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州是被凍醒的。

膝蓋下的凍土像塊冰磚，寒氣順著骨頭縫往里鉆，他僵硬地抬了抬眼，天邊剛泛起一點魚肚白，距離卯時還有半個時辰。

俞薇薇不知何時縮在不遠處的柏樹下睡著了，身上裹著他帶來的大衣，眉頭皺得緊緊的，像是做了什么噩夢。

“沒用的東西。”他低聲罵了句，心里卻沒什么底氣。從子時跪到現在，三個時辰里，詛咒帶來的劇痛確實緩解了不少，可心口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憋悶卻越來越重。

墓碑上外婆的照片被晨露打濕，老人家笑得慈眉善目，眼神卻像帶著鉤子，勾得他腦子里翻涌出無數被遺忘的片段。

上一世，俞晚總愛坐在陽臺的藤椅上，抱著外婆織的毛衣發呆。他那時總嫌她土氣，搶過毛衣就扔在地上，罵她“一身窮酸氣配不上傅家”。

現在想想，那件棗紅色的毛衣針腳細密，領口還繡著朵歪歪扭扭的小雛菊——后來他才知道，那是俞晚外婆教她繡的第一朵花。

“呵，裝什么深情。”傅景州對著墓碑嗤笑，指尖卻不受控制地撫上冰冷的石碑，“你孫女現在可風光了，嫁給傅川當少奶奶，哪還管你這孤墳冷不冷。”

話剛說完，一陣風卷著紙錢灰刮過臉頰，像是被誰狠狠扇了一巴掌。他猛地攥緊拳頭，才發現掌心全是冷汗。

遠處傳來腳步聲，俞薇薇被驚醒，揉著眼睛跑過來：“景州，快到時間了吧？我腿都凍麻了。”

她伸手想扶他，卻被他嫌惡地甩開。

“離我遠點。”傅景州的聲音冷得像冰，“剛才你睡死的時候，有沒有聽到什么動靜？”

俞薇薇愣了愣，隨即搖頭：“沒有啊，這里除了風聲什么都沒有……景州，你是不是太累了？”

看著她一臉無辜的樣子，傅景州突然想起婚禮上那些照片。俞晚說薇薇私生活混亂時，他第一反應是不信，可此刻再看這張臉，那些被強行壓下的疑慮又冒了出來。

上一世他從沒問過薇薇的過去，只當她是朵不染塵埃的白蓮花。現在想來，她一個剛從鄉下接回來的養女，怎么會那么快認識導演，還能自由出入高級酒吧？

“你和那個導演到底是什么關系？”他突然開口，聲音淬著冰。

俞薇薇的臉“唰”地白了，后退半步撞在柏樹上：“你……你怎么突然問這個？不是說好了不提那些臟事嗎？”

“臟事？”傅景州笑了，笑聲里全是自嘲，“我傅景州活了兩輩子，居然被你這種女人耍得團團轉。”

他想起昨夜在傅家，傅川拿出的結婚登記證。紅本本上俞晚的名字燙得他眼睛疼，那時他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真正了解過那個女人。

她會在暴雨天把傘讓給路邊的流浪貓，會在他醉酒時默默煮好醒酒湯，甚至在上一世被他鎖進火場前，還在喊著“傅景州你快跑，房梁要塌了”。

這些畫面像碎玻璃，扎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卯時到了。”俞薇薇突然指著天邊，語氣帶著解脫，“我們可以走了吧？”

傅景州沒動，目光死死盯著墓碑上的照片。他想起上一世燒死俞晚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寒夜。她在火里拼命拍打著門板，他卻站在院子里，聽著她的哭喊越來越弱，直到被噼啪的火焰吞沒。

“景州？”俞薇薇拉了拉他的胳膊，“你發什么呆？再不走天就亮了，被人看到多丟人。”

“丟人？”傅景州猛地站起身，膝蓋一軟差點摔倒，“我傅景州這輩子最丟人的事，不是跪在這里，是瞎了眼錯信了你，還害死了……”

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

他踉蹌著往山下走，俞薇薇小跑著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念叨著：“你慢點啊……等等我……”

走到山腳時，傅景州突然停住腳步。

不遠處的路口停著輛熟悉的黑色賓利，車窗半降，俞晚正歪著頭靠在椅背上，傅川替她攏了攏滑落的披肩，動作自然又親昵。

四目相對的瞬間，俞晚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沒有恨，沒有怨，甚至沒有一絲波瀾，仿佛他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傅景州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見俞晚轉過頭，對傅川說了句什么，賓利車緩緩啟動，很快就消失在晨霧里。

“別看了，我們也趕緊回去吧。”俞薇薇挽住他的胳膊，語氣帶著討好，“回去我給你做你最愛吃的蓮子羹。”

傅景州猛地甩開她的手，力道大得讓她踉蹌著跌坐在泥地里。

“滾。”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別碰我。”

俞薇薇坐在地上，看著他決絕的背影，眼底的柔弱瞬間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怨毒。她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掏出手機發了條短信，然后快步追了上去，臉上又掛上那副楚楚可憐的表情。

而傅景州一路沉默地往前走，腦子里反復回放著剛才那一幕。

俞晚靠在傅川懷里的樣子，她平靜無波的眼神，像兩把鈍刀，一下下割著他的五臟六腑。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失去她了。

上一世他親手將她推入地獄，這一世她浴火重生，卻再也不肯回頭看他一眼。

寒風吹過空曠的山野，帶著紙錢灰的味道，像是在嘲笑他遲來的悔恨。

傅景州捂住胸口，喉間涌上一股腥甜，他卻死死咽了回去——他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

他還有債沒討，還有賬沒算。

尤其是那個躺在他身邊，卻藏著滿肚子算計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