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年過年，阿戌的叔叔還是少年郎，姑姑還沒嫁人，媽媽才剛剛嫁進門來，家里有那么七八口人。阿戌的叔叔發現一對沒寫過字的紅聯，很是欣喜，就拿起爺爺用的毛筆，在里面寫起字來。是：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阿戌的家里人不知道寫的是什么意思，只覺讀起來，很不一般，不需要死記硬背，這句話自然而然地印在大腦里。那時，家里人看阿戌叔叔的眼神就變得不同了。家里的人不約而同地把它記著，在阿戌小的時候，幾乎家里的每個人都跟他說過這件事。

阿戌叔叔后來中專畢業，被分配到鎮政府里，還挺受組織重視，沒過兩年，就當上鎮里的計生辦主任。

可阿戌叔叔一當上領導后，處理事情不像之前柔和，總是黑白分明，丁是丁，卯是卯，在不經意間得罪了很多人。派發下來的工作任務也進展不順利，最終以做事不落實為由，撤去計生辦主任的職務，被下發到黨建辦里寫文書。他實在氣不過，就一怒辭職。后面跟隨爺爺干木匠，最后成了裝修公司的老板。

他有三支固定的裝修隊伍，這三支隊伍是按工薪發放的，比外面的平均工資高百分之二十。有這三支隊伍他可以在同期裝修三戶人的房屋，如果同期多出三戶人需要裝修。他會將業務外包出去，然后派人監督裝修房質量，最后掙些薄利。

期間經歷過很多困難，他從未增減過三支裝修隊伍，一直保持著編制的完整。這一做就是二十年，在當地小有名氣。

阿戌的叔叔在當地裝修行業里，一直排不上前五，只因他的裝修公司從不做廣告宣傳，經營規模也沒擴大過，可前五的裝修公司這二十年不知換了多少家，他的裝修公司卻一直待在前十里。

阿戌在鄉里吃完午飯，跟爺爺打了聲招呼，就去到城里的叔叔家。叔叔家的房子位于市中心，是二十年的老房了。在阿戌讀三年級的時候，叔叔從別人手里買來的。

阿戌在小時候一直不太明白叔叔對這房子的自豪感，為什么一直不亞于爺爺建的房子，裝修一點都不好看。不像電梯房，層層疊疊的，高立挺拔，有好看的綠化，高樓里沒有蚊子，還有好聽的小區名字，如：淸情樓、春喜景軒、錦鳳瑤。

今天，阿戌再次來到叔叔家的門前，看著用紅油漆刷過的大鐵門，只覺氣派。市中心的住宅大都是二三十年前的老房子，經過這些年不斷的拆改，在儒林市的城市中心只剩下叔叔家三層樓的獨棟別墅，圍繞這房子的建筑是老式的步梯樓，大都是一梯兩戶。至于市中心其它片區的住宅都被拆了，變成公園和新的電梯樓房。

大套的房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在陳舊的同時就越顯底蘊，阿戌現在能理解叔叔對這座房子的感情。這個房子就像一個豐碑，它能證明叔叔從單位里辭職后的一個成績。

走進鐵門有個院子，院子里有幾支桂花和一顆橘子樹。一到秋天芳香四溢，橘子掛滿枝頭，就是味道酸澀了點。院子里有個魚池，魚池里還有座假山，附近的野貓，最喜歡晚上來這里玩耍。

在阿戌小的時候，院子里養了三條小狗，一條叫小黑，一條叫多多，一條叫歡歡。小黑是一條五黑犬，體型龐大，是看家護院的一把好手，一有風吹草動就抬頭直叫，它用鐵鏈子拴著的，總擔心小黑咬著客人。多多黃狗白面，最是聰明，能聽一些簡單的指令，會握手，會趴下，也最是挑食，只吃肉。歡歡是一條獅子狗，純白色，只有二三十公分那么高。它最大的不同，不是叔叔家從小養長大的，是跟著小阿戌屁股后，來到叔叔家的，它給自己找了個家。

那時的小阿戌很快樂，一下課回來，就可以逗三條狗玩耍，歡歡玩得最歡，喜歡抱住小阿戌的腿要抱抱。小黑喜歡阿戌撫平它的毛，阿戌一挨近它，它就會很溫順。多多見阿戌和它玩，就趴著，讓阿戌騎在他身上，當一回騎馬英雄。

可現在那三條狗都死了，現在看家護院的是一條四眼鐵包金，它應該是這個房子的第三代狗。叔叔有個女兒，叫昕昕，昕昕給這只四眼黑狗起名字叫杉杉。阿戌覺著一只公狗怎么起個名字還女性化了呢，看著就像小黑的近親，就忽略了昕昕的名字，另外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黑豹。

