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像淬了毒的銀針，扎在十歲顧清瀾的后頸。

地窖縫隙漏下的光忽明忽暗，她蜷縮在霉?jié)竦牡静堇铮讣咨钌钇M掌心——那是父親今早親手給她戴上的銀護指，說是驗尸時防血污的。

此刻護指邊緣硌得生疼，比不過她看見院外火把時的心跳。

“顧默以下犯上，罪不可赦！”

“顧府滿門斬殺！”

喊殺聲撞破雕花窗，母親的金絲纏枝步搖滾落在地，碎成幾截。

顧清瀾透過地窖的縫隙，望著母親被長劍刺穿的后背，繡著并蒂蓮的裙裾漸漸染成暗紅。

她想尖叫，可奶娘的手死死捂著她的嘴，掌心的溫度正隨著時間流逝變得冰涼。

“阿青，帶小姐走。”奶娘的聲音像破風箱，她懷里的匕首還在滴血——方才她用這把刀捅穿了兩個發(fā)現(xiàn)他們的士兵。

阿青是奶娘的兒子，比顧清瀾大兩歲，此刻正攥著半截斷劍，指節(jié)白得發(fā)青。

“阿娘！”阿青撲過去要扶她，卻見她胸前插著支羽箭，箭尾的紅纓被雨水浸得透濕。

“走！”奶娘突然發(fā)力推開阿青，轉身抄起條板凳砸向鉆入地道的官兵，“去西墻下的狗洞，順著河溝往南！”

顧清瀾被阿青拽著往外跑時，回頭望了最后一眼。

父親顧默被反綁著跪在院中央，他那件常穿的月白驗尸服全是血，可腰上那串驗骨尺還在——那是顧家仵作傳了七代的信物，每根尺子刻著《洗冤集錄》的殘句。

“清瀾！“父親突然抬頭，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在青石板上，“記住，驗尸要驗骨，查案要查心！”

話音未落，帶頭的千戶揮了揮手。

顧清瀾聽見骨頭斷裂的脆響，父親的頭無力地垂下去。

阿青拽著她的手腕幾乎要捏碎。

狗洞外的河水漫過膝蓋，阿青背著她在雨里跌跌撞撞。

身后的喊殺聲漸漸被雷聲吞沒。

“小姐，阿娘說要活著。”阿青的聲音在發(fā)抖，后背的衣服被雨水浸透，“等你長大，我們就翻案。”

顧清瀾把臉埋在他濕冷的后頸，嘗到咸澀的雨水。

她想起今早父親教她認骨：“人身上二百零六塊骨頭，每塊都藏著秘密。”

可此刻她只知道，自己身上還流著顧家的血，這血得熱著，不能涼。

十五年后，青竹村的夜格外靜。

顧清瀾蹲在灶房里，借著火光翻父親留下的《驗骨秘錄》。

煤油燈芯“噼啪”炸響，照亮她眼下淡淡的青影——這是連續(xù)三晚解剖野兔留下的痕跡。

案幾上擺著七具動物骸骨，最上面那具狗骨的肋骨被她用銀刀剖開，露出里面淡青的痕跡。

“晚娘，你要的湯汁熬好了。”阿青掀開門簾，手里端著粗陶碗，“張嬸家的牛摔死了，明早我去幫忙剝皮。”

顧清瀾應了聲，目光仍停在《驗骨秘錄》的批注上：“中毒者骨青，若見肋骨內青斑如星，必是吞服含砷之物。”

她摸了摸案頭的驗骨尺，尺身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每道刻痕都熟得能閉著眼數(shù)清。

“明日我要去大理寺投考。”她突然開口，指尖劃過秘錄最后一頁父親的親筆——“皇后之死，非疾”。

阿青的手一抖，藥汁濺在粗布圍裙上：“你想好了？大理寺那些人...一向看不起仵作。”

“我要查父親的案子。”顧清瀾合上秘錄，火光照得她眼尾泛紅，“當年那些人污蔑父親以下犯上……”

阿青沉默片刻，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這是這些年攢的銀子，夠買身干凈衣裳。”

顧清瀾接過布包，摸到里面還塞著塊桂花糖——阿青總記得她小時候愛吃這個。

她捏著糖，突然笑了：“阿青，等我進了大理寺，要讓所有人知道，顧家的仵作，能驗活人的冤。”

大理寺的門檻比想象中高。

顧清瀾站在仵作房外，看著門楣上“慎刑”二字被日頭曬得發(fā)白。

她穿了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衫，頭發(fā)用木簪隨便綰著，活脫脫個鄉(xiāng)野村婦——這是她特意扮的“晚娘”。

“哪來的村姑？”王捕頭嘴里叼著麥桿從廊下走過，身后跟著兩個小捕快，“仵作房是你能闖的？”

