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白熾燈光打在急診室慘白的瓷磚地面上，映出顧臨秋口罩上方緊蹙的眉頭。監護儀的蜂鳴尖銳得刺耳，在喧雜哭喊、催促奔走的背景音里撕開一道不祥的口子。

“腎上腺素1mg，靜推！”

“CPR別停！繼續按壓！”

顧臨秋的聲音透過口罩，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她額角滲出的細汗沿著鬢角滑下，在防護服領口氤出一小片深藍。手套上沾染著血跡和不知名的污漬，每一次心臟按壓都讓她的肩膀傳來深沉的酸痛。

躺在搶救床上的是一個中年男人，臉因為缺氧泛著可怕的青灰色，嘴角還殘留著嘔吐物的痕跡。家屬驚恐的哭嚎被護士強行攔在簾外。一小時前，這男人主訴劇烈上腹疼痛伴嘔吐，被當作急性胃腸炎收治，還灌了顧臨秋開的一劑大承氣湯想通腑泄熱。可她此刻指尖能隔著皮膚清晰觸到的，是腹膜刺激的強烈征象——板狀腹！

“除顫器！200焦準備！”顧臨秋幾乎是吼出來的。遲了。指尖下那微弱、混亂的心電節律線，在她話音未落的瞬間，猝然拉成了一條筆直、冰冷的橫線——室顫轉室速，然后就是這觸目驚心的直線。

“滴——”

那長長的、宣告終結的提示音，像是重錘狠狠砸在顧臨秋心上，也砸碎了簾外最后的哭喊，化為一聲撕裂般的慘嚎。

“庸醫！你們這些騙子！什么破中醫！你還我爹命來！”簾子被猛地扯開，一個雙眼血紅、涕淚橫流的壯年男子像暴怒的野獸撲了進來，帶著絕望的腥風直沖向顧臨秋，沾滿汗水和眼淚鼻涕的手眼看就要揪住她的衣領。旁邊的男護士和保安用盡全力才將他死死攔住，但他眼中的恨意如同燒紅的刀子，幾乎要把顧臨秋釘死在原地。

“我們做了所有能做的檢查！怎么會…明明是胃痛……”顧臨秋試圖解釋，聲音卻在對方布滿血絲的狂怒目光下變得蒼白無力。那男人的眼神里只有失去至親的痛楚和對她徹底的否定——什么中西醫結合？不過是草菅人命的遮羞布！這一刻，她引以為傲的職業信念碎裂了一角。監護儀屏幕那片代表著死亡的冰冷直線，在她眼前無限放大。

疲憊像是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顧臨秋。脫下那身沾著生死氣息的藍色防護服，腳步虛浮地走出醫院厚重如墓門的感應玻璃門時，外面已是潑墨般的深夜。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城市參差的光柱，空氣悶得如同浸水的布匹，沉甸甸地纏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味。遠處天際滾過沉悶的雷聲，隱隱的閃電在云層深處勾勒出猙獰的脈絡，像是天空將要碎裂的征兆。

一陣急促銳利的剎車聲在她耳邊炸響！刺目的白光像怪獸的利齒猛地噬咬過來！

顧臨秋下意識地閉緊雙眼，本能地抬手遮擋。然而，預想中血肉撞擊的劇痛并未襲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靈魂被驟然抽離的失重感！仿佛整個人掉進了沒有光的宇宙深淵。緊接著，是難以忍受的巨大撕扯感，仿佛肉身要被無形的力量硬生生撕成碎片，又像被塞進了一個高速旋轉的、充斥著炫目電流的滾筒！無數斷裂的畫面在她腦中瘋狂閃爍：急救室拉直的ECG、那男人怨毒的眼神、傾盆而下的暴雨…最終都化為一聲撕裂耳膜般的巨大雷聲！

“轟隆——！！！”