黑豹喜歡對著阿戌一頓亂叫，阿戌一敲紅色大鐵門，狗鏈子一陣竄動，接著汪汪聲響徹在耳。

“杉杉，是不是又有人來了，別叫了，我開門”。

一陣下樓梯，踩木地板的腳步聲傳來，不一會兒紅色門打開，一個身穿紅衣的圓臉少女，進入了阿戌的視野。

昕昕一看來人，驚喜道：“哥，你回來了，怎么都不說一聲呢，去外省了也不曉得跟我打個電話”。

昕昕一邊說著話，一邊緊緊抱起阿戌的腰，阿戌看著這個小丫頭，也是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

阿戌的年齡比昕昕大九歲，她的媽媽因為生她，難產死了，昕昕從出生的時候就沒有了媽媽。在昕昕小的時候，叔叔工作忙，也一直沒再找個媳婦，只能是爺爺照顧。

而阿戌是看著昕昕長大的，兩個人從小感情就好。今年昕昕14歲，女孩子總是長得快一些，都快一米六了。

“哥，有你在家，真好”，還不等阿戌感動，昕昕就接著下一句：

“這樣，家里的碗我就不用洗了”。

阿戌用手指輕輕戳了戳昕昕的額頭，說道：“洗個碗，都把你洗出怨念了，瞧你這點出息”。

“在我認識的人里，也就你能接受這項艱巨的工作任務，我的好哥哥”。

阿戌不接這茬話，問道：“叔叔在家嗎”。

昕昕點了點腦袋，說道：“在的”。

阿戌拍了拍昕昕的腦袋，就往家里走去，黑豹見著是阿戌，腦袋對著他叫地更兇了，阿戌看了看被鐵鏈拴著的黑豹一眼，徑直往家里去。

走到家里，看見叔叔躺在沙發椅上，看著電視，名叫《康熙盛世》，阿戌小時候跟著叔叔看過好幾遍。以前阿戌不懂得看電視，總是感到無聊，現在才發覺，好的正劇跟好的書籍一樣，常看常新。

阿戌的叔叔身軀不是很胖，但有個很大的啤酒肚，臉上很紅潤，五十歲的年級，也沒什么白頭發，一看就是生活滋潤養的。他的著裝風格很商務，基本上都是襯衣西裝。

叔叔回過頭來，看到阿戌站在門口，說道“回來了”。

阿戌聞言，點了點頭，拘束地坐在挨門的長排沙發上。叔叔見阿戌沒說什么話，就轉頭繼續看著電視劇。

過了好一會兒，叔叔見阿戌還是不開口，心里很是無奈，只能盯著電視說道：“剛剛你爺爺打電話來，說你到老家了，還聊到你工作上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阿戌回到：“我打算明年考公務員，今年隨便找些工作來做，先掙點生活費”。

“你這性格，考進體制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事，而且公務員也不好考”。

阿戌聽到叔叔的這一番話，也不回應，叔叔回頭看了看他這副樣子，嘴角下意識的撇了撇。

接著說道：“今年，你既然想隨便找些工作來做，那就來我公司上班，負責跑跑工地，裝修行業這些年，還是比較吃香的，我也不會耽誤你考公，你看怎樣”。

阿戌不想依附任何人，想了想說道：“我才剛畢業，在社會上沒有多少經驗，我想自己找工作，在過程中鍛煉一下自己”。

叔叔聽見阿戌這樣的話，有點不樂意的道：“怎么，在我的裝修公司，得不到鍛煉嗎，還是你覺得我地方小，委屈你了”。

阿戌拉著腦袋，說道：“去您那，我算是走了捷徑，但我還年輕，多吃點苦，總是沒錯的”。

叔叔見這侄子腦回路如此驚奇，也是被噎的說不出話來，這年頭但凡有點門路的人，都知道順勢而為。社會不好混，能說出這話，就是沒餓過肚子，沒受過社會的毒打。

叔叔的太陽穴鼓了鼓，壓下情緒，輕聲說道：“那你打算做什么”。

阿戌眼睛盯著地上的瓷磚，說道：“我這兩天，打算自己找找，看看有沒有適合我的工作”。

木頭，叔叔在心里給了這樣的評價，覺著阿戌去外省讀了這幾年的書，算是白讀了，比以前還木。

叔叔也沒心思看這電視劇了，就從躺椅上下來，心里很是厭煩，可還是沒有表露情緒說道：“那你就先自己看看，我去睡午覺了，這兩天呢，你就在這里住下，慢慢找工作”。

從高中畢業以后，阿戌和叔叔的交流總是讓兩人覺得不適，以至于兩人交流每次聊天的時長都很短。

阿戌點了點頭，回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