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梆子敲過，顧清瀾站在萬花樓朱漆門樓下，指尖無意識地扯著腰間的男式束帶。

月白直裰下的束胸布勒得她胸口發悶，發頂的網巾也硌得頭皮生疼——這副打扮她生平頭回穿，偏生謝云歸還嫌她動作慢，催得急了，她系發時手一抖，發簪險些戳進眼眶。

“發歪了。“謝云歸突然出聲。

顧清瀾指尖一頓，正要抬手去扶，卻見他屈指彈了彈自己額前的碎發：“不是你的。“

她這才注意到他玄色圓領袍的領口松著兩顆盤扣，烏發隨意用玉簪挽起，倒真有幾分風流公子的模樣。

方才在大理寺換衣時，她還腹誹他道貌岸然定是常客，此刻倒有些心虛——這人連衣擺褶皺都要理得整整齊齊，哪里像會逛青樓的？

“走。“謝云歸已經抬腳跨進門，袍角帶起一陣風，吹得門楣上的流蘇金鈴叮當響。

萬花樓里脂粉氣混著酒香撲面而來，顧清瀾被熏得皺了皺眉，目光卻飛快掃過四周：紅燭高燒的暖閣里，幾個官宦子弟正摟著歌姬調笑；穿湖藍襦裙的丫鬟托著果盤穿梭，銀護甲碰在瓷盤上發出細碎的響。

“這位爺面生得很。“

甜膩的女聲從斜刺里飄來。

顧清瀾抬頭，只見個穿茜色紗衣的女子倚著廊柱，腕間銀鈴隨著抬手指向謝云歸：“可是頭回光臨？“

是海棠。

顧清瀾記得仵作房里的卷宗——李四的畫像下，調查批注著“常往萬花樓會歌姬海棠“。

為尋找線索，顧清瀾和謝云歸來到了萬花樓。

此刻這女子眼尾點著胭脂，眼波流轉間當真能勾人魂魄，偏生她盯著謝云歸時，指節無意識地絞著帕子，露出幾分慌亂。

“找個清凈地兒說話。“謝云歸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在掌心顛了顛。

海棠眼尾的胭脂跟著顫了顫，立刻堆起笑引他們往雅間去。

顧清瀾落在最后，瞥見她經過屏風時，指尖飛快抹過額頭。

雅間里燃著沉水香，顧清瀾剛坐下，就見海棠挨著謝云歸坐近些，蔥白指尖搭在他手背：“爺要問什么？只要海棠知道的......“

謝云歸不動聲色抽回手，將銀子拍在桌上：“李四死前跟你說過什么？“

海棠的手懸在半空僵了僵，突然掩唇笑起來：“李四哥？他呀，就愛吹周府的事兒......“

邊說話，海棠邊將銀子揣在懷里。

“比如三姨太？“顧清瀾突然開口。

海棠的笑猛地卡在喉嚨里，眼尾的胭脂被驚得暈開一道紅痕。

她猛地轉頭看向顧清瀾，這才注意到這個“小公子“生得秀氣得緊，尤其是那雙眼睛——像寒潭里的星子，看一眼就能把人心里的鬼祟照得透亮。

“你......“

“大理寺仵作。“顧清瀾摸出腰牌拍在桌上，“驗過李四的尸，他可是被毒死了。“

海棠的臉“唰“地白了。

她盯著那方刻著“大理寺“的青銅腰牌，又看了眼謝云歸冷硬的下頜線，終于泄了氣似的癱在椅上：“他說......他說抓著三姨太私通外男的證據，要拿給大夫人邀功。還說等拿了賞銀，就給我贖身......“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突然抓起桌上的茶盞灌了一口，杯沿碰得牙齒作響：“可大夫人最要臉面，哪能容這種丑事傳出去？前日李四哥來找我，說大夫人給了他一包銀子，讓他別聲張......“

顧清瀾與謝云歸對視一眼。

看樣子，關鍵人物又多了一位。

“后來呢？“謝云歸追問。

“后來......“海棠絞著帕子，“他說大夫人身邊的周管家約他，說要當面給賞銀。我勸他別去，他還笑我膽小......“

她突然哽住，帕子被絞成一團：“我早該知道的，周管家看人的眼神像看死魚......“

出萬花樓時，月亮已經爬過屋檐。

顧清瀾解開發頂的網巾，任夜風吹散發辮，束胸布勒出的紅痕讓她忍不住輕喘。

謝云歸走在前面，玄色衣袍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的魚符——那是大理寺卿的令牌，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第二日卯時三刻，尚書府的朱漆大門被拍得山響。

