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觀的清晨總裹著一層薄霧。秦天寅時便起,肩上搭著兩條粗麻繩,繩尾各系著兩只半人高的木桶,踩著露水往山腳下的水井去。山路陡峭,石階上還凝著薄冰,稍不留神就會打滑。他走得極穩,每一步都像扎在地上的樁子,這是半月來挑水練出的功夫。
水井旁已有兩個雜役在打水,見了秦天,都客氣地挪了挪身子。這半月來,誰都看得出這少年不一般。尋常人挑兩桶水上山已要歇三回,他卻能一次挑四桶,肩膀磨破了就墊上兩層麻布,腳底起泡了便用針挑破抹上草藥,從不見他哼一聲。更奇的是他干活的法子——劈柴時懂得順著木紋下斧,捆柴時會用“十字結”省力氣,連掃地都能找出最順風向的路徑,仿佛天生就帶著股巧勁。
“秦兄弟,今天觀主好像要考較弟子們練功,你不去看看?”一個雜役笑著問。
秦天搖了搖頭,將水桶灌滿:“先把活干完。”他心里不是不想看,只是謹記著玄真道長的話——“進觀先修業,業成再論道”。那日張大山說青云觀有練家子,他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腦子都是“一拳打死一頭牛”的畫面,可真到了觀里,才明白武道從來不是空想出來的。
挑著水往回走時,遠遠聽見練武場傳來呼喝聲。那聲音整齊有力,像山石滾落深谷,撞得空氣都在震動。秦天腳步慢了些,側耳細聽,隱約能辨出招式名稱——“云開見日”“風卷殘荷”“流星趕月”,光聽名字就讓人想起山林里見過的景象。他喉頭動了動,加快腳步將水倒進蓄水缸,剛放下扁擔,就見李青從練武場那邊跑過來,額上還掛著汗珠。
“秦天,快跟我來!師父說允你去看我們練功了!”李青臉上帶著興奮,拉起他就往練武場跑。
練武場在觀前的空地上,鋪著平整的青石,邊緣圍著半人高的石欄。此刻場中站著二十來個弟子,都是青色道袍,為首的是個身材魁梧的青年,正是大師兄趙虎。他正站在石階上,聲音洪亮地講解招式:“‘青云拳’講究‘氣沉丹田,力發脊骨’,出拳時要如旭日東升,收勢時要似晚霞歸山,都看清楚了!”
說罷,他馬步站穩,沉腰擰胯,一拳向前打出。拳頭未到,秦天已覺一股勁風撲面而來,吹得石欄邊的野草簌簌作響。這拳看似平平無奇,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厚重,仿佛不是血肉之軀打出的,倒像山石滾過地面。
“好!”弟子們齊聲喝彩。
秦天看得眼睛發直。他想起張大叔打狼時的拳腳,雖也有力,卻遠沒有這般章法;想起王老五的家丁揮棍,更是只有蠻力。原來這才是“功夫”,不是瞎打蠻干,而是把力氣用在最該用的地方,像溪流匯入江河,看似柔和,實則能沖開山石。
“看到沒?這是我們青云觀的基礎拳法,練好了能開碑裂石。”李青在他耳邊低語,“大師兄已是武道九品巔峰,一拳能打斷碗口粗的樹干。”
秦天默默點頭,目光緊緊跟著趙虎的動作。他注意到,趙虎每次出拳前,小腹都會微微鼓起,收拳時又輕輕癟下去,像是在調整呼吸。這讓他想起李青教的吐納口訣——“吸氣如聞花香,呼氣似吹殘燭”,原來練拳和呼吸是連在一起的。
正看得入神,忽聽趙虎厲喝一聲:“李青!你出拳時肩膀聳什么?力氣都泄了!”
李青一個激靈,連忙收勢站好,臉頰漲得通紅。趙虎走過來,一指點在他胸口:“氣要聚,不能散!你看這石獅子,”他指著場邊的石獅,“無論刮風下雨,它都穩穩站著,這就是‘沉’!你氣一散,就像被風吹動的草,還怎么打人?”
