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他抄到三更天,燭火舔著紙頁,把“色即是空”四個字映得忽明忽暗。慧能師兄端來碗熱粥,看著他紅腫的手心直嘆氣:“你說你,跟本佛經較什么勁?”他當時只顧著往嘴里扒粥,沒看見師兄轉身時,悄悄把那本《詩經》塞進了他的枕下。
“記住,”玄清打斷他的怔忡,枯枝在泥地上戳出個小坑,“你的劫,在情,也在權。渡得過,是九五之尊也未必有的榮光;渡不過,便是萬劫不復的泥沼。”
雨好像停了,竹林里只剩下竹葉滴水的聲音,嗒,嗒,嗒,像在數著什么。沈硯想起去年秋天,慧能師兄云游前塞給他個布包,里面是幾本攢了半年的書,還有塊用油紙包著的桂花糕。“山下的桂花糕比寺里的甜,”師兄拍著他的肩,“等你將來去了京城,可得給師兄捎兩盒回來。”
可師兄這一去,就再沒回來。上個月前山的樵夫說,在山外的亂葬崗看見件眼熟的僧衣,上面沾著血。師父沒讓他去尋,只在佛前敲了一夜木魚。那晚他抱著師兄留下的書,第一次知道心口疼是什么滋味,比挨戒尺疼得多。
少年似懂非懂地點頭,將師父的話刻進心里。他連夜收拾好行囊,包袱皮是慧能師兄留下的舊袈裟改的,灰撲撲的,卻異常結實。里面只有三件打了補丁的短褂,兩雙草鞋,還有那捆沉甸甸的書。最底下壓著本《論語》,封面上有個小小的牙印——那是他剛識字時,把書當點心啃留下的。
臨行前,玄清塞給他一枚溫潤的玉墜,觸手生溫,上面刻著模糊的“硯”字,邊角被摩挲得發亮。“這是你爹娘留下的唯一物件,或許……能讓你記起自己的名字。”老和尚的手在發抖,“老衲給你取的法號‘了塵’,你既要下山,就該有個俗家名字。”
沈硯攥著那枚玉墜,冰涼的玉石貼著掌心,倒像是在發燙。他想起慧能師兄總說,出家人四大皆空,可他偏覺得,這世間的書,世間的人,都該好好記著。“弟子想姓沈,隨師父的俗家姓。”他頓了頓,指尖撫過玉墜上的“硯”字,“名硯,字懷瑾。”
玄清愣了愣,隨即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菊花:“懷瑾握瑜,好,好。”
他在晨霧中向師父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撞在青石板上,發出悶悶的聲響,像敲在寺里的晨鐘。起身時看見師父的棉袍還掛在竹枝上,在霧里若隱若現。他想把袍子取下來,腳卻像被釘在原地,只能轉身踏入茫茫塵世。
山路濕滑,他背著書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聽見身后傳來師父的聲音,混著晨鐘的余韻:“懷瑾,莫忘了,眾生皆苦,你若能渡,便渡了吧。”
他沒回頭,只是把玉墜攥得更緊了。江南的煙雨朦朧了前路,青石板路蜿蜒著伸向遠方,像條沒盡頭的墨線。沈硯不知道,這場奔赴會讓他在京城的朱雀大街上,看見那個穿月白襦裙的姑娘蹲在地上,把散落的草藥撿進竹籃;也不知道多年后,他會在御花園的陰影里,看著那襲鳳袍被人撕扯,而自己連沖出去的資格都沒有。
此刻他只聽見書篋里的書頁在風里沙沙響,像誰在低聲說著話。雨又下了起來,打在他的斗笠上,噼啪作響,倒像是慧能師兄在山門外拍著他的背,笑他看書看得忘了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