“我來投考仵作學徒。”顧清瀾垂眸，盯著自己沾著草屑的鞋尖。

王捕頭嗤笑一聲，煙桿敲在她肩頭：“學徒要交十兩銀子，你帶了？”

“帶了，而且我會驗尸。”

“哈！”王捕頭仰頭大笑，煙桿差點戳到她眼睛，“老子當捕快十年，還輪得到你個女人教？老周頭，你看看這新來的！”

仵作房里走出個灰衣老頭，眼尾的皺紋像刀刻的，手里轉著根驗骨尺——和顧清瀾懷里的那串極像，只是舊得掉漆。

“叫什么？”老周頭聲音沙啞。

“晚娘。”

“會什么？”

“驗尸，驗骨，驗傷。”顧清瀾直視他的眼睛，“《洗冤集錄》倒背如流，動物骸骨解剖過百具，活人傷口看過三十七個。”

老周頭的手頓了頓，突然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啪“地扔在石桌上。

布包散開，露出半具發(fā)黑的雞骨。

“這雞怎么死的？“

顧清瀾湊近，指尖輕輕撫過雞的肋骨。

骨面有細密的劃痕，像是被硬物反復刮擦。

她抬頭：“被人用細鐵絲勒住脖子，掙扎時爪子抓過籠子，死后被拔毛開膛，內臟被扔去喂狗。”

老周頭的瞳孔縮了縮。

王捕頭吐了嘴里的麥桿——那是他今早親手殺的雞。

“明日卯時來當學徒。”老周頭轉身回房，走到門口又停住，“別讓我后悔。”

第一樁驗尸來得比顧清瀾預想的快。

辰時三刻，仵作房外突然喧嘩。

兩個捕快抬著具男尸沖進來，尸身用草席裹著，血浸透草席，在青石板上拖出條紅痕。

“這具男尸是周尚書家的小廝，王捕頭說是醉死的！“小捕快擦著汗，“可渾身都是青斑，老周頭您給看看。”

老周頭掀開草席，死者四十來歲，面色紫青，指甲縫里沾著泥。

顧清瀾湊近，聞到股淡淡的苦杏仁味——這味道她在《驗骨秘錄》里讀過，是霜毒的特征。

“急癥。”王捕頭信誓旦旦，“酒喝多了，心臟受不住。”

“不是。”顧清瀾開口，聲音不大，卻像根針戳破了噪雜的空氣。

王捕頭眉頭緊湊：“你算什么東西？”

顧清瀾摘下腰間的驗骨尺，銀尺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我要驗尸。”

老周頭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顧清瀾戴上父親留下的銀護指，拿起柳葉刀。

圍觀的捕快們哄笑起來，可當她劃開死者喉管時，笑聲突然卡住了——喉管內側有細密的劃痕，像是被某種粉末摩擦所致。

“這有些像霜毒。“她舉起銀尺，在死者肺部刮下些白色粉末，“兇手讓他吞了摻霜的藥粉，粉末劃傷喉管，毒順著傷口滲進血液。”

“你胡說！”王捕頭漲紅了臉，“我查過李四并沒有仇家，近期也未生病服藥！“

顧清瀾翻開死者的胃，用銀尺挑起塊未消化的藥渣，“這霜毒必須要以南海珊瑚粉做引子，非尋常百姓可以配置。”

老周頭湊過來看，突然倒抽口冷氣：“這...這是'千日散'的方子！”

顧清瀾的手一抖。

千日散，她在父親的舊案卷里見過——當年皇后暴斃，太醫(yī)院說是急癥，可父親驗尸時在她胃里發(fā)現(xiàn)的，正是此種毒藥。

“晚娘！”老周頭的聲音里帶著顫，“你從哪學的本事？”

顧清瀾沒答話。

她盯著掌心里的藥渣，耳邊似乎響起父親的聲音：“清瀾，驗尸要驗骨，查案要查心。”

而此刻，她的心正狂跳如鼓——和當年的皇后暴斃的毒太像了。

“好個女仵作。”

陰惻惻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顧清瀾抬頭，看見個穿玄色官服的男人，眉峰如刀，眼尾下垂，正是刑部尚書周廷鈞。

一個小廝竟然驚動了刑部尚書。

原本周廷鈞不想將事情鬧大，一個小廝而已，死了就埋了，偏偏這李四死在了光天化日之下，現(xiàn)在是不得不查。

他盯著顧清瀾手里的驗骨尺，嘴角勾起抹冷笑：“本事倒是不小啊！”

驗骨尺“當啷”掉在地上。

顧清瀾的指甲掐進掌心，血腥味在嘴里漫開。

顧家滅門，周廷鈞便是劊子手。

顧清瀾按下仇恨，盯著周廷鈞，一字一頓：“周大人，這個案子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