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薪盡火傳
- 歧路仁心
- 小可愛老師
- 4195字
- 2025-07-15 11:52:41
巷口,胡太醫主仆的身影如同兩抹陰冷的墨漬,無聲消融在厚重的雨幕和汴梁城更深的黑暗中。但那最后一句冰冷尖銳的尾音,卻像是淬了毒的釘子,狠狠扎在顧臨秋的背脊上,帶來針刺般的寒意。
“爹!快點!這邊!”石海(那個孩子)焦急的聲音如同尖銳的哨聲,刺破了雨簾下短暫的死寂。他小小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奮力拖著孫秀才一只冰冷的胳膊,試圖從濕滑的泥濘中拽起這具沉重的軀體。他的父親,那個名為石大成的干瘦漢子,咬著牙,黧黑的臉膛上雨水混著汗珠滾落,悶吼一聲,幾乎將孫秀才整個扛在自己并不寬厚的肩上。孫秀才的腿拖在冰冷的泥水里,劃出兩道深痕。
二嬸家比想象中還要破敗逼仄。低矮的泥坯墻,屋頂茅草濕透欲墜,昏黃如豆的油燈光暈只能勉強撕開斗室一隅的黑暗。空氣里彌漫著陳年霉味、雨水的濕冷,以及一股若隱若現的、病人獨有的酸腐氣息。
顧臨秋顧不上挑剔,指揮著父子倆將人小心地平放在角落那張鋪著干草和幾張還算干凈破布的土炕上。孫秀才依舊雙目緊閉,意識模糊,但至少沒有了在泥水中掙扎的慘狀。滾燙的體溫隔著薄薄的破布也能清晰地傳遞出來,觸手如燒炭。
“火!加柴!燒熱水!要滾開的!”顧臨秋急聲吩咐。石大成應了一聲,沖到屋子另一側,那里有個用幾塊石頭壘起來的簡易灶坑,里面殘余的火星幾乎湮滅。他手忙腳亂地抓起一把干麥草引燃,又添上幾根細小的枯枝,濃煙嗆得他連連咳嗽。
顧臨秋則俯下身,迅速檢查孫秀才的狀態。腹部的緊張感(肌衛)在溫暖的室內似乎稍緩,但觸摸按壓,仍舊能感覺到深處那種病態的僵硬和隱約的波動感。糟糕!感染并未真正控制住,很可能正在形成局限性的膿腫包塊!那碗湯劑和僅有的抗生素正在孤軍奮戰,隨時可能被洶涌的感染浪潮擊潰。
必須清創引流!必須阻止膿毒入血!
這個念頭如同警鐘在她腦中狂鳴!可沒有手術刀!沒有麻醉!沒有無菌條件!在這個時代的環境下,腹部的開放手術無異于自殺!
她的目光焦急地掃視著這陋室,最終落在墻角一把沾滿泥垢、刃口銹跡斑斑的柴刀上。不行!風險太大了!念頭幾乎剛起就被她掐滅。
就在這時,石海抱著滿懷濕淋淋的翠綠植物沖了進來,臉上帶著雨水也沖刷不掉的興奮:“大夫!馬齒莧好多!還有這個,你看看是不是蒲公英!”他將懷中一堆貼著地面生長的、葉片肥厚多汁的野菜,以及一些邊緣呈鋸齒狀、頂端頂著黃花的植物根莖堆在顧臨秋腳邊。
顧臨秋的眼睛猛地亮了!馬齒莧(清熱解毒涼血)、蒲公英(消腫散結,天然抗生素)!再加上她包里最后一點無菌紗布!
一個近乎瘋狂卻又可能有效的方案在她電光石火的權衡中成型!
