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瓦罐在濕漉漉的墻角下咕嘟作響,一股混合著土腥氣、草木苦澀和奇異藥香的怪味在雨幕中艱難地彌漫開來。顧臨秋半跪在泥水里,雨水順著她的發梢、鼻尖不斷滴落,砸在孫秀才滾燙的額頭上。她一只手死死按著他劇烈起伏的胸膛,感受著那下面如同困獸般瘋狂撞擊的心跳,另一只手則緊緊捏著刺在闌尾穴上的銀針,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針下的肌肉在劇烈痙攣,每一次孫秀才因殘留的絞痛而抽搐,那針柄就在她指尖震顫,傳遞著腹腔深處那場看不見的、慘烈搏殺的信息。左氧氟沙星和甲硝唑,這兩粒來自另一個時空的微小“異物”,正孤軍深入敵后,在充滿腐敗膿液的戰場上與億萬病菌廝殺。而她的銀針,是唯一能勉強維持住這條防線、延緩敵人瘋狂反撲的脆弱屏障。
時間在冰冷的雨水中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那抱著孩子去煎藥的漢子還沒回來,巷子深處婆子用破布蘸水給孫秀才擦拭降溫的窸窣聲,也漸漸被雨聲吞沒。黑暗的屋檐下,那些圍觀者的低語和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帶著驚疑、恐懼,還有一絲麻木的等待——等待這個在泥水里掙扎的怪人和他身下那個注定要死的倒霉鬼,最終被這場暴雨沖刷干凈。
就在顧臨秋幾乎要被這沉重的絕望和冰冷的雨水壓垮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踏破雨簾!
“藥!藥來了!”那干瘦漢子喘著粗氣,懷里緊緊抱著那個豁口的粗瓷碗,碗里盛著大半碗渾濁不堪、冒著微弱熱氣的深褐色藥汁。他跑得太急,碗里的藥汁潑灑出來不少,濺在他破舊的麻布衣襟上,留下深色的污漬。
顧臨秋幾乎是撲過去,一把奪過碗。藥汁的溫度透過粗糲的碗壁傳來,微燙。她低頭嗅了一下,濃烈的苦味夾雜著甘草的微甜和延胡索特有的辛香,直沖鼻腔。沒有時間過濾藥渣了!她捏住孫秀才的下頜,不顧他微弱的掙扎和嗆咳,將那碗滾燙、渾濁、藥渣沉浮的藥汁,對著他的喉嚨強行灌了下去!
“咳!咳咳咳!”孫秀才被嗆得劇烈咳嗽,藥汁混著涎水從嘴角溢出,更多的則被強行吞咽下去。他腹中如同被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痛感瞬間壓過了之前的絞痛,讓他發出瀕死般的嗬嗬聲。但很快,那灼熱感仿佛點燃了某種東西,一股奇異的暖流,伴隨著強烈的麻痹感,從胃里迅速擴散開來,如同溫熱的泥石流,緩慢而沉重地覆蓋了腹腔深處那持續燃燒的、尖銳的痛楚。那感覺并非消失,而是被一層厚厚的、麻木的、帶著草藥腥氣的“泥漿”包裹、壓制了下去。
孫秀才繃緊如弓弦的身體,在灌下藥汁后片刻,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般,猛地松弛下來。他不再翻滾,不再慘叫,只剩下沉重的、帶著痰音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風箱在拉扯。冷汗依舊如漿涌出,但臉上那瀕死的青灰色,似乎被這碗滾燙的泥漿藥汁強行沖淡了一絲。
顧臨秋的手指依舊按在他的脈搏上。混亂、細數、滑而無力……典型的邪熱內陷、氣血耗傷之象。但至少,那瘋狂搏殺的心跳,在藥力和針感的雙重作用下,終于從瀕臨爆裂的邊緣,被強行拽回了一絲可控的范疇。她緊繃到極致的神經,終于得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喘息。
然而,這短暫的喘息如同風中殘燭。孫秀才的體溫依舊高得燙手,腹部的緊張感(肌衛)并未完全消失。感染,如同潛伏在泥沼深處的毒蛇,只是暫時被藥力麻痹,隨時可能暴起反噬。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蒼老,帶著明顯居高臨下審視意味的聲音,穿透雨幕,清晰地響起:
“哼!泥漿灌藥,銀針亂刺,以虎狼之劑強壓邪毒!此等治法,與蠻夷巫祝何異?簡直是草菅人命!”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瞬間壓過了雨聲和人群的竊竊私語。
顧臨秋猛地抬頭!
