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fēng)像刀子，刮在秦天臉上生疼。他躲在張大山木屋后的柴堆里，聽著外面漸遠(yuǎn)的馬蹄聲，牙齒還在打顫——不是凍的，是后怕。
三天前，他用石塊砸傷王老五的腿時，只想著不能讓柳芽爹再受欺負(fù)，卻忘了這濠州地面上，王老五的“腿”比官府的律條還硬。
“秦天哥，你快走吧。”柳芽的聲音帶著哭腔，從柴堆縫隙里遞進(jìn)來半塊麥餅，“我剛才去村口打水，聽見王老五跟里正說，要告你偷盜他家的耕牛，還要把你綁去官府‘正法’呢！”
秦天的心猛地一沉。洪武年間的律法他從原主記憶里聽過些片段，偷盜可不是小事，尤其王老五這種地主，只要上下打點(diǎn)，定個“持械拒捕”的罪名，砍頭都是輕的。
“里正真敢?guī)退俊鼻靥煲Я丝邴滐灒蓾拿娣圬莸煤韲瞪邸＠镎m只是村級小吏，卻握著百姓的“戶籍”和“徭役”冊子，真要存心害人，有的是法子。
“王老五給了他兩匹布，還有……還有我家那半畝菜地的地契。”柳芽的聲音更低了，“我爹聽了直吐血，說對不住你……”
秦天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那半畝菜地是柳家最后的指望，王老五竟連這個都搶。他忽然想起柳芽爹被打時，咳著血喊“這世道沒王法了”，那時他還覺得只要夠狠就能拼出條路，現(xiàn)在才懂，在權(quán)勢面前，他這點(diǎn)“狠勁”就像雞蛋碰石頭。
“里正什么時候帶人來？”秦天壓下翻涌的情緒，指尖摸到懷里那半塊平安玉佩——是柳芽今早塞給他的，說“我娘留下的，能保平安”。玉佩被體溫焐得溫?zé)幔駡F(tuán)火，燙得他心口發(fā)緊。
“說是后半夜，趁你睡熟了動手。”柳芽抽了抽鼻子，“我爹讓我跟你說，往南走，過了渦河就是定遠(yuǎn)縣，那邊管得松，找個窯廠或碼頭扛活，總能活下來。”
秦天點(diǎn)頭，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遞給柳芽：“這是我前幾天在山里套的野兔皮，你拿去鎮(zhèn)上換點(diǎn)藥，給大伯治傷。”那皮他本想留著開春做雙鞋，現(xiàn)在卻覺得不如換副藥實(shí)在。
柳芽推回來：“你帶著，路上冷。我家還有點(diǎn)草藥……”
“拿著！”秦天把布包塞進(jìn)她手里，聲音發(fā)啞，“聽話。等我站穩(wěn)腳跟，就來接你們走。”
這話其實(shí)沒底。他一個沒戶籍的“黑戶”，能不能活著走出濠州都難說。但看著柳芽凍得通紅的鼻尖，他總得說句讓她安心的話。
柳芽沒再推，只是從脖子上解下根紅繩，上面拴著半塊磨得光滑的玉佩，正好能和秦天懷里的拼上。“這是我娘分的，說‘兩玉重逢，平安團(tuán)圓’。你帶著，就當(dāng)……就當(dāng)我給你指路了。”
秦天接過玉佩，指尖觸到她冰涼的手，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下。他想再說點(diǎn)什么，遠(yuǎn)處忽然傳來王老五家的狗叫聲，還有人喊“里正老爺這邊請”。
“他們來了！”柳芽臉色煞白，往柴堆上蓋了兩把干草，“順著屋后的排水溝走，能通到村西的亂葬崗，那邊有片蘆葦蕩，能藏人！”