她猛地扯開腰包,指尖有些抖,但動作卻異常堅定地取出了最后一件“來自未來”的武器——一小管便攜裝的絡合碘消毒液!里面的深褐色液體已然見底。以及一片獨立包裝的、薄如蟬翼的鋒利備用手術刀片!還有一疊壓得極薄的無菌紗布塊。
“石海!你爹呢?火燒旺了沒有?熱水燒滾了!”顧臨秋的語速快得像在沖鋒。
“好了好了!”石大成端著一個從灶坑邊翻出的、豁了口的瓦盆,里面盛著剛從火上端下、還在沸騰冒泡的熱水。他將瓦盆放下,看著顧臨秋那近乎決絕的眼神,莫名有些發怵。
顧臨秋深吸一口氣,壓下狂跳的心臟。她走到瓦盆前,小心地將那片薄如柳葉、閃爍著冰冷寒光的手術刀片投入滾水中!金屬沒入沸水時發出微弱的滋滋聲。她又迅速剝開一小塊無菌紗布的包裝,將其在沸騰的水蒸汽上方反復熏蒸——這是眼下唯一能做的“器械消毒”了。
石大成父子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這一系列操作,只覺得那冰片似的刀具和冒著熱氣的布塊,比顧臨秋之前使用的任何東西都更加詭異、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摁住他!死死摁住腿和上身!”顧臨秋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石大成和石海同時打了個激靈,父子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恐,但在顧臨秋那仿佛燃燒的目光逼視下,還是硬著頭皮撲了上去,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壓住孫秀才的下半身和肩膀。
顧臨秋的手指因緊張和用力而微顫。她捏起那片在沸水里剛浸過、滾燙的刀片邊緣,快速吹了口氣降溫。左手食指沾了沾那所剩無幾的絡合碘液(幾乎涂了個寂寞),憑著腹部觸診的記憶和闌尾壓痛點最顯著、波動感似乎也最強的位置,她眼一閉,心一橫!
刀鋒帶著一絲極細微的、劃破皮肉的微響,在孫秀才滾燙隆起的右下腹精準落下!
“呃啊——!”劇烈的疼痛如同瞬間撕裂的布帛,將昏迷的孫秀才猛地刺醒!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如同垂死的野獸,整個身體在石大成父子倆的全力壓制下如同離水的魚般瘋狂彈跳!那可怕的掙扎力量之大,幾乎要將壓在他身上的兩個人都掀翻!
汗珠瞬間從顧臨秋的額上滑落!她的手穩得像磐石,心卻懸在刀尖。沒有時間猶豫!刀片幾乎是順著肌肉紋理滑進去,切入淺層肌鞘——瞬間,一股黃白腥臭、粘稠如同腐敗奶酪般的膿液,混雜著暗紅的血水,如同找到宣泄口的毒泉,猛地從那個不足半寸的小小切口里噴射而出!
膿液濺在了顧臨秋的手腕上、刷手服上!腥臭到極點!
就是現在!
顧臨秋毫不猶豫,甚至帶著一種近乎野蠻的效率,將那塊同樣冒著熱氣、幾乎談不上無菌的紗布,狠狠按在了那個溢滿膿液的切口上!然后,她用手指隔著紗布,對著切口周圍開始快速地、擠壓!
“啊——!!!”孫秀才的慘嚎變成了不成聲的嗚咽,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石大成父子倆幾乎用全身的重量撲壓下去,才堪堪將他控制住。
黃白色的膿液,裹挾著暗紅色的淤血,如同腐敗地獄的縮影,被強行擠壓而出,迅速浸透了那塊可憐的紗布,沿著顧臨秋的手指縫隙滴落在身下墊著的破布上。顧臨秋能感覺到,隨著膿液的排出,手下那硬邦邦的緊張感(肌衛)像漏氣的皮球般,正在一點一點地……松馳下來!
她扔掉被膿液污血徹底浸透、惡臭難聞的第一塊紗布,甚至來不及擦拭手上的污穢,又飛快拿起另外一塊——這些紗布是救命的導管!她必須確保引流暢通!
就這樣,在孫秀才瀕死的慘嚎和石大成父子粗重的喘息中,顧臨秋連續更換了四次紗布,每一次都狠命地按壓出更多膿血。直到最后,流出的液體逐漸變成暗紅帶黃色,量也明顯減少,手下那頑固的硬結也變得柔軟、甚至有些虛軟無力(膿腫內壓力下降),顧臨秋才長長呼出一口氣,緊繃到極致的后背幾乎被汗水濕透。
她將最后一塊干凈的紗布(保留在腰包里沒動過的)折疊好,用力按壓在切口上用以止血吸收殘余滲出物。
處理完這一切,顧臨秋才抬起頭。土炕邊沿,石大成父子早已累得虛脫,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臉色煞白。他們看向顧臨秋的眼神,已經從之前的驚恐,徹底變成了無法理解的、摻雜著本能畏懼的敬畏。那噴涌的毒膿,那不顧一切的擠壓,那非人的嚎叫……這一切都超出了他們能理解的極限。這根本不是治病,這是閻王手里奪命!是仙法?還是妖術?
