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的俞小舟站在醫學院解剖實驗室門口，手心全是汗。盡管已經上了兩年醫學基礎課，但今天是他第一次面對真正的尸體。

“緊張？“林雨晴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邊。雖然身體條件不允許她學醫，但她考入了同一所大學的醫學插畫專業，經常來蹭課。

“有點。“俞小舟承認道，“不知道待會兒會不會吐。“

“大名鼎鼎的陳教授可不會給你吐的機會。“林雨晴做了個鬼臉，“聽說他上周把一個吐了的男生直接趕出了教室。“

解剖學教授陳志明是個六十多歲的嚴厲老頭，據說從教三十年來從未給過學生滿分。

實驗室里彌漫著福爾馬林的氣味。十二具覆蓋著白布的尸體整齊排列在不銹鋼臺上。俞小舟被分到第三組，和林雨晴以及其他三個同學一起。

陳教授掀開白布的那一刻，俞小舟的胃猛地縮緊了。那是一具老年男性尸體，皮膚呈灰黃色，胸腹部已經做了初步解剖。

“今天學習胸腔解剖。“陳教授的聲音冷硬如鐵，“記住，你們面前的不是'尸體'，而是'大體老師'。他們捐獻自己的身體，就是為了讓你們這些未來的醫生學會救人。尊重他們，就是尊重生命。“

俞小舟深吸一口氣，戴上手套。當他的手術刀第一次劃開“大體老師“的胸腔時，手抖得幾乎拿不住器械。

“穩住。“陳教授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后，“想象你是在拯救一個活人，你的每一刀都關系到一個家庭的幸福。“

俞小舟閉上眼睛，突然想起父親。如果當年有更厲害的醫生在場，父親是不是就不會死？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手已經不抖了。

課后，陳教授叫住了他：“俞小舟是吧？你父親是俞明醫生？“

俞小舟驚訝地點頭。

“十年前在一次學術會議上見過他。“陳教授難得地露出一絲微笑，“優秀的急診科醫生。你很像他。“

這是俞小舟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評價他，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撞了一下。

二十四歲的俞小舟白大褂口袋里塞著聽診器和能量棒，這是他連續第三個夜班。作為實習醫生，急診科輪轉是他最期待也最恐懼的階段。

“俞醫生！3號床病人血壓驟降！“護士急切的聲音從走廊傳來。

俞小舟跑過去，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臉色蒼白地躺在擔架上，右腿血肉模糊。陪同的母親哭得幾乎昏厥：“他被車撞了...求求你救救他...“

這一幕太過熟悉。俞小舟的手突然變得冰涼，八歲那年的雨夜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他看見父親躺在白床單下的臉，聽見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

“俞醫生！“護士的呼喚把他拉回現實。

“立即建立兩條靜脈通路，準備輸血，聯系手術室！“俞小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檢查傷情。男孩的股動脈可能破裂，必須立即止血。

但當他拿起止血鉗時，手又開始發抖。如果失敗，這個孩子就會像父親一樣...

“需要幫忙嗎？“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俞小舟抬頭，看到主治醫師張醫生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邊。

“我...可以的。“俞小舟咬牙道。

張醫生卻按住他的肩膀：“醫學生都學過，當情緒影響操作時，請求幫助不是軟弱，而是對病人負責。“

俞小舟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在張醫生的指導下，他成功止住了出血，穩定了男孩的生命體征。

當男孩被推進手術室后，俞小舟癱坐在走廊長椅上，渾身被汗水浸透。他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如果他連這種程度的急救都無法冷靜處理，還談什么成為像父親那樣的醫生？

手機震動起來，是林雨晴發來的消息：“今晚有空嗎？我畫了新作品，想給你看看。“

一小時后，醫院天臺上，林雨晴展開一幅彩色鉛筆素描。畫中是穿著白大褂的俞小舟正在給小男孩做急救，神情專注而堅定。

“這...我那時候明明慌得要死。“俞小舟苦笑道。

“但在我眼里，你就是這樣的。“林雨晴認真地說，“小舟，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畫你嗎？因為你身上有種特質——即使害怕也會堅持。就像八年前，你明明那么傷心，卻還是記住了你爸爸是個英雄。“

俞小舟望著遠處城市的燈火，突然想起陳教授的話——“你很像他“。

“雨晴，我今天差點搞砸了。“他輕聲說，“看到那個孩子，我就想起了爸爸...我怕我永遠沒法成為他那樣的醫生。“

林雨晴握住他的手：“你不必成為任何人，只要成為最好的俞小舟醫生就夠了。那個小男孩現在安全了，這不是因為你像誰，而是因為你就是你。“

夜風吹散云層，露出滿天星光。俞小舟突然明白，父親留給他的不僅是傷痛，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那顆想要救死扶傷的心。

二十八歲的俞小舟盯著洗手間鏡子里的自己，眼睛布滿血絲，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他捧起冷水拍在臉上，試圖趕走連續三十六小時值班帶來的疲憊。

“俞醫生，3號手術室準備好了。“護士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俞小舟整了整深藍色手術帽，深吸一口氣。這是他作為住院醫師的第三年，也是晉升主治醫師前的最后考核期。今天這臺冠狀動脈搭橋手術將由他主刀，心外科主任在旁監督。

手術室里，無影燈將患者胸腔照得透亮。俞小舟接過護士遞來的手術刀，感受到不同于實習時期的沉穩。刀尖精準地劃過皮膚，電凝止血，分離組織...每一個動作都干凈利落。

“俞醫生，血壓開始下降。“麻醉師突然報告。

俞小舟沒有慌亂，迅速檢查手術區域：“發現心包填塞，準備穿刺引流。“

他的聲音冷靜得連自己都有些驚訝。五年前那個在急診科手抖的實習醫生已經蛻變成了能夠獨當一面的住院醫師。當看到患者心律恢復正常時，口罩下的嘴角微微上揚。

八小時后，手術圓滿結束。俞小舟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手術室，發現林雨晴靠在走廊長椅上睡著了，懷里抱著一本素描本和保溫飯盒。她如今已是小有名氣的醫學插畫家，為多家醫學期刊提供解剖圖示。

俞小舟輕輕坐下，飯盒里的香氣立刻勾起了他的食欲。林雨晴猛地驚醒，揉了揉眼睛：“結束了？怎么樣？“

“很順利。“俞小舟打開飯盒，是她最拿手的紅燒排骨，“你等了多久？“

“沒多久。“林雨晴伸了個懶腰，露出狡黠的笑容，“反正我明天截稿的插圖已經畫完了。“

俞小舟狼吞虎咽地吃著，突然注意到林雨晴的臉色有些蒼白：“你臉色不太好，按時吃藥了嗎？“

“當然，我可是模范病人。“林雨晴翻了個白眼，卻突然咳嗽起來，她迅速掏出手帕捂住嘴。

俞小舟皺眉，伸手想拿她的手帕檢查，卻被她躲開。

“別大驚小怪，只是有點感冒。“林雨晴迅速轉移話題，“對了，張主任說下周要你負責急診科分流？“

俞小舟的筷子頓了一下。急診科分流是每個醫生最不愿面對的工作——在醫療資源緊張時決定哪些患者優先得到救治。這意味著要在短時間內評估生命價值，做出生死抉擇。

“嗯。“他放下飯盒，突然沒了胃口。

林雨晴握住他的手：“你能做好的。“

俞小舟沒有回答，只是看著窗外的夜色。八年前選擇學醫時，他沒想到最難的不是繁重的課業或艱苦的訓練，而是這種幾乎不可能有完美答案的選擇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