只見之前那個在石階上短暫駐足、穿著深青色綢衫的身影,不知何時已撐著那柄半舊的油傘,走到了人群前方。油傘微微抬起,露出一張清癯、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下頜留著稀疏的山羊胡,此刻正因主人的怒意而微微顫動。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隔著雨簾,冰冷地釘在顧臨秋和她身下氣息奄奄的孫秀才身上。正是那個在閃電中一閃而過的綢衫客!
他身后還跟著一個背著沉重木藥箱、同樣穿著干凈布衣的年輕仆從,仆從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驚懼,看著泥濘中狼狽不堪的顧臨秋和孫秀才,仿佛在看什么污穢之物。
“胡…胡太醫!”人群中有人認出了來人,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隨即是更多敬畏的吸氣聲。原本有些騷動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自動向兩旁分開一條通道,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敬畏。
胡太醫?太醫?!顧臨秋的心臟猛地一沉。這稱呼所代表的含義,在這個時代,無異于醫學領域的絕對權威!是正統!是官方!而她,一個來歷不明、手段怪異的“妖人”,此刻正被這權威冰冷的目光審判著!
胡太醫的目光掃過孫秀才灰敗的臉色和依舊微微隆起的腹部,又落在顧臨秋手中那根刺在奇怪位置(闌尾穴)的銀針上,眼中厭惡更甚:“腹痛如絞,邪毒壅盛于陽明之腑,本當以《傷寒》之法,或下或和,徐徐圖之。爾等竟以寒涼峻劑(指抗生素)強行灌入,更施以金針亂刺,擾動經氣,引邪深入!此非救人,實乃催命!”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顧臨秋臉上,也抽打在周圍每一個圍觀者的心上。那些原本因孫秀才暫時安靜而生出的一絲動搖和好奇,瞬間被胡太醫的權威論斷碾得粉碎。鄙夷、恐懼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顧臨秋身上,甚至有人悄悄后退了幾步,仿佛她身上帶著瘟疫。
顧臨秋只覺得一股血氣直沖頭頂。草菅人命?催命?她死死咬著下唇,口腔里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血腥味。她很想反駁,想告訴他什么是細菌感染,什么是闌尾穿孔,想告訴他那碗渾濁的藥湯里包含的四逆散加減思路!可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在這個連顯微鏡都沒有的時代,細菌感染?闌尾?這些詞匯無異于天方夜譚!她拿什么去對抗這扎根于千年典籍、被整個社會奉為圭臬的權威?!
“胡太醫明鑒!”那個之前遞過蜜草根的老婆子突然噗通一聲跪倒在泥水里,朝著胡太醫的方向連連磕頭,聲音帶著哭腔,“這…這怪人不知哪里來的,拿針扎人,還灌些泥湯子…秀才他…他怕是不行了啊!求太醫救命啊!”
“是啊!胡太醫,您老發發慈悲,救救孫秀才吧!”人群里有人附和。
胡太醫冷冷地瞥了一眼泥水中氣息微弱的孫秀才,眉頭緊鎖。他自然看出此人邪毒深陷,生機微弱,已是九死一生之局。他行醫多年,深知此等急癥兇險,即便自己出手,也未必有十足把握。更何況,此人已被這來歷不明的“妖人”以虎狼手段折騰至此,氣機紊亂,邪毒四散,更是棘手。貿然接手,萬一救不回來,豈不是平白污了自己清名?
“哼!”胡太醫重重一拂袖,綢衫在雨中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此人被妖法邪術所害,經絡臟腑已遭邪毒侵損,生機斷絕!縱使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也難回天!爾等速速散去,莫要在此沾染晦氣!至于你——”他冰冷的目光再次鎖定顧臨秋,如同看著一只待宰的羔羊,“來歷不明,行止詭異,更以邪術害人!待老夫稟明有司,定要拿你問罪!”