“爹……”石海看著顧臨秋沾滿膿血污穢的雙手,又看看臉色灰敗但胸口還在微弱起伏的孫秀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石大成猛地伸手,一把捂住兒子的嘴。粗糙的大手微微發顫。
顧臨秋疲憊地閉了閉眼,重新回到土炕前。她伸手試了試孫秀才的額頭。依舊滾燙,但似乎……比之前那種灼燒感略微消退了一絲?可能是錯覺?他的呼吸雖然微弱,卻漸漸從之前那種瀕死的抽氣變得稍微綿長了一些,盡管喉嚨里依舊有著痰鳴。
是抗生素在關鍵時刻支撐了這次粗放到極致的“引流”?還是四逆散加減方在穩定了腸道和局部經絡氣機、讓她有機會放手一搏?或是這簡陋到近乎野蠻的操作,硬生生將那致命的膿包給擠破了,釋放了毒素的壓力?
顧臨秋自己也分不清。但能活下來,哪怕只是暫時的,就是希望!
看著孫秀才那雖然慘烈卻穩定下來的狀態,顧臨秋心中剛涌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愴和短暫的松懈,石大成小心翼翼的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敬畏和擔憂響起:
“顧…顧大夫?秀才他…這算是…”
顧臨秋正要張口,卻猛地察覺到腰側似乎少了什么重要東西!
她心頭巨震!手指飛快地摸向固定在腰側的簡易醫藥急救包——包還在!但原本嚴嚴實實插在側面彈力環里的那半管深褐色絡合碘,消失了!連同那片被投入沸水殺毒后,被她隨手放在一塊破布上的備用手術刀片,也一并不見蹤影!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那個位置!那個角度!只有在她全力俯身處理傷口時,背后才會……難道是他?!胡太醫!還是他那背藥箱的仆從?!他們臨走前,順手牽羊?!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顧臨秋的心臟。那半管碘伏和一柄現代手術刀片落在這樣的“權威”手里,意味著什么?是他們發現的“妖法物證”?!他們會怎么解讀?會怎樣利用這東西……對付她?!
“爹!”石海的聲音驚醒了顧臨秋。只見石大成似乎察覺到了顧臨秋的異樣,目光從她僵住的手,游移到了自己剛剛因壓制孫秀才而沾滿污穢泥濘的手掌上。那雙手,在昏黃的油燈下顯得愈發黧黑粗糙。他猶豫著,最終鼓起莫大的勇氣,笨拙地在自己濕漉漉的衣襟上使勁擦了又擦,然后才伸出那雙依舊污黑但已然干燥的手,掌心向上,小心翼翼地捧到顧臨秋面前,上面是幾朵被雨水沖刷得格外碧綠鮮嫩的馬齒莧。
“大夫……”石大成的聲音渾濁而低沉,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卑微,“您…您讓我找的草……馬齒莧……這東西真能…能抵仙法嗎?”他看著顧臨秋的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恐懼,有探究,有剛剛死里逃生的震動,但最深處,卻點燃了一絲微弱卻無法熄滅的火苗——那是底層人對生路最本能的渴求,尤其是在親眼目睹了死亡被驅離之后。
顧臨秋看著那雙捧過泥濘、沾過膿血、此刻卻無比虔誠地捧著幾棵野菜的糙手。那半截絡合碘和刀片失蹤帶來的冰冷刺骨的恐懼,仿佛被這笨拙掌心上的幾點翠綠短暫地燙了一下,寒意稍退。藥包里僅存的幾片抗生素顆粒隔著尼龍布,硬硬地硌著她的指尖,提醒著她身份的極端暴露風險。而剛剛在刀鋒下、污血里搏出來的這條人命是否能挺過接下來的感染,仍是未知。
她抬眼,迎上石大成那雙飽經風霜、此刻卻努力睜大、想要抓住哪怕一絲“仙法”真諦的眼睛。窗外,雨勢漸小,但黑暗中如影隨形的危機,顯然剛剛開始。她伸出同樣沾著泥污和藥腥的手,從石大成掌心捻起一枚濕涼的、帶著自然泥土清香的馬齒莧葉,緩緩捏碎,看著碧色的汁液在指間蔓延。
“仙法?”顧臨秋的唇角牽起一個極其疲憊的弧度,聲音沙啞低沉,卻清晰地落在這間被風雨包裹的陋室中,“世上……沒有仙法。”
她的目光掠過土炕上呼吸微弱但平穩的孫秀才,最終落回石大成那雙捧草的手上。石海也緊張地抬起頭,看著顧臨秋,仿佛要從她口中聽到真正的神諭。
“是這草……是這方寸間每一味活著的草木蟲石……和我們自己。”
微弱的燈火在破敗土墻上搖曳,將她和石大成父子的身影扭曲拉長。屋外風聲嗚咽,似有無數窺探的眼睛,潛伏于這風雨飄搖的汴梁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