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的俞小舟蜷縮在窗邊的椅子上，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窗外的雨像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欞上。他數著閃電和雷聲之間的秒數——“一、二、三“，這是爸爸教他的，說這樣能知道暴風雨離自己有多遠。

“小舟，該睡覺了?！皨寢屪哌^來，手里拿著一杯熱牛奶。

“我想等爸爸回來。“小舟固執地搖頭，眼睛仍盯著窗外。爸爸是急診科醫生，今晚值夜班，答應給他帶醫院門口那家店的肉松面包。

媽媽嘆了口氣，把牛奶放在小桌上。就在這時，電話鈴聲刺破了雨夜的寂靜。

小舟看見媽媽接起電話后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話筒?！昂?..好的，我們馬上過去。“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媽媽？“小舟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

“小舟，快換衣服，我們去醫院?！皨寢尩穆曇艉茌p，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

雨刷在車前窗上來回擺動，卻怎么也趕不走傾盆大雨。小舟緊緊抓著安全帶，看著媽媽緊繃的側臉。醫院門口停著好幾輛救護車，紅色燈光在雨幕中暈染開來，像是稀釋的血跡。

他們被護士帶到一個白色的小房間。小舟看到爸爸躺在那里，身上蓋著白布，只露出一張平靜的臉，就像睡著了一樣。

“爸爸？“小舟怯生生地喊了一聲，沒有回應。

“小舟...“媽媽突然跪下來抱住他，身體劇烈顫抖，“爸爸...爸爸為了救一個車禍受傷的人，自己卻被另一輛車...“

小舟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掙脫媽媽的懷抱，撲到爸爸身邊，抓住那只冰涼的大手。這只手昨天還揉著他的頭發，答應教他騎自行車。

“爸爸，醒醒！我的肉松面包呢？你答應我的！“小舟搖晃著父親的手臂，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白色的床單上。

護士紅著眼圈走過來，輕輕拉開他：“小朋友，你爸爸是個英雄，他救了三個人的命?！?

那天晚上，小舟第一次知道，原來英雄也會死，而且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十六歲的俞小舟站在教室最后一排，面無表情地看著講臺上新來的轉校生。女孩扎著高高的馬尾，眼睛像是盛滿了陽光。

“大家好，我叫林雨晴，因為爸爸工作調動轉學到這里。我喜歡畫畫和打籃球，希望能和大家成為朋友！“她的聲音清脆響亮，像是一陣春風拂過沉悶的教室。

班主任環顧四周，指著俞小舟旁邊的空位：“林雨晴，你坐那里吧?！?

女孩蹦跳著走過來，沖俞小舟露出燦爛的笑容：“你好啊，同桌！“

俞小舟微微點頭，隨即轉開視線。八年來，他習慣了獨來獨往，習慣了同學們“沒爹的孩子“的竊竊私語，習慣了把自己封閉起來，就像一座孤島。

“你的睫毛好長啊?！傲钟昵缤蝗粶惤?，嚇得俞小舟往后一仰，“像小扇子一樣！“

教室里響起幾聲竊笑。俞小舟的耳根發燙，他狠狠瞪了女孩一眼，卻發現她眼中沒有絲毫嘲弄，只有純粹的好奇。

放學鈴聲響起，俞小舟迅速收拾書包準備離開，卻被林雨晴攔住。

“等等！“她從書包里掏出一本素描本，“你看，我上課偷偷畫的?！?

紙上是用鉛筆勾勒的俞小舟側臉，線條干凈利落，連他微蹙的眉頭和緊抿的嘴角都捕捉得惟妙惟肖。

“還給我！“俞小舟伸手去搶，卻不小心碰掉了林雨晴的書包。書本散落一地，一個藥盒滾到他腳邊。

林雨晴的笑容僵住了，迅速撿起藥盒塞回包里。俞小舟瞥見了上面的標簽——“心臟疾病用藥“。

“你...“

“沒什么大不了的?！傲钟昵缰匦聯P起笑臉，但這次顯得有些勉強，“先天性心臟病，從小就這樣。醫生說只要按時吃藥，我和正常人沒什么區別。“

俞小舟不知該說什么。他蹲下來幫她撿起書本，突然注意到一本醫學圖冊。

“你對醫學感興趣？“他脫口而出。

林雨晴眼睛一亮：“是啊！我想當醫生，雖然我的身體條件可能不允許...但至少可以研究醫學插畫！你呢？“

俞小舟沉默片刻，輕聲道：“我爸爸是醫生?！?

“真的嗎？太酷了！他是什么科的？“

“急診科?！坝嵝≈鄣穆曇舾p了，“他...八年前去世了，為了救人。“

林雨晴的笑容消失了。她輕輕握住俞小舟的手腕：“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關系?！坝嵝≈鄢榛厥?，卻不再急著離開，“你...真的覺得醫生很酷嗎？“

“當然！“林雨晴的眼睛重新亮起來，“他們每天都在和死神搶人，多帥?。∧惆职忠欢ㄊ怯⑿?。“

英雄。這個詞再次出現，和小時候護士說的一模一樣。俞小舟感到心里有什么東西輕輕動了一下。

十八歲的俞小舟把高考志愿表拍在餐桌上，聲音驚動了正在洗碗的母親。

“我要報醫學院，臨床醫學專業。“

水龍頭的聲音戛然而止。母親轉過身，手上還滴著水：“你說什么？“

“我想當醫生，像爸爸一樣?！坝嵝≈壑币暷赣H的眼睛，這雙眼睛八年來總是布滿血絲和疲憊。

“不行！“母親的聲音陡然提高，“你明明可以報計算機或者金融，為什么要選這個？你知道醫生有多辛苦嗎？你知道...“她的聲音哽咽了，“你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嗎？“

“我知道?！坝嵝≈畚站o拳頭，“但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想成為他那樣的人。爸爸救了三個人，護士說他是英雄...“

“英雄？“母親突然笑了，那笑聲比哭聲還令人心碎，“英雄有什么用？英雄能回來嗎？英雄能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嗎？“

“媽...“

“我不同意！“母親抓起志愿表就要撕掉，“你爸爸走的時候你才八歲，你知道我一個人把你拉扯大有多難嗎？現在你也要去走那條危險的路？“

俞小舟抓住母親的手腕：“媽，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自從爸爸走后，我看了所有他留下的醫學書，我...我想知道他為什么愿意為陌生人付出生命?！?

母親的眼淚終于落下來：“你會死的...像他一樣...“

“但我會救人，很多很多人?！坝嵝≈圯p聲說，“就像爸爸救的那些人，他們現在可能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庭...“

母親癱坐在椅子上，志愿表從她指間滑落。俞小舟跪下來抱住她，就像八年前她在醫院抱住自己一樣。

“你太像他了...“母親撫摸著他的臉，眼淚落在兒子已經堅毅的下巴上，“一樣的固執，一樣的...善良。“

最終，母親在志愿表上簽了字。那天晚上，俞小舟夢見父親穿著白大褂站在陽光下，對他豎起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