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菜魚霸道的氣味終于徹底擊潰了狹小出租屋本就不堪一擊的空氣循環(huán)系統(tǒng)，混著劣質(zhì)油煙機徒勞的嗡鳴，牢牢糊在葉蓁蓁臉上。她第N次揉了揉被屏幕熒光刺得發(fā)酸的眼睛，文檔左上角的字?jǐn)?shù)統(tǒng)計無情地定格在“798”。

又卡文了。靈感像條滑不留手的泥鰍，剛抓住一點尾巴尖，“哧溜”一下又沒了蹤影。更要命的是隔壁的裝修噪音毫無征兆地再次響起，電鉆尖銳的嘶鳴直插耳膜，配合著沉重的錘擊，仿佛要把她這間十平米的“老破小”連同她脆弱的神經(jīng)一起鑿穿。

“嗡——哐！嗡——哐！”

葉蓁蓁猛地捂住耳朵，額頭抵在冰冷的筆記本電腦邊緣，生無可戀地呻吟了一聲。這噪音簡直比葉家老爺子拍桌子瞪眼宣布她要跟那個禿頂銀行家聯(lián)姻時還要命。昨晚隔壁那網(wǎng)紅阿勇的直播鬼哭狼嚎到半夜，好不容易消停，大清早的裝修隊又無縫銜接上了。這棟老樓，活像個永不停歇的噪音地獄。

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視線落在桌角那桶已經(jīng)坨成一團的泡面上，胃里一陣空虛的抽搐。昨天在路邊攤碼字時吃的炒粉，此刻回憶起來都帶著一股令人心酸的廉價油味。銀行卡被凍結(jié)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頭，連帶著對那個華麗囚籠的憤怒一起灼燒著神經(jīng)。

門鎖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輕快而熟練。

“晚晚？我回來啦！”一個清朗帶著笑意的男聲撞破了屋內(nèi)的煩躁。門被推開，陳朗高大的身影擠了進來，手里拎著幾個沉甸甸的塑料袋，瞬間讓本就狹窄的空間顯得更加逼仄。他穿著簡單的白T恤牛仔褲，笑容干凈清爽，像一道驅(qū)散陰霾的陽光。

“嚯，這味兒夠勁！”他夸張地吸了吸鼻子，目光精準(zhǔn)地落在葉蓁蓁那桶慘不忍睹的泡面上，好看的眉毛立刻擰了起來，“哎喲我的小祖宗，又吃這個？不是跟你說了等我回來做飯嘛！這玩意兒能有什么營養(yǎng)？”

他動作麻利地繞過堆滿雜物的狹窄過道，把手里的袋子一股腦兒放在那張既是飯桌又是書桌還是梳妝臺的小方桌上。塑料袋摩擦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感。新鮮的蔬菜青翠欲滴，一小塊里脊肉泛著健康的粉色，還有一小盒潔白的豆腐。

“餓壞了吧？”陳朗一邊手腳利落地把泡面桶掃進垃圾桶，一邊挽起袖子，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今天給你露一手，清炒時蔬，麻婆豆腐，再弄個滑肉湯，保證比那破泡面強一萬倍！”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和寵溺，熟練地打開了那個小小的電磁爐。

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叮當(dāng)作響，意外地壓過了隔壁的電鉆轟鳴。陳朗圍著葉蓁蓁那條印著小貓圖案的圍裙（顯然有點短小），動作嫻熟地洗菜、切肉。那把有些鈍的菜刀在他手里仿佛被賦予了生命，篤篤篤的切菜聲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節(jié)奏感。葉蓁蓁靠在吱呀作響的椅子上，看著他專注忙碌的背影，緊繃的神經(jīng)一點點松弛下來。

他就像這間破敗小屋里突然降臨的田螺姑娘，在她被全世界拋棄、連溫飽都成問題的時候，帶著家常飯菜的煙火氣，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她下墜的狼狽。

“昨天看你好像沒什么胃口，是不是碼字太累了？”陳朗一邊熱鍋倒油，一邊頭也不回地問。油花在鍋里滋啦作響，爆香蒜末的香氣霸道地彌漫開來，瞬間蓋過了殘留的泡面味和裝修的灰塵氣。