顧清瀾站在謝云歸身后，看著門房哆哆嗦嗦跑去通報，不多時又慌慌張張跑回來：“大夫人說身子不適，改日......“

“改日？“謝云歸指尖叩了叩腰間魚符，“那便請刑部侍郎同御史臺的大人一道改日吧。“

門房的臉瞬間白成紙，連滾帶爬跑進去。

再出來時，張氏扶著丫鬟的手，臉色比門房更白。

她穿墨綠纏枝紋褙子，鬢邊的珍珠簪晃得人眼暈：“謝大人這是......“

“關于李四之死，本官有些話要問問夫人，還請夫人配合。“謝云歸嚴肅道。

張氏的手指扣進褙子的金線里，指甲蓋泛出青白色：“荒唐！一個小廝的死竟查到我的頭上......“

“大夫人，請慎言，人命關天，不分貴賤！“顧清瀾上前一步，“那李四的相好已將事情原委告知本官，還請夫人給個交代，要不然，本官只能請夫人去大理寺一趟了！”

張氏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丫鬟忙拍她后背，卻見她眼底漫上淚光：“謝大人啊，你可知廷鈞當年中舉時，我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他如今做到刑部尚書，容易么？“

她踉蹌著抓住謝云歸的衣袖：“三姨太那事要傳出去，廷鈞的清譽毀了，周府的門楣毀了......我只是想護著他啊！“

顧清瀾看著她鬢邊的珍珠滾落在地，突然想起驗尸房里李四扭曲的臉——原來在這些貴人眼里，一條人命，不過是塊護著門楣的磚。

“是我讓周管家去的。“張氏突然挺直腰，“周管家說李四貪得無厭，要的銀子越來越多......我、我就讓他......“

她的聲音斷在抽噎里，顧清瀾卻看見謝云歸的指節在身側收緊——他在等關鍵的一句。

“讓他下千日散。“張氏突然抬頭，眼里的淚化成狠厲，“卻不想周管家辦事不力，竟死在了酒樓！“

“你怎知千日散的配方？”顧清瀾急切地問。

話還未問出來，便被打斷了。

“夫人好手段。“

陰惻惻的聲音從垂花門后傳來。

周廷鈞著玄色官服走出來，腰間的玉牌撞出清脆的響：“為個下作的外室，壞了周府的體面。“

張氏猛地松開謝云歸的衣袖，踉蹌著撲向周廷鈞：“廷鈞，我是為了你......“

“住口！“周廷鈞甩袖避開她的手，目光掃過謝云歸時又堆起笑，“內子被下人蒙蔽，謝大人莫要見怪。這等家事，周某自會處置。“

顧清瀾盯著他眼底閃過的陰鷙，突然想起昨日在周府書房，那盞毒茶——原來他早就在試探，試探大理寺的仵作，是否能識破他的毒。

“也好。“謝云歸突然點頭，“但大理寺要見周管家。“

周廷鈞的笑僵在臉上，片刻后又恢復溫和：“周管家畏罪自盡，急得撞柱......人沒了。“

顧清瀾猛地抬頭——周廷鈞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像在說死了只貓。

回大理寺的路上，顧清瀾攥著袖口的手直發抖。

謝云歸瞥了她一眼，將外袍解下披在她肩上：“冷？“

“不是。“她扯了扯外袍，鼻間縈繞著松木香，“周管家就這么自盡了？“

謝云歸點了點頭，官大一級壓死人，縱使事實清明，也不得不賣尚書府一個人情。

隔日，顧清瀾剛到大理寺，便見到了謝云歸。

“今早周府遞了帖子。“謝云歸聲音發沉，“大夫人送到了莊子上修養，三姨太和張全被亂棍打死，埋了亂葬崗。“

顧清瀾渾身一顫，想到當日三姨太孱弱的模樣，無奈嘆息。

原本以為這個案子和皇后暴斃案有關，卻唏噓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