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的寒霧還沒散盡，云無跡已揣著半塊凍硬的麥餅蹲在殘碑前。晨光從廟頂的破洞漏下來，斜斜照在碑身的青苔上，那些模糊的刻痕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像一群蟄伏的蟲。

他從懷里摸出昨晚撕的草紙和半截炭條——那是從村塾先生扔的廢紙堆里撿的。指尖凍得發僵，捏不住炭條，便往手心里哈了口白氣，反復搓了搓。拓印這活計他也是頭回干，學著走村串戶的貨郎拓年畫的樣子，把草紙輕輕覆在碑上，用石塊壓牢邊角，再拿炭條小心翼翼地涂抹。

“簌簌”的炭粉落在雪地上，很快積起一小撮黑。半個時辰過去，額頭滲出的細汗凍成了霜，他才勉強拓下碑中央那片模糊的圖案。揭下草紙時，指尖被凍在紙上，猛地一扯，連帶著撕下塊油皮，疼得他齜牙咧嘴，卻死死攥著那張紙不肯松手。

紙上的紋路比碑上清晰些：那團火焰狀的徽記周圍，竟繞著幾道彎彎曲曲的線條，像是河流，又像是……血管？云無跡忽然想起村里郎中畫的人體經脈圖，雖簡陋，卻與這紙上的紋路有幾分隱隱的相似。他心頭一跳，把拓片折成小塊，塞進貼肉的棉襖里，又用雪把碑上的炭痕擦凈——這秘密，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回到村里，他照舊去地主家放羊。三十多只瘦骨嶙峋的羊在雪地里刨草根，他卻沒心思管，找了個背風的土坡，掏出拓片反復看。太陽升到頭頂時，羊兒散得老遠，他才驚覺，慌忙起身去趕，卻在坡下的枯樹林里撞見個影子。

那人蜷縮在老槐樹下，灰布道袍破爛得像蛛網，沾滿了黑褐色的污漬，不知是血還是泥。他背對著云無跡，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咳嗽，每咳一聲都像破舊的風箱在響。

“老道長？”云無跡試探著喊了聲。村里偶爾會過游方道士，多半是騙口飯吃的，但這人身上的氣息不一樣，冷得像冰，卻又帶著點說不出的清冽。

老道緩緩轉過頭。那張臉溝壑縱橫，嘴唇干裂發黑，唯獨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他看見云無跡，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半天才能直起身，手里多了塊染血的帕子。

“娃娃……”老道的聲音嘶啞得像磨砂，“幫我……打碗水。”

云無跡沒多想，跑回村里，從井里打了碗涼水。等他拎著水回來，老道已經靠在樹上閉上了眼，胸口起伏微弱，像是快不行了。他趕緊把水遞過去，老道卻沒接，只是盯著他懷里——那里揣著拓片，被他按得有些皺。

“你懷里……揣的什么？”

云無跡一愣，下意識地捂住胸口。老道卻笑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露出幾顆發黑的牙：“是破廟里那塊碑的拓片吧？”

這下輪到云無跡驚住了：“你怎么知道？”

老道沒回答，只是從懷里摸索著，掏出個油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半卷泛黃的竹簡，上面用朱砂畫著些奇怪的符號，旁邊還有幾行小字，墨跡都快褪沒了。“這東西……送你了。”他把竹簡塞到云無跡手里，那手涼得像冰，卻異常有力，“照著練……或許能活久點。”

云無跡低頭看竹簡，首行寫著三個字：《引氣訣》。他雖不懂修真，卻也聽過“引氣入體”的說法，心“怦怦”直跳，抬頭想問什么，卻見老道正盯著他身后，眼神驟變——那是破廟的方向。

老道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像是見了鬼，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只咳出一大口血，濺在雪地上，紅得刺眼。“別信……別信那些仙人……”他抓住云無跡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肉里，“仙路盡頭……皆是虛妄……”

話音未落，他忽然松開手，身體往旁邊一歪，像是被什么東西拽了一把。云無跡伸手去扶，卻只摸到一片冰涼——老道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僵硬，眼睛還圓睜著，死死盯著破廟的方向，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

風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老道臉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白。云無跡愣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半卷《引氣訣》，竹簡上的朱砂符號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光。他忽然想起老道最后那個眼神，心里發毛，回頭望了眼破廟的方向，那座孤零零的建筑在雪原上像個沉默的巨獸，藏著說不清的秘密。

他把老道的尸體拖到枯樹后，用雪埋了個淺坑。沒有墓碑，也沒有名字，就像這人從沒來過一樣。做完這一切，他才打開那半卷竹簡，仔細看上面的字。

《引氣訣》的文字晦澀難懂，講的是如何感應天地間的“靈氣”，將其引入體內，沿著特定的路線運轉。云無跡對照著懷里的拓片，忽然發現竹簡上畫的經脈圖，竟與殘碑拓片上的紋路隱隱相合，只是少了那些火焰狀的徽記。

“難道……這碑和功法有關？”他喃喃自語，把拓片和竹簡小心翼翼地收好。懷里的黑石不知何時又熱了起來，隔著棉襖都能感覺到，像是在呼應著什么。

放羊回家的路上，他一路都在琢磨老道的話。“仙路盡頭皆是虛妄”——可如果是虛妄，老道為何要把功法傳給自己？如果不是，那他最后看到的又是什么？

走到村口時，他瞥見破廟的方向，夕陽正落在那座建筑上，給殘碑鍍了層金邊。遠遠望去，碑頂的積雪滑落，露出的刻痕像是在蠕動，與竹簡上的符號漸漸重合。

云無跡握緊了拳頭，掌心的《引氣訣》硌得生疼。不管仙路盡頭是什么，他都想親眼看看——至少，不能像村里這些老人一樣，在黃沙地里熬死，連外面的世界都沒見過。

他抬頭望了眼漸暗的天空，星星開始一顆接一顆地冒出來。懷里的黑石還在發熱，像是在催促著什么。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往村外走去，不是回那個漏風的窩棚，而是朝著破廟的方向——他想再看看那碑，再摸摸那些神秘的刻痕，或許，能找到更多答案。

夜色漸濃，破廟的輪廓在黑暗中越來越清晰。云無跡站在廟門口，猶豫了片刻，終于邁了進去。殘碑依舊立在墻角，碑上的刻痕在月光下若隱若現，像是在對他招手。

他走到碑前，伸手輕輕撫過那些紋路。這一次，指尖沒有傳來暖意，反而感到一陣刺骨的涼，像是有什么東西順著指尖往身體里鉆。懷里的黑石猛地燙了一下，他“哎喲”一聲縮回手，卻見碑上的火焰徽記忽然亮了一下，閃過一道極淡的金光，隨即又恢復了原狀。

云無跡嚇得后退半步，心臟“咚咚”直跳。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殘碑，這功法，還有那個神秘的老道，絕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他握緊了懷里的《引氣訣》，目光堅定。不管前面有什么，他都要走下去。哪怕仙路盡頭真是虛妄，他也要親自去看看，那虛妄背后，到底藏著什么。

夜色更深了，破廟里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還有殘碑在黑暗中沉默的回應。云無跡知道，從今天起，他的人生，再也回不到那個只為填飽肚子發愁的日子了。一條模糊而艱險的道路，正從他腳下緩緩展開，通往未知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