秦天最后看了她一眼，借著月色，望見她棉襖上打了好幾塊補(bǔ)丁，袖口磨得發(fā)亮。他咬咬牙，沒再回頭，貓腰鉆進(jìn)排水溝。
溝里積著凍住的污泥，沒到膝蓋，冰碴子扎得腿肚子直抽抽。秦天深一腳淺一腳地挪，聽著身后里正喊“搜！仔細(xì)搜！漏了人拿你們是問”，還有王老五罵罵咧咧的聲音：“那小雜種肯定藏不遠(yuǎn)，找到他，先打斷腿再送官！”
不知走了多久，排水溝到頭了。秦天扒開枯草鉆出來，才發(fā)現(xiàn)已到了村西的亂葬崗。墳頭堆著沒燒透的紙人紙馬，風(fēng)一吹，紙幡“嘩啦啦”響，像有人在耳邊哭。
他不敢停，踩著沒膝的積雪往蘆葦蕩跑。蘆葦早被凍枯了，桿子硬得像鐵絲，刮得臉生疼。跑到蕩中央，他才找了個背風(fēng)的土坡坐下，掏出那半塊玉佩。
月光透過蘆葦縫隙照下來，能看清玉佩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安”字。秦天把兩塊玉佩拼在一起，正好是個完整的“平安”，冰涼的玉面忽然讓他想起柳芽爹說的話：“這世道，想平安活著，得有硬骨頭，還得有躲刀子的本事。”
他以前覺得“躲”是慫，現(xiàn)在才懂，連命都保不住，談何報(bào)仇？談何護(hù)著誰？
天快亮?xí)r，秦天聽到蘆葦蕩外有腳步聲。他趕緊趴在雪地里，屏住呼吸——是兩個打更的，手里拎著棒子，嘴里嘮著嗑。
“聽說了嗎？王老五家丟了頭牛，賴在秦天那小子頭上了。”
“嗨，誰不知道是去年冬天凍死的？這是故意找茬呢。”
“可不是嘛，聽說那小子把王老五的腿砸了？這膽兒也太肥了……”
“肥有啥用？現(xiàn)在全縣都在搜他呢。里正說了，抓住賞五斗米，報(bào)信的給兩斗……”
腳步聲漸遠(yuǎn)，秦天卻覺得渾身發(fā)冷。五斗米，就能讓一個人變成獵物。他摸了摸懷里的野兔皮，又看了看那半塊玉佩，忽然明白柳芽為啥非要把玉佩分他一半——不是信什么“平安”，是怕他一個人走夜路，連個念想都沒有。
太陽升起來時，秦天終于走出了蘆葦蕩。眼前是條官道，往南延伸，隱在灰蒙蒙的霧里。他不知道定遠(yuǎn)縣還有多遠(yuǎn)，也不知道前面有沒有官府的盤查，但他知道不能停。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路過一個破敗的土地廟。秦天進(jìn)去想歇歇腳，剛坐下，就聽見廟外有馬蹄聲。他趕緊躲到神龕后面，從縫隙里往外看——是兩個官差，正勒住馬喝水。
“那小子能跑哪去？”一個官差抹了把嘴，“里正說他可能往南逃，要不要追？”
“追個屁！”另一個啐了口，“王老五給的錢只夠我們‘走個過場’，真抓住了，還得押回濠州，白費(fèi)力氣。”
“也是。再說了，過了渦河就是定遠(yuǎn)，那邊的官跟咱們不是一路，真要較真，還得麻煩縣太爺打招呼……”
馬蹄聲漸漸遠(yuǎn)去，秦天癱坐在地上，后背全是冷汗。原來這“搜捕”也是摻了假的，有錢人的“法”，和窮人的“命”，壓根不是一回事。
他從懷里掏出那半塊玉佩，對著太陽照了照。玉質(zhì)粗糙，邊緣還磕了個小口，像極了柳芽總帶著笑的豁牙。他忽然想起柳芽說的，她娘臨終前講過，青云山的道士會武功，能“飛檐走壁，刀槍不入”。
以前他當(dāng)故事聽，現(xiàn)在卻覺得，或許那不是故事。這世道，既然講道理沒用，那不如學(xué)一身能劈開道理的本事。