葉蓁蓁含糊地“嗯”了一聲，目光落在屏幕上那可憐的798個字上，有點心虛。“靈感這東西，跟愛情似的，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攔都攔不住。”她嘆了口氣，試圖用調(diào)侃掩飾自己的窘迫。

陳朗聞言，側(cè)過臉對她笑了一下，眼角眉梢都帶著暖意。“那更要吃點好的補充能量，給靈感加加油！等會兒吃完，我保證安靜得像只鵪鶉，絕對不吵你！再不行，”他促狹地眨眨眼，“我就去跟隔壁裝修隊的大哥聊聊人生理想，看能不能讓他們下午歇歇？”

葉蓁蓁被他逗笑了，心里那點因為卡文和噪音堆積起來的焦躁，被這煙火氣和玩笑話沖淡了不少。她看著陳朗在灶臺前忙碌，熱油爆香食材的“滋啦”聲，鍋鏟翻炒的“沙沙”聲，混合著他身上干凈的皂角香，在這方寸之地交織出一種奇異的、屬于人間的溫暖踏實。

這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吧？沒有衣香鬢影的宴會，沒有虛與委蛇的應(yīng)酬，沒有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命運。只有這十平米的擁擠，一個愿意為你洗手作羹湯的人，和一鍋即將沸騰的、屬于普通人的滾燙生活。

“對了，”陳朗翻炒著鍋里的青菜，動作流暢，“你那個稿子，編輯那邊催得緊嗎？要是急的話，我認(rèn)識個朋友，好像在一個挺靠譜的理財平臺上做運營總監(jiān)，收益還不錯，提現(xiàn)也快。”他語氣隨意，像在聊天氣，“就是門檻稍微高點，但收益是真穩(wěn)。你要是手頭緊，我可以幫你問問，看能不能走走內(nèi)部渠道？”

葉蓁蓁正沉浸在難得的煙火溫情里，聽到這話，心里那根警惕的弦本能地輕顫了一下。P2P？這個名詞在葉家飯桌上通常是和“暴雷”、“跑路”、“血本無歸”這些字眼聯(lián)系在一起的，屬于葉老爺子口中“歪門邪道、坑蒙拐騙”的典型。她皺了皺眉，剛想開口，一股濃郁的麻辣鮮香猛地鉆進鼻腔——陳朗正把做好的麻婆豆腐盛出鍋。

紅亮的醬汁裹著雪白的豆腐塊，碧綠的蔥花點綴其上，熱騰騰的香氣勾得她肚子咕咕直叫。剛涌到嘴邊的話瞬間被食欲壓了下去。

“再說吧，”葉蓁蓁敷衍地應(yīng)了一聲，注意力完全被美食俘虜，“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她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

陳朗笑了笑，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回避，把盛好的豆腐放在桌上：“行，先吃飯！嘗嘗我的手藝退步?jīng)]。”

這頓家常便飯吃得葉蓁蓁心滿意足。麻婆豆腐麻辣鮮香，燙得她舌尖發(fā)麻又欲罷不能；清炒時蔬爽脆鮮嫩，滑肉湯清淡暖胃。陳朗的手藝確實沒得挑，比他那張帥氣的臉更讓她覺得撿到了寶。他一邊吃，一邊跟她聊著小區(qū)里的趣聞，哪個大爺?shù)柠W鵡又學(xué)鄰居吵架了，哪個阿姨種的辣椒辣得嚇人。輕松的話題，美味的食物，暫時驅(qū)散了現(xiàn)實的陰霾和卡文的焦慮。

吃完飯，陳朗自然地承擔(dān)起洗碗的任務(wù)。葉蓁蓁滿足地靠在椅背上，摸著微微鼓起的肚子，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編輯禿頭張的催命符：【葉子！稿子！稿子呢！你再拖下去，讀者都要給我寄刀片了！！！】

葉蓁蓁頭皮一麻，剛吃飽喝足的愜意瞬間被壓力取代。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目光落在那個只寫了798個字的文檔上，又看了看狹窄房間里唯一能坐人的椅子——此刻正被陳朗擦干凈的碗碟占據(jù)著。

“我…我去下洗手間！”她幾乎是彈跳起來，逃離那催稿的罪惡感，也逃離這過于溫馨以至于讓她有點沉溺的氛圍。狹小的空間里，個人隱私是個奢侈品。

“哦，好。”陳朗應(yīng)著，把最后一個洗干凈的盤子放進瀝水架。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順手從褲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機，似乎想看一眼時間。屏幕亮起的瞬間，他大概沒拿穩(wěn)，手機脫手，“啪”地一聲輕響，滑落在地板上，正好停在葉蓁蓁腳邊不到半米的地方。

