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何時停了。連日的暴雪終于耗盡力氣,留下一個被厚厚白色裹挾的死寂世界。鉛灰色的天空低垂著,吝嗇地透出一點慘淡的、沒有溫度的光,映照著病房窗戶上凝結的、形態各異的冰花,像一幅幅扭曲的、無聲吶喊的抽象畫。
監測儀器依舊發出單調而規律的滴答聲,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像某種生命的倒計時,冰冷地丈量著所剩無幾的時間。母親靠在墻邊的硬木椅子上,巨大的悲傷和連日的疲憊徹底壓垮了她,讓她陷入了一種極度不安穩的昏睡,眉頭緊鎖,枯槁的雙手即使在睡夢中也無意識地緊緊攥著衣角,指節泛白。
門被無聲地推開。一股刺骨的寒氣裹挾著濃重的消毒水味和冰雪的凜冽氣息,如同實質的冰流,猛地涌了進來。陸也站在門口。
他幾乎是被兩個穿著醫院藍色工作服、身材健碩的護工半攙半架著弄進來的。三天三夜的冰封地獄,徹底摧毀了這具曾經強健的軀體。那件曾經挺括昂貴、如今卻皺巴巴如同破布的羊絨大衣,裹在他身上,沾滿了污泥、雪水和某種可疑的暗褐色污漬(可能是凍傷滲出的組織液),早已看不出原來的深灰色。露在外面的皮膚——臉、脖子、手——呈現出一種可怕的、如同凍土般的青紫色,布滿了大片大片的凍傷痕跡和深可見肉的皸裂口子,有些地方甚至滲出暗紅的血水,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冰碴。他整個人都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聲音大得在寂靜的病房里清晰可聞,像一具剛從凍土里挖出來的、瀕臨散架的、還在抽搐的殘骸。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極其艱難的嗬嗬聲,仿佛隨時都會徹底斷裂,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冰渣。
他被半拖半扶地、極其艱難地挪到我的病床邊。攙扶他的人試圖讓他站穩,但他雙腿僵硬得如同冰柱,膝蓋根本無法彎曲,整個人幾乎癱軟下去,全靠那兩人用盡全力死死架住他沉重的、失去控制的身體。他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脖子發出令人牙酸的、僵硬的咔噠聲。那張曾經英俊、如今卻腫脹變形、布滿凍瘡和裂口、如同被野獸啃噬過的臉,扭曲得不成樣子。嘴唇干裂烏紫,哆嗦著,半晌才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帶著血沫氣息的音節:
“小…意…”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帶著瀕死的絕望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執念。
他布滿蛛網狀紅血絲的眼睛死死地、貪婪地捕捉著我的臉,那眼神里翻涌著如同熔巖般滾燙的痛苦、刻骨的悔恨、深不見底的恐懼、以及孤注一擲的哀求…如同被打翻的顏料桶,混雜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渾濁。他試圖抬起一只同樣凍得發紫、僵硬變形如同枯枝的手,那手傷痕累累,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污泥和凝固的血塊。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朝著我放在被子外、同樣冰冷蒼白的手伸過來。那動作充滿了絕望的、小心翼翼的試探,仿佛在觸碰一個一觸即碎的幻影。
病房里安靜得可怕,只剩下他粗重艱難的喘息聲、牙齒劇烈的磕碰聲,以及窗外呼嘯而過的、如同鬼哭般的風聲。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
我的目光平靜地、毫無波瀾地落在他那只伸過來的、顫抖的、骯臟的、如同枯枝般的手上。沒有厭惡,沒有恐懼,沒有憐憫,只有一片徹底的、冰冷的、無邊無際的空洞。仿佛在看一件與己無關的、正在腐朽的、令人作嘔的物品,或者一尊在風雪中逐漸崩解的失敗冰雕。
就在他那冰冷僵硬、沾著污泥和血污的指尖,帶著死亡的寒氣,即將觸碰到我同樣冰冷的手背皮膚時——
我動了。
極其緩慢,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如同冰川移動般的決絕。我沒有抽回手躲避(那需要耗費太多我早已沒有的能量),而是抬起了另一只手。那只手上,無名指的位置,套著一枚戒指。鉑金的戒圈,曾經光潔閃耀,象征著永恒的承諾,如今也蒙上了一層黯淡的塵垢和生活的磨損。戒指中央鑲嵌著一顆小小的鉆石,此刻在病房慘淡的光線下,折射不出絲毫光芒,只剩下冰冷的、堅硬的、毫無生氣的輪廓,像一顆凝固的淚滴。