李青低著頭不敢吭聲。秦天卻在心里琢磨:“沉……是不是就像挑水時,把重心放在腳后跟上?”他悄悄模仿李青的姿勢,沉腰屈膝,試著讓氣息在小腹聚積,果然覺得身體穩了不少。
接下來的幾日,秦天做完雜活就去練武場旁站著。他不敢靠近,只在石欄外找個角落,把看到的招式記在心里,夜里躺在柴房的草堆上,就著月光偷偷比劃。他記性好,看一遍就能記住招式路徑,只是總覺得差了點什么——同樣是“云開見日”,他打出來就像孩童扔石子,輕飄飄的,遠沒有趙虎那種“旭日東升”的氣勢。
“是不是少了點什么?”他對著墻壁比劃,手指在墻上劃出淡淡的痕跡。忽然想起在山林里捕鹿時,鹿群奔跑前總會先弓起后腿,肌肉像拉滿的弓弦,然后猛地發力,一步就能躥出老遠。“發力前要先蓄力?”他試著弓起身子,讓氣息在丹田打轉,再猛地擰腰轉胯,將力氣順著胳膊送出去。
“咚”的一聲,拳頭撞在墻上,竟比之前響了不少。墻灰簌簌落下,沾在他手背上。秦天眼睛一亮,反復試了幾次,漸漸摸到些門道——原來力氣不是從胳膊來的,是從腰腹轉出來的,就像推磨時,驢走圓圈,磨盤卻能碾碎糧食,靠的就是那股“轉”勁。
這日傍晚,他挑完最后一趟水,路過藥圃時見李青在翻地,便走過去幫忙。李青手里的鋤頭舉得高高的,落下去卻沒多大勁,額上全是汗。
“我試試?”秦天接過鋤頭,沉腰屈膝,將力氣從腰腹轉到手臂,鋤頭落下時微微帶了點旋轉,入土竟比李青深了三寸。
李青看得眼睛發直:“你……你這法子怎么回事?”
“我瞎琢磨的。”秦天笑了笑,“就像你打拳時,讓力氣轉著出去。”
李青愣了愣,忽然一拍大腿:“對啊!師父說‘力要圓,不要直’,我怎么忘了?”他搶過鋤頭,學著秦天的樣子試了試,果然省力不少,“秦天,你可真行!這要是用到拳頭上,肯定厲害!”
秦天心里一動:“李師兄,你能再打一遍‘云開見日’給我看看嗎?”
李青爽快答應,在場邊打起拳來。秦天盯著他的腰腹,果然看到他出拳時,腰間的道袍有個明顯的扭轉。“原來如此!”他終于明白,自己缺的不是招式,是“力由腰發”的訣竅。
可沒等他細想,就聽身后傳來冷笑:“好啊,一個雜役,也敢指點我青云觀的弟子?”
秦天回頭,只見趙虎帶著兩個弟子站在身后,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他認得趙虎腰間的玉佩——和王老五掛在鑰匙串上的那塊很像,想必就是李青說的“王老五遠房侄子”。
“大師兄,不是秦天指點我,是我自己笨……”李青連忙解釋。
“住口!”趙虎瞪了李青一眼,目光轉向秦天,“你一個山野村夫,也配看我青云觀的武功?誰準你在這瞎比劃的?”
秦天站起身,不卑不亢:“弟子是道長允許留下的,看師兄們練功,也是想多學些本事。”
“本事?”趙虎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就你這細胳膊細腿,給我提鞋都不配!還想學武功?我看你是想偷吧!”
他說著,突然抬腳,狠狠踹向秦天腳邊的水桶。水桶翻倒,清水潑了一地,濺濕了秦天的褲腿。旁邊的弟子們都屏住了呼吸,誰都知道趙虎心胸狹隘,這下秦天怕是要遭殃。
秦天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他想起王老五的蠻橫,想起柳芽父親的傷,一股火氣直往上沖。但他忍住了——現在動手,不僅報不了仇,連留在觀里的機會都沒了。
“大師兄若是覺得弟子礙眼,弟子這就走。”他彎腰去扶水桶,聲音平靜得聽不出情緒。
趙虎見他服軟,得意地“哼”了一聲:“算你識相。記住,這里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安分點挑你的水,別癡心妄想學什么武功!”
說罷,帶著弟子揚長而去。李青看著秦天濕透的褲腿,愧疚地說:“都怪我……”
“不怪你。”秦天扶起水桶,倒掉里面的泥沙,“他說得對,我現在確實沒資格學武。”但他心里清楚,有些東西,不是別人能奪走的——比如記在腦子里的招式,比如夜里偷偷練的呼吸,比如那股“一定要變強”的念頭。
他重新打滿水,挑著往蓄水缸走。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扁擔在肩上微微顫動,發出“咯吱”的輕響,像在哼一首倔強的歌。他知道,這條路肯定不好走,有趙虎這樣的阻礙,有練不會的招式,甚至可能永遠成不了“開碑裂石”的高手。
但他不會放棄。就像山里的野草,哪怕被石頭壓住,也會從縫隙里鉆出來,朝著有光的地方,拼命生長。
夜里,柴房的月光格外亮。秦天盤腿坐在草堆上,按照李青教的口訣調整呼吸。他閉上眼睛,不去想趙虎的刁難,不去想未來的艱難,只專注于小腹那股微弱的暖流——它像初春的嫩芽,雖然細小,卻帶著破土而出的力量。
“總有一天,”他在心里默念,“我會讓他們知道,野草也能長成大樹。”
窗外的風掠過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回應他的誓言。而練武場方向,隱約傳來趙虎訓斥弟子的聲音,與柴房里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青云山夜晚獨特的節奏——一邊是嚴苛的規矩,一邊是悄悄滋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