葉蓁蓁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手機屏幕朝上，還亮著，沒有鎖屏。屏幕中央赫然顯示著一張放大的圖片——一枚戒指的設(shè)計草圖。鉑金戒托，線條流暢優(yōu)雅，主鉆是一顆尺寸驚人的圓形切割鉆石，璀璨得即使在小小的手機屏幕上也極具視覺沖擊力。圍繞著主鉆，還點綴著一圈細(xì)密的碎鉆，設(shè)計繁復(fù)奢華，透著一股撲面而來的金錢氣息。設(shè)計圖下方，清晰地標(biāo)注著一行小字：“定制款-葉小姐”。

葉蓁蓁的呼吸驟然停住。

葉小姐？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又猛地松開，血液瞬間沖上頭頂，耳膜嗡嗡作響。她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目光死死地鎖在那張設(shè)計圖上。那枚戒指的奢華風(fēng)格，那毫不掩飾的“葉小姐”三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針，精準(zhǔn)地刺向她逃離不久、尚且鮮血淋漓的過去。

江城葉家……訂婚……葉老爺子那張威嚴(yán)不容置喙的臉……還有那些令人窒息、金光閃閃的“聘禮”……無數(shù)碎片化的記憶和屈辱感如同海嘯般轟然回卷，幾乎要將她淹沒。

“晚晚？”陳朗的聲音帶著一絲疑惑傳來，他彎腰，準(zhǔn)備去撿手機。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屏幕的前一秒，葉蓁蓁猛地回過神。她像是被燙到一般，幾乎是同手同腳地、以一種極其僵硬別扭的姿態(tài)，飛快地轉(zhuǎn)身，一頭沖進了那個只能容一人轉(zhuǎn)身、彌漫著淡淡潮濕氣味的衛(wèi)生間。

“砰！”

門被她用力關(guān)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隔絕了外面那個突然變得陌生而危險的世界。狹小、潮濕的空間里，只剩下她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在四壁間回蕩，撞擊著脆弱的耳膜。

她背靠著冰冷的、布滿細(xì)小水漬的瓷磚門板，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鏡子里映出一張慘白的臉，眼睛瞪得極大，里面盛滿了驚疑、恐懼和一種被巨大謊言愚弄后的冰冷憤怒。

那枚戒指……

那個“葉小姐”……

陳朗……他到底是誰？他接近自己，這看似溫柔的照顧、體貼的陪伴，甚至剛才那頓熨帖腸胃的飯菜……難道都只是一個精心編織的、指向那個金絲牢籠的陷阱？

衛(wèi)生間的門板很薄，她能清晰地聽到外面陳朗撿起手機時細(xì)微的摩擦聲，和他似乎帶著點無奈的輕笑聲。

“怎么這么不小心……”他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一種慣常的、令人放松的溫柔腔調(diào)。

這熟悉的溫柔此刻聽在葉蓁蓁耳中，卻比隔壁的電鉆聲更加刺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虛偽。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慌，葉蓁蓁，不能慌！她用力地深呼吸，試圖平復(fù)擂鼓般的心跳。

他是誰的人？父親派來的？還是那個禿頂銀行家派來的？目的是什么？把她這個“落跑新娘”抓回去，完成那場利益交換的聯(lián)姻？

無數(shù)個疑問在她腦中瘋狂盤旋，每一個都指向最壞的結(jié)局。這間十平米的小屋，這個她以為的避難所，瞬間變成了一個充滿未知陷阱的囚籠。她靠著門板，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連帶著剛才吃下去的那些暖胃的飯菜，都在胃里翻攪起來，變得冰冷而令人作嘔。

狹小的空間里，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她沉重的心跳和門外隱約的、屬于陳朗的細(xì)微動靜，構(gòu)成一種無聲而驚悚的拉鋸。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十秒，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jì)。外面?zhèn)鱽黻惱首呓哪_步聲，停在了衛(wèi)生間門外。

“晚晚？”他的聲音隔著門板響起，依舊溫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你沒事吧？在里面好一會兒了。”他甚至抬手，輕輕敲了兩下門板。