我的手指異常穩定,沒有一絲顫抖,仿佛在執行一項早已設定好的程序。指尖捏住那枚冰冷的金屬圓環,動作緩慢而堅定,一點點地,將它從無名指的根部,向外褪去。
戒指在指關節處遇到了輕微的阻力。皮膚因為長期佩戴,留下了一圈淺淺的、蒼白的印記,像一個褪色的烙印。我微微用力,戒指便順從地滑過指節,離開了皮膚,也離開了那圈蒼白的印記。
細微的金屬摩擦皮膚的聲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清晰得如同驚雷。
戒指被徹底摘了下來。它靜靜地躺在我的掌心,小小的,冰冷的一圈金屬和石頭,失去了依附的手指,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空洞,像一個被遺棄的句點。
我攤開手掌,掌心向上,毫無保留地將那枚冰冷的、象征著終結的戒指,平靜地遞向床邊那個幾乎不成人形的男人。動作沒有一絲波瀾,眼神如同凍結了億萬年的、深不見底的寒冰,映不出任何倒影。
嘴唇微微翕動,吐出三個字。聲音不大,甚至有些嘶啞,卻像淬了冰的利刃,清晰地、平靜地劃破了病房里凝固得如同實質的空氣,也斬斷了最后一絲搖搖欲墜、早已名存實亡的聯系:
“太晚了。”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沒有任何重量,卻像三顆無形的、裹挾著絕對零度的子彈,精準地、致命地命中了目標。
陸也那只僵硬伸出的手,猛地定格在半空!像被瞬間凍住!他臉上所有翻涌的痛苦、哀求、悔恨…瞬間凝固!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瞳孔驟然縮緊,仿佛被那三個字徹底刺穿、凍結、粉碎!他死死地盯著我掌心那枚小小的、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微弱冷光的戒指,又猛地抬起眼看向我的臉,看向我眼中那片死寂的、沒有任何回旋余地的、如同宇宙深空般的荒蕪!他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萬鈞的重錘狠狠擊中頭顱和心臟!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而絕望的、如同瀕死野獸被刺穿心臟般的嗬嗬聲!緊接著,那強撐了三天三夜、早已油盡燈枯、僅憑一絲執念吊著的身體和精神,在這最后的、冰冷的、終極的宣判下,徹底崩潰了!
他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搖晃了一下,眼神里的光瞬間熄滅,只剩下空洞的死灰和徹底的絕望!架著他的兩個人驚呼一聲,用盡力氣想扶住他下沉的身體,但他像一堵被徹底抽掉根基的、轟然倒塌的冰墻,沉重地、毫無生氣地向前栽倒,額頭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發出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巨響!
他昏死了過去。像一具被徹底抽走了靈魂、只剩下破碎軀殼的玩偶,癱軟在病房冰冷的地面上,一動不動。只有那枚被我摘下的戒指,依舊靜靜地躺在我攤開的、冰冷的掌心,冰涼地、固執地硌著皮膚,提醒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病房里瞬間一片混亂。護士和醫生聽到動靜沖了進來,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短暫的驚愕后是迅速的行動。他們手忙腳亂地將陸也沉重的、毫無知覺的身體抬上早已準備好的擔架床。母親被驚醒,看著地上的混亂和擔架上女婿灰敗的臉,發出一聲短促而絕望的驚叫,隨即又死死捂住嘴,淚水無聲地、洶涌地滾落,身體沿著墻壁滑坐下去,蜷縮成一團,發出壓抑的、如同幼獸般的嗚咽。
我靜靜地靠在床頭,目光越過混亂忙碌的人群,平靜地投向窗外。那里,雪后初霽,慘淡的陽光費力地穿透厚重的、鉛灰色的云層,在無垠的、純凈的雪地上投下幾縷微弱而冰冷的光束。純白的積雪覆蓋著一切,覆蓋了污穢,覆蓋了痕跡,覆蓋了痛苦,也覆蓋了樓下那片他曾跪了三天三夜的雪地。干凈、純粹、死寂,像一張巨大的、等待書寫的白紙,又像一個巨大的、無言的墳墓。
掌心的戒指,冰冷依舊,像一塊永遠無法融化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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