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拓本上的針腳
- 靈犀引
- 一歌盡傾君
- 2600字
- 2025-07-20 09:11:07
夕陽把巷弄拉成細長的影子,蘇晚卿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前走,槐葉在青石板上打著旋兒,總像要追上她的腳步。
手腕上的艾草錦囊隨著動作輕輕晃蕩,杭紡布料蹭過掌心的溫度,比藥湯更能讓她心安。
沈硯之走在半步之外,深灰長衫的下擺掃過地面的光斑,像在丈量著什么,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你祖父的拓本,還能修復嗎?”他的聲音從斜前方傳來,帶著夕陽的暖意,蘇晚卿抬頭時,正看見他耳后的碎發被風吹得微顫,那里的皮膚在光線下透著薄紅。
報童消散時留下的金光似乎還在空氣里浮動,落在他肩頭凝成細碎的光點。
“得用松煙墨補蟲蛀的地方。”蘇晚卿低頭摸著懷里的藍布包袱,拓本的邊角隔著布料硌著肋骨,卻沒像清晨那樣讓她發悶,“老師傅說,這種百年前的拓片,得用同期的墨才能相融。”
她忽然想起什么,腳步慢了半拍,“你硯心閣的墨,能賣給我些嗎?”
沈硯之停在巷口的石拱橋邊,橋下的河水泛著粼粼的光,把他的影子泡得發虛。“送你便是。”他望著遠處的炊煙,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柔和,“守界人用的墨,本就該與拓本上的鎮魂符相契。”
說話時,他腰間的墨玉突然輕輕震動,蘇晚卿胸前的白玉佩也跟著發燙,兩道微光在空氣中相觸,像水草在水底悄悄纏繞。
賣花人的擔子已經移到橋頭,桅子花的甜香混著河水的潮氣漫過來。
蘇晚卿看見竹籃里躺著幾朵半開的白菊,花瓣上的水珠在夕陽里閃著金,突然想起周老太鬢角的銀發——原來歲月不管落在人身上,還是花上,都是這樣溫柔的白。
“要帶兩朵嗎?”沈硯之的聲音驚飛了停在花枝上的蝴蝶,“白菊能安神,比艾草更溫和些。”
她剛要搖頭,卻見賣花人笑著插話:“姑娘氣色看著好多了,早上來買花時,臉白得像宣紙呢。”
蘇晚卿這才驚覺,自己已經走了整整三條巷弄,竟沒像往常那樣喘不上氣,扶著沈硯之衣袖的手,指尖甚至有了些微的暖意。
回到硯心閣時,暮色已經漫上窗臺。
沈硯之從貨架最高層取下個烏木匣子,打開時發出細微的“咔嗒”聲,里面的松煙墨泛著暗青色的光,墨錠上的云紋雕刻與蘇晚卿的青銅羅盤如出一轍。
“這是你祖父訂的墨。”他用宣紙包好遞過來,指尖無意中擦過她的指腹,兩人像被同時燙到似的縮回手,“二十年前就備下了,說等你能修復拓本時用。”
蘇晚卿捧著墨錠的手微微發顫。
墨香里混著淡淡的樟木味,顯然是精心存放過的,云紋的凹槽里還留著細微的墨屑,像誰曾拿它試過筆。
她忽然想起祖父臨終前的眼神,當時不懂那未盡的話語里藏著什么,此刻墨錠的溫度透過宣紙傳來,竟像老人枯瘦的手輕輕按在她手背上。
沈硯之往炭盆里添了塊銀骨炭,火苗舔著炭塊發出細微的聲響,把兩人的影子投在貨架上,隨著火光輕輕搖晃。
“今晚就在閣里歇著吧。”他往陶壺里注滿水,動作慢得像在臨摹古畫,“你靈體剛接納愿力,夜里容易引陰氣,這里有鎮魂符鎮著。”
后堂的小床鋪著粗布褥子,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
蘇晚卿把拓本攤在臨窗的案幾上,松煙墨在硯臺里漸漸化開,黑色的墨汁泛著綢緞般的光澤。她握著狼毫筆的手比往常穩了些,筆尖落在蟲蛀的破洞處時,忽然發現拓本邊緣有排極細的針腳——不是紙張原有的紋路,倒像是后來有人用絲線縫補過。
“這是……”她湊近了細看,針腳是“單套結”,和古籍修復時固定紙頁的手法不同,更像是縫制衣物的針法。