篤，篤。

那輕叩聲如同驚雷，炸響在葉蓁蓁緊繃的神經(jīng)上。她渾身一激靈，猛地直起身，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鏡子里的人臉色白得像紙，眼神里全是驚弓之鳥般的慌亂。

不行！不能讓他看出破綻！至少在搞清楚真相之前，不能撕破臉！

葉蓁蓁深吸一口氣，幾乎是調(diào)動了畢生的演技，努力讓聲音聽起來盡量正常，甚至帶上一點刻意的輕松：“啊？沒事沒事！就是…就是吃太飽了，有點撐，緩緩！”她甚至故意揉了揉肚子，盡管門外的他根本看不見。

她強迫自己移開目光，不再看鏡子里那張慘白的臉。視線慌亂地掃過狹小的衛(wèi)生間，最終落在了洗手池旁邊那個廉價的塑料漱口杯上。她擰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聲響起，在安靜的室內(nèi)格外刺耳。

“馬上就好！”她提高聲音，試圖用水聲掩蓋自己聲音里可能存在的顫抖。冰冷的水流沖擊著她的手指，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門外的陳朗似乎沉默了一下。

就在葉蓁蓁的心懸到嗓子眼，以為他要追問或者強行開門時，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了然的、甚至有點促狹的笑意：“哦~貪吃鬼！說了讓你慢點嘛。快出來吧，給你泡了杯山楂水，消消食。”

那語氣，和平時哄她時一模一樣，親昵自然，毫無破綻。

葉蓁蓁關(guān)掉水龍頭，用濕漉漉的手抹了把臉，冰冷的觸感讓她混亂的思緒暫時凝滯。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神里驚懼未退，但一種屬于葉蓁蓁的、被逼到絕境的倔強正一點點壓過恐慌。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胃里翻騰的惡心感，對著鏡子扯出一個極其僵硬、甚至有些扭曲的、練習(xí)般的微笑。

然后，她伸出手，指尖冰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握住了冰冷的金屬門把手。

“咔噠。”

門鎖輕響，門被緩緩拉開一條縫隙。客廳里，陳朗正背對著她，站在那張小方桌旁。桌上，除了收拾干凈的碗碟，果然多了一杯冒著裊裊熱氣的深紅色液體——山楂水。

暖黃的燈光落在他挺拔的肩背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他聽到開門聲，轉(zhuǎn)過身來，臉上是毫無陰霾的、溫煦如常的笑容，手里還拿著他的手機，屏幕已經(jīng)暗了下去，像一塊沉默的黑鏡。

“喏，快喝點，溫的。”他笑著把那杯山楂水往葉蓁蓁的方向推了推，眼神清澈坦蕩，仿佛剛才手機屏幕上那張驚鴻一瞥的奢華戒指設(shè)計圖，只是一個虛幻的噩夢。

葉蓁蓁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只手機上，然后又飛快地移開，強迫自己看向那杯山楂水。暗紅色的液體在杯子里微微晃動，映著燈光，像一小灘凝固的血。

她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她伸出手，指尖觸碰到溫?zé)岬谋冢菧囟葏s讓她心底的寒意更盛。

“謝謝……”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陳朗臉上的笑容加深了，帶著一種純粹的、因她接受照顧而產(chǎn)生的滿足。他上前一步，極其自然地伸出手臂，繞過她的肩膀，將她輕輕攬入懷中。他的懷抱溫暖而堅實，帶著淡淡的皂角香和飯菜的余溫，曾經(jīng)是她在這冰冷城市里唯一的慰藉。

然而此刻，這擁抱卻讓葉蓁蓁渾身僵硬如鐵。她甚至能感覺到他胸腔平穩(wěn)的震動，聽到他近在咫尺、帶著溫?zé)釟庀⒌牡驼Z，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進她的耳膜：

“跟我客氣什么呀，傻瓜。”他的下巴輕輕蹭了蹭她的發(fā)頂，親昵無比，“對了晚晚，那個理財平臺的事……你真可以認(rèn)真考慮一下。我朋友說最近有個短期活動，收益特別高，門檻也放低了點。機會難得，錯過挺可惜的。”

他的手臂收緊了一些，帶著一種誘哄的力道，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情人間的私密呢喃：

“等我們賺到錢，換個好點的房子，你碼字也舒服，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