秦天把玉佩系在脖子上，貼著心口。他最后看了一眼濠州的方向，然后轉(zhuǎn)身，朝著官道盡頭的霧氣走去。雪地上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很快被風(fēng)吹來的新雪蓋住，仿佛從未有人走過。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是蓋不住的——比如那半塊玉佩的溫度，比如心里那點(diǎn)“活著”的火苗，比如那個模糊卻越來越清晰的念頭：變強(qiáng)，然后回來。
走了兩天，秦天的麥餅吃完了。他靠著路邊的野果和雪水充饑，夜里就鉆在樹洞或草垛里。這天傍晚，他實(shí)在走不動了，癱坐在一棵老槐樹下，眼前陣陣發(fā)黑。
迷迷糊糊中，他感覺有人碰他的胳膊。秦天猛地驚醒，抄起身邊的石頭——是個拾柴的老漢，背著個筐，手里拄著根拐杖。
“后生，你咋了？”老漢瞇著眼打量他，“是餓暈了？”
秦天沒說話，只是握緊了石頭。他不敢信任何人，尤其在這荒郊野外。
老漢嘆了口氣，從筐里掏出個窩頭，遞過來：“吃吧，我孫女做的，沒下毒。”
窩頭是粗糧做的，硬得硌牙，秦天卻吃得飛快，噎得直翻白眼。老漢遞給他一個水囊：“慢點(diǎn)吃，沒人搶。”
“您……您不怕我是官府要抓的逃犯？”秦天喝了口水，含糊地問。
老漢笑了，露出沒牙的嘴：“逃犯咋了？這年頭，誰不是在刀尖上討生活？我年輕時候，為了躲徭役，在山里住了三年呢。”他指了指南邊，“你是往定遠(yuǎn)去？”
秦天點(diǎn)頭。
“別去定遠(yuǎn)了。”老漢搖搖頭，“那邊去年鬧了災(zāi)，官府抓流民抓得緊。要我說，你往東南走，去青云山那邊，山里有獵戶，能給口飯吃，還能躲躲風(fēng)頭。”
青云山？秦天心里一動。
“那山里……有練家子？”他試探著問。
老漢眼睛亮了：“你說的是青云觀的道長吧？那可是真本事！前年有伙土匪想去搶觀里的香火錢，被觀主一根拂塵打跑了，聽說有個土匪的胳膊都被打折了……”
秦天攥緊了拳頭，心臟“砰砰”直跳。拂塵打折胳膊？這要是真的，那“武道”就不是故事！
“那觀主收徒弟嗎？”
“收是收，可嚴(yán)了。”老漢撓撓頭，“不光要機(jī)靈，還得能吃苦。聽說有個后生在山下劈了半年柴，才被允許看一眼練功……”
秦天站起身，對著老漢深深鞠了一躬：“多謝老伯指點(diǎn)。”
“謝啥，出門在外，誰沒個難的時候。”老漢擺擺手，“這筐里還有兩個窩頭，你拿著路上吃。記住，到了山里，見了獵戶客氣點(diǎn)，他們最恨偷獵的。”
秦天接過窩頭，揣進(jìn)懷里，像是揣了團(tuán)火。他望著東南方向的山巒，雖然依舊霧蒙蒙的，但心里那點(diǎn)光，卻亮得很。
走了沒幾步，他忽然想起什么，回頭看向老漢：“老伯，您貴姓？”
“姓張，你就叫我張大叔吧。”老漢背著柴筐，慢悠悠地往林子里走，“到了青云山，提我名字，說不定有獵戶認(rèn)識。”
秦天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世道雖然冷，但偶爾也會有不摻雜質(zhì)的暖。他把窩頭往懷里塞了塞，又摸了摸心口的玉佩，然后邁開步子，朝著青云山的方向走去。
路依舊長，風(fēng)依舊冷，但他的腰桿挺得筆直。因?yàn)樗溃懊娌恢皇且蛔剑且粭l能讓他真正“站起來”的路——哪怕這條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