“將軍此心，”她輕聲開口，聲音如同珠玉落入清泉，清脆而溫潤，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寂，“清漪……知曉了。”

沒有明確的應允，沒有熱烈的回應，甚至沒有一句“我信你”。但就是這簡簡單單的“知曉了”三個字，卻像一道帶著神奇魔力的暖流，瞬間奔涌而過，融化了蕭屹心中所有的忐忑、寒冰與沉重的枷鎖。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狂喜如同掙脫堤壩束縛的洪流，猛烈地沖刷著他的四肢百骸。他知道，那扇對他緊閉了三年、昨夜才被莽撞叩響、今晨又因負荊而顯露出一線縫隙的心門，此刻，終于對他打開了一條足以讓光照進來的通道。而門后透出的那縷微光，帶著她獨有的溫暖與澄澈，足以照亮他未來所有可能布滿荊棘與風沙的征途。

他放在膝上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又被他強行按捺住。他不敢有絲毫僭越的舉動，生怕驚擾了這剛剛萌芽的、脆弱而珍貴的暖意。只是那一直緊抿著的、線條冷硬的唇角，終于難以抑制地向上牽起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卻無比真實的弧度。暖閣里，熏香的氣息似乎也變得柔和起來，窗外，一尾錦鯉躍出水面，帶起一小片晶瑩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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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后，一封蓋著荊州刺史府私印、措辭婉轉卻態度明確的信函，被快馬送入了禁宮深處。信中，沈牧以“小女性情疏淡，恐難當國母之儀”為由，極其圓融地替女兒婉拒了來自東宮的試探。信使帶著回函離開后，沈牧站在書房的窗前，望著庭院中那株老梅樹，捻須沉吟。他知道，這封信遞出去，便等于將女兒的未來，與那位年輕的蕭將軍更緊密地系在了一起。風險與變數并存，但想起暖閣中女兒那句“知曉了”背后隱含的默許，想起蕭屹眼中那份孤狼般的執著與真誠，這位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心中竟也生出一絲期待。或許，那塊冷鐵，真能被他的清漪暖化？

與此同時，一封素雅的、帶著淡淡紅梅暗香的箋紙，被悄然送到了虎賁中郎將衙署蕭屹的案頭。箋上只有一行清麗娟秀的小楷，墨跡未干，仿佛還帶著執筆人的溫度：

“庭前老梅，新蕊初結。若得閑暇，可共賞否？”

落款處，是清漪二字。

蕭屹捏著那張薄薄的箋紙，指腹輕輕摩挲過那清雅的字跡，仿佛能感受到她落筆時的氣息。窗外寒風呼嘯，卷起地上的枯葉，他冷峻的臉上，卻如同冰封的湖面驟然投入了春日暖陽，無聲地、徹底地融化了。那一直深鎖的眉宇舒展開來，眼底深處，是化不開的、足以灼燒一切陰霾的溫柔與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