說罷,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便走。那背著藥箱的仆從連忙撐高油傘,亦步亦趨地跟上,主仆二人很快消失在雨幕深處,只留下一個冰冷而決絕的背影。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完了!胡太醫都說沒救了!”
“妖人!果然是妖人害了孫秀才!”
“快走快走!沾了晦氣要倒大霉的!”
“報官!快去報官抓這妖人!”
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原本還帶著一絲觀望的人群,在胡太醫的“死亡宣判”下徹底崩潰。有人驚恐地尖叫著跑開,有人對著顧臨秋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更多的人則是像躲避瘟神一樣,慌不擇路地逃離這條泥濘的死亡之巷。轉眼間,巷子里只剩下顧臨秋、泥水中昏迷不醒的孫秀才,以及那個抱著孩子、臉色慘白、進退兩難的干瘦漢子,還有那個遞藥碗的孩子,正縮在墻角瑟瑟發抖。
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顧臨秋的臉頰,也沖刷著她心底最后一絲溫度。胡太醫的話,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她的心臟。權威的否定,人群的唾棄,還有孫秀才那微弱到幾乎感覺不到的呼吸……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掙扎,在這絕對的“判決”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蒼白無力。她甚至能感覺到,腰間那個小小的急救包,里面剩下的幾粒藥片,此刻也如同冰冷的石子,硌得她生疼。
難道……真的錯了嗎?在這個世界,她的認知,她的方法,注定是異端?注定是禍源?
就在顧臨秋被這滅頂的絕望和冰冷包裹,幾乎要松開捏著銀針的手時,一個瘦小的身影,卻逆著逃離的人流,猛地沖到了她的面前!
是那個之前遞過藥碗、面黃肌瘦的孩子!他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穿著一件打滿補丁、濕透的單衣,凍得嘴唇發紫,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死死地盯著顧臨秋,又看看泥水中呼吸微弱的孫秀才。
“娘…娘說過……”孩子的聲音帶著顫抖,卻異常清晰,穿透雨聲,“孫…孫秀才前日還給我半個饃……是好人……不能……不能讓他死!”
他猛地抬頭,看向那個抱著孩子、同樣瑟瑟發抖的干瘦漢子:“爹!幫幫他們!秀才給過咱饃!”
那漢子看著自己兒子那雙亮得嚇人的眼睛,又看看泥濘中氣息奄奄的鄰居,再看看顧臨秋那被雨水沖刷得慘白、卻依舊死死捏著銀針的手,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最終,他一咬牙,將懷里熟睡的孩子往墻角干燥處塞了塞,低吼一聲:“娘的!豁出去了!”他猛地蹲下身,也不顧泥污,伸出粗糙的大手,死死按住了孫秀才還在無意識抽搐的肩膀!
“大夫!你說!還要俺們干啥!”漢子抬起頭,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流下,眼神里帶著一種底層百姓被逼到絕境后的豁出去的蠻勇。
顧臨秋愣住了。她看著眼前這個豁出命來相信她的孩子,看著這個被兒子一句話點燃了血性的漢子,再看看他們身后墻角那個在冰冷雨水中依舊酣睡的嬰孩……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破了胸腔里冰冷的絕望壁壘!
她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卻更加堅定地捏緊了那根維系著孫秀才一線生機的銀針。針柄冰冷,但指尖傳來的、孫秀才腹腔深處那被藥力和針感強行鎮壓、卻依舊蠢蠢欲動的邪熱搏動,卻清晰地告訴她——戰斗,還未結束!
“把他抬起來!”顧臨秋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指向巷子深處那干瘦漢子跑出來的方向,“去二嬸家!找個能避雨的地方!我需要火!熱水!干凈的布!快!”
她的目光掃過那孩子:“你!去找所有你能找到的蒲公英!馬齒莧!越多越好!要新鮮的!快!”
孩子愣了一下,隨即重重點頭,像只敏捷的貍貓,轉身就沖進了雨幕之中。
顧臨秋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濃重的土腥味灌入肺腑。她低頭,看著孫秀才那在昏迷中依舊因痛苦而微微抽搐的臉。胡太醫的宣判如同沉重的枷鎖,但此刻,這枷鎖卻被一雙孩子的手和一句“給過饃”的樸素道義,硬生生撬開了一道縫隙!
微光,在泥沼中掙扎著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