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重新回歸死寂，只剩下監測儀器那永不疲倦、如同冰冷心跳般的滴答聲。母親被護士攙扶著去了休息室，巨大的沖擊讓她幾乎虛脫，像一片被狂風徹底摧折的枯葉。窗外的陽光短暫地明亮了一瞬，奮力穿透云層，在雪地上投下幾道短暫的光帶，但迅速又被新的、更厚的云層吞噬，只留下一片灰蒙蒙的、令人壓抑窒息的白。光線在病房里投下快速移動又消失的斑駁光影，如同生命最后急促的喘息。

身體深處，那早已盤踞多時的、冰冷的疲憊感，像漲潮的黑色海水，無聲而洶涌地漫上來，徹底淹沒了四肢百骸，淹沒了每一寸感知。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沉睡，沉入那永恒的、沒有夢魘、沒有痛苦、沒有背叛、沒有失去的黑暗深淵。時機到了。最后的力氣，要用在終結上。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移動視線，仿佛轉動眼球都需要耗費巨大的能量。目光掠過床頭柜上那些冰冷的、標志著“病態”的藥瓶（帕羅西汀、勞拉西泮、米氮平…），最終落在一個深藍色的天鵝絨首飾盒上。那是陸也送的，里面鎖著那顆像“阿爾卑斯山巔冰湖”的藍寶石，也鎖著我的“重度抑郁癥”確診報告——一份靈魂的死亡證明書。

但我要的不是它。不是那顆冰冷的石頭，也不是那份冰冷的判決。

指尖冰涼而穩定，帶著一種奇異的、接近死亡的平靜。我拉開了床頭柜最下面一層抽屜。抽屜里很空，像一個被掏空的心房。角落里，安靜地躺著一個不起眼的白色小藥瓶。瓶身是磨砂塑料，沒有任何花哨的標簽，只有一行簡單的、冰冷的黑色印刷字：**地西泮片 100片**。旁邊，還有另一張被折疊起來的、邊緣有些磨損發毛的紙。我把它也拿了出來，紙張帶著存放已久的微涼。

展開那張紙。上面是熟悉的、冰冷的醫院抬頭，印著幾行清晰的字跡，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

**超聲檢查報告單**

**姓名：秋意**

**臨床診斷：早孕（宮內妊娠，約6周）**

**檢查所見：子宮前位，大小正常，宮腔內未見明顯孕囊回聲，內膜厚約14mm，回聲不均。**

**提示：胚胎停育可能，建議結合血HCG復查，立即行清宮術。**

日期，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入記憶最痛處——父親葬禮前的前一個星期。那天，在云頂國際酒店猩紅的走廊里，我親耳聽見了那句輕佻的“她哪有你新鮮”。這張冰冷的紙，和口袋里那張同樣冰冷的“1608”票據，是我在那個絕望的日子里，命運遞給我的兩份“死亡禮物”——一份是未成型孩子的夭折，一份是愛情的徹底腐爛。

現在，它們都該歸位了。歸于永恒的寂靜。

我拿起那個深藍色的天鵝絨首飾盒。指尖觸感冰涼細膩。咔噠一聲輕響，盒蓋彈開。璀璨的、如同凝結深海之淚的藍寶石依舊靜靜地躺在黑色的絲絨襯墊上，折射著窗外灰白的光，冰冷而昂貴，像一只漠然俯視的眼睛。我將那張寫著“胚胎停育”、宣告我孩子死亡的超聲報告單，輕輕地、平整地放了進去，覆蓋在那顆冰冷的寶石之上。白紙黑字，覆蓋了幽藍的冷光，像一塊簡陋的墓碑。

然后，我拿起了那個白色的小藥瓶。瓶蓋旋開，發出細微的塑料摩擦聲。里面是滿滿一瓶小小的、圓形的白色藥片，安靜地擁擠在一起，像無數顆等待引爆的微型炸彈，散發著淡淡的、苦澀的藥味。我倒轉瓶口。

嘩啦——

白色的藥片如同細小的冰雹，又像決堤的白色沙流，傾瀉而下，悉數落入了那個深藍色的首飾盒里！它們撞擊在絲絨上，發出細碎而輕微的、如同嘆息般的聲響。白色的藥丸覆蓋在超聲報告單上，覆蓋在那顆象征“遲來深情”和“純凈冰湖”的藍寶石上，很快堆積起來，像一場微型的小雪崩。白色的藥片，冰冷的寶石，墨黑的診斷字跡，深藍的絲絨…在昏暗的光線下，構成一幅詭異而冰冷的、充滿死亡美學的靜物畫。藥片的苦澀氣味瞬間彌漫開來，混合著紙張和絲絨的味道，形成一種獨特的、終結的氣息。

咔噠。

盒蓋被輕輕地、但無比堅定地合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如同落鎖般的聲響。將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終結、所有的冰冷、所有的痛苦和背叛——那未出世的孩子，那被玷污的愛情，那被確診的絕望靈魂——都鎖進了這方小小的、深藍色的黑暗之中。像一個精心準備的、無人知曉的墳墓，也像一場無聲的、最終的獻祭。

身體里的疲憊感已經沉重到無法抗拒，像溫暖的黑色潮水溫柔地漫過腳踝、膝蓋、胸口…即將淹沒頭頂。我平靜地躺回枕頭上，拉高了柔軟的羽絨被。被子很柔軟，卻無法帶來絲毫暖意，身體深處散發出的寒意仿佛來自另一個緯度。視線最后一次緩緩掃過房間——慘白的墻壁，滴答作響如同催命符的儀器，窗外灰蒙蒙的雪景…最終，定格在床頭柜上那個合攏的深藍色盒子上。它靜靜地立在那里，像一個沉默的句點，一個通往永恒的入口。

意識開始模糊，像沉入溫暖而黑暗的水底，四周是溫柔的、令人安心的寂靜。監測儀器上，那些代表心跳的綠色線條，起伏的幅度似乎越來越小，越來越平緩，波峰和波谷的距離在縮短，趨向一條永恒的直線。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細密的雪花，無聲地、溫柔地、執著地覆蓋著這個寂靜而潔白的世界，試圖掩埋一切痕跡，將一切歸于純凈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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