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漫過周府朱漆大門時，顧清瀾跟著謝云歸跨了進去。

大理寺的捕快在前頭敲開偏門，總管早候在廊下，青灰色的葛布長衫洗得發白，見了謝云歸便彎下腰去：“大人今日來得早，可要先喝盞茶？“

他眼角的皺紋堆成笑紋，聲音卻像浸了霜的琴弦，聽不出半分熱絡。

“不必。“謝云歸停在廊下，玄色官靴碾過滿地碎金般的日光，“傳張全和你，到前廳問話。“

謝云歸將兩人分開問話，先審問了張全。

張全是被兩個捕快架著來的，他本就生得面白，此時更是白得發青，脖頸上的汗順著衣領往下淌，打濕了半片青布短打。

顧清瀾站在謝云歸身側，看見他的手指絞著腰帶穗子，把紅穗子擰成了亂麻。

“張全，說吧。“謝云歸往椅背上一靠，指節叩了叩桌案，“李四死的那日，你和他見面了否？“

張全膝蓋一軟就要跪，被捕快按住肩膀：“大...大人明鑒！我就是怕他把我和三姨太的事說出去，才約他在松月樓見面。我給他塞了五兩銀子，他收了錢還拍著胸脯說'兄弟放心'，真沒...真沒殺人啊！“

昨日三姨娘將謝云歸詢問她的事情告訴了張全，張全便知瞞是瞞不住了。

他越說越急，唾沫星子濺在案上，“我聽聞那李四是千日散所害，這毒藥我連聽都沒聽說過！“

顧清瀾垂眸看他發抖的手——指縫里還沾著草屑，像是剛從馬廄里出來。

三姨太說過，張全常去馬廄找她，這倒對得上。

可他的慌亂太刻意，像被人提前教過的戲文。

張全被帶了下去，捕快將總管帶了上來。

“周總管。“謝云歸忽然轉了話題，“回春堂的賬簿上，有你上月買過兩副墮胎藥？“

周總管的眼皮跳了跳。

他原本背著手站得筆直，此時卻慢慢走到案前，目光掃過顧清瀾手里攤開的賬頁：“那是給府里一位外姓親戚的。她丈夫走得早，又不小心有了身子，求到我這兒......“

他頓了頓，“府里規矩嚴，我便替她遮掩一二。“

“遮掩？“謝云歸冷笑一聲，“回春堂的王掌柜說，你買藥時特意交代'別留名'，倒比遮掩還多了三分心虛。“

三姨太買藥是七日前，總管是五日前——前后腳。

那回春堂的墮胎藥，方子若少了甘草調和毒性，剩下的幾味藥混著珊瑚粉，可不就是千日散的引子？

“大人！“張全突然沖了進來，拔高了聲音，“我、我想起件事！前日我去馬廄喂馬，看見總管往三姨太的茶盞里撒東西......“

“放肆！“周總管猛地轉頭，眼里淬了刀，“張侍衛，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謝云歸的目光在兩人臉上轉了一圈，突然起身：“帶下去。“

他玄色官袍一揚，掃過顧清瀾的衣袖，“回大理寺。“

回到驗尸房時，日頭已爬到正中央。

顧清瀾把回春堂的賬簿往案上一攤，墨跡未干的供詞在風里簌簌響：“總管說的外姓親戚，周府上下沒一個人知道。回春堂的王掌柜也說，那所謂的親戚沒露過面，只讓總管代辦。“

謝云歸此時靠在門框上。

“大人，如果張全說的話是真的，是不是周廷鈞知道了三姨太的事情？“顧清瀾繼續道。

謝云歸并未回答。

尚書府的夜來得早。

顧清瀾跟著謝云歸跨進書房時，燭火剛被點亮，照得周廷鈞臉上的笑像浮在油里。

他著月白錦袍坐在主位，案上擺著新沏的碧螺春：“謝大人深夜造訪，可是案子有了眉目？“

“有些細節要請教尚書。“謝云歸在客位坐下，顧清瀾剛要跟著，卻被守在門口的家仆攔住：“女眷不得入內。“

顧清瀾腳步一頓。

她垂眸看自己身上半舊的青布仵作服，袖口還沾著未洗盡的藥漬——這副模樣，倒真像不得臺面的粗使丫頭。

“她是大理寺仵作。“謝云歸突然開口，聲音像浸了冰的玉，“驗尸查案，少不得她。若尚書府連仵作都要攔，莫不是怕本官看出什么？“

周廷鈞的笑容僵了僵，抬手指了指下手的矮凳：“請。“

顧清瀾坐定，聞到茶盞里飄來的香氣——是碧螺春特有的清苦，混著一絲甜膩的腥氣。

她垂眼盯著自己那盞茶，水面映出周廷鈞虛浮的笑：“謝大人年紀輕輕便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當真了得。只是這仵作......“

他搖了搖頭，“到底是擺弄尸首的，臟了手不說，傳出去也不好聽。“

“大理寺用人，只看本事。“謝云歸端起茶盞，杯沿剛碰到唇，又放下了，“顧仵作前日驗出李四中的是千日散，尚書可聽說過這藥？“

周廷鈞的指節在案上叩了叩：“倒聽過兩句，說是極難配的毒藥。“

他端起茶盞朝謝云歸示意，“謝大人請。“

謝云歸端起茶盞，作勢飲了一口。

顧清瀾盯著他喉結動了動，心里突然一緊——她看見自己茶盞邊緣沾著極淡的粉色，像珊瑚粉的碎屑。

她假裝被茶盞燙到，手一松，茶水潑在旁邊的花盆里。

“哎呀。“她彎腰去撿茶盞，目光掃過花盆——方才還開得正艷的月季，此刻邊緣已經發焦，像被火烤過似的。

回大理寺的路上，顧清瀾捏著帕子的手微微發緊。

帕子里包著從花盆里沾到的泥土，混著茶葉的殘渣。

“千日散。“她把帕子攤開在謝云歸面前，陶碗里的泥土遇了試劑，漸漸泛起青紫色，“還有珊瑚粉。“

謝云歸盯著陶碗，眉峰擰成一道冷硬的線：“他在試我們。“

“試我們有沒有察覺千日散的引子？“顧清瀾捏緊帕子，“還是試我們敢不敢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