最末那個結上還纏著半根紅線,在燈光下泛著暗啞的光,像誰匆忙間沒來得及剪斷。青銅羅盤突然在案幾上輕輕一跳,指針指向拓本上“辀人”篇的位置,那里的紙頁比別處更薄,隱約能看見底下透出的暗紅色,像浸透了血。
沈硯之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里端著碗冒著熱氣的姜茶。“看出什么了?”他把茶碗放在案幾角,目光落在那排針腳上時,眉峰微蹙,“這是胭脂巷繡娘的針法。”窗欞外的風突然大了些,吹得燭火微微搖晃,把他的影子投在拓本上,恰好遮住那排細密的針腳。
蘇晚卿握著筆的手頓住了。
墨滴落在拓本的空白處,暈開小小的黑點,像顆沒來得及落下的淚。“胭脂巷?”她想起工坊老師傅說過,那里拆遷時挖出過許多繡品殘片,“就是那個……”
“民國時燒過一場大火的地方。”沈硯之接過她沒說完的話,指尖拂過拓本邊緣的紅線,“燒死了個繡娘,聽說手里還攥著沒繡完的嫁衣。”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燭火在他瞳孔里跳動,“你的羅盤有反應,說明她的執念和這拓本有關。”
姜茶的熱氣漫過鼻尖,混著松煙墨的清苦,在空氣里釀成奇異的暖。
蘇晚卿喝了口,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熨帖得像是連骨頭縫都松快了。她忽然發現自己的指甲蓋上泛著健康的粉,不再是常年的青白色,連握著筆桿的指節,都比清晨多了些力氣。
“她也在等什么嗎?”蘇晚卿望著拓本上漸漸暈開的墨滴,想起報童虛影那雙烏溜溜的眼睛,“就像那個孩子等他娘?”燭火突然爆出個燈花,拓本上的針腳在光影里仿佛動了動,紅線的末端輕輕翹起,像在朝她招手。
沈硯之往炭盆里又添了塊炭,火星濺在灰里發出細碎的聲響。“明天去胭脂巷看看。”他的目光落在她左眼角的淚痣上,那里的顏色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但今晚必須休息。”說話時,他從袖中摸出張小小的平安符,壓在拓本旁邊,符紙的邊角已經有些磨損,顯然用了很久。
夜深時,蘇晚卿被細微的聲響驚醒。
案幾上的拓本正泛著淡淡的白光,那排針腳在光里清晰得像新縫的,紅線末端纏著的線頭,竟在緩緩轉動,繡出半個殘缺的“囍”字。她屏住呼吸細看,發現紙頁上的暗紅色正在流動,順著針腳的紋路,漸漸匯成小小的血珠,滴落在硯臺里,與松煙墨融成了深褐色。
青銅羅盤在枕邊輕輕震動,這次卻沒帶來寒意,反倒像有只溫暖的手在輕輕拍她的手背。
蘇晚卿想起沈硯之說的“守界人血脈”,忽然明白祖父留下的不只是拓本,更是份沒說出口的囑托。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拓本上投下細長的光斑,像誰在紙頁上輕輕繡了道銀線。
她重新躺下時,聽見前堂傳來細微的翻書聲。
沈硯之大概還沒睡,或許在看那些記錄著陰陽之事的古籍。艾草錦囊在手腕上散發著淡淡的香,與松煙墨的味道纏在一起,像個溫柔的符咒,讓她在半夢半醒間,仿佛看見個穿旗袍的女子,正坐在月光里,低頭繡著件殘破的嫁衣。
天亮前最暗的時刻,蘇晚卿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枕邊的青銅羅盤,發現指針不再指向窗外,而是穩穩對著前堂的方向。
那里的燭火還亮著,映出道清瘦的影子,正低頭在紙上寫著什么,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響,輕得像誰在耳邊說悄悄話。
原來有些守護,從來都不用宣之于口。就像松煙墨總要等合適的紙,就像鎮魂符總要等該渡的魂,就像他始終保持的半步距離,不遠不近,恰好能接住她所有未說出口的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