不是想象，這雷聲真實得讓她的耳膜都在嗡嗡作響！

巨大的沖擊力讓顧臨秋重重摔在地上，冰冷刺骨的泥漿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和手臂，激得她一個寒顫，混沌的意識被強行拽回一絲清明。她費力地撐開如同灌了鉛的眼皮。

首先奪走她所有感官的，是幾乎令人窒息的濃重土腥味、腐爛的草木氣息、還有某種陳年木料被雨水漚透后散發的酸敗味。冰冷刺骨的不是空調風，而是貨真價實、滂沱如注的雨水，黃豆般大小，劈頭蓋臉地砸在她身上、臉上，生疼！

映入眼簾的景象讓她瞬間石化。

慘白、死寂的手術室頂燈徹底消失了。視線所及，是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厚重黑暗，唯有天際持續翻滾的悶雷和撕裂云層的慘白電光，將周遭剎那照亮，又無情地拋回深淵般的墨色里。

在那短暫而詭異的閃電光亮下，她看到的是——一條污穢狹窄的泥濘街道。低矮、歪斜的房舍屋檐在風雨中飄搖，瓦片稀稀拉拉，露出深色的椽子骨架，像是被剝去皮膚的骸骨。房屋的輪廓古老而陌生，絕非鋼筋水泥的叢林。腳下是崎嶇不平的石板路？不，更像是深陷爛泥的泥坑！傾瀉的雨水在坑洼里匯成渾濁的水流，沖刷著散落的枯枝敗葉和散發著怪味的不明污物。

顧臨秋猛地低下頭。

身上的急診防護服不見了！她身上還穿著防護服下的淺藍色刷手服，但手術帽歪了，口罩也松脫了一半，狼狽地掛在耳邊。腳上踩著的不是舒適的洞洞鞋，而是一雙…沾滿泥漿的跑鞋？她慌亂地摸索自己身上最熟悉的東西——還好！那個深棕色、邊緣已經磨白的小巧尼龍醫藥急救包，被一根強韌的彈力帶緊緊固定在腰側！手指慌亂地伸進刷手服寬大的口袋，心臟因為恐懼而狂跳，又猛地一定——她摸到了！那本包著硬塑料殼、厚厚的筆記本硬角！以及一套收納整齊的不銹鋼針具包！

可這絲毫沒有帶來安慰。劇烈的反胃感翻涌而上，恐慌如同冰冷黏稠的淤泥，瞬間堵住了她的喉嚨，扼住了她的呼吸。

“我在哪里？醫院呢…那輛車……”顧臨秋掙扎著想坐起來，雙腿卻因寒冷和恐懼麻木得不聽使喚。就在這時，一聲痛苦到極點的、非人的嘶吼，穿透狂暴的雨幕和雷聲，猛地刺入她的耳中！

“呃啊——！救…救命！殺了我吧！！”

那聲音充滿了撕心裂肺的絕望，就在她不遠處的黑暗中！出于一個急診醫生刻在骨子里的本能，顧臨秋下意識地循聲望去。借著又一道撕裂天幕的慘白電光，她看到前方不遠處，一個瘦弱的人影正蜷縮在街角的泥濘里，像一只瀕死的蝦米般劇烈地翻滾、掙扎。他死死掐著自己的右下腹，沾滿泥水的手指深陷下去，雨水沖刷著他因劇痛而扭曲變形的蒼白面容。

閃電的光芒轉瞬即逝，黑暗重新吞噬一切。但就在那短暫的光明里，顧臨秋的瞳孔驟然收縮——憑借無數次急診夜班的記憶和經驗，她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瞬間鎖定了男子死死按壓的位置：右下腹！麥克伯尼點！那個點，是闌尾炎的“報警器”！

絞腸痧？腸癰？！

這兩個陌生的、帶著濃濃典籍塵封氣息的古病名，如同兩道冷電，突兀地劈開了顧臨秋被驚駭和暴雨填滿的腦海。而更讓她心臟猛然抽緊的是——黑暗的巷口屋檐下，幾雙渾濁而警惕的眼睛，正透過傾盆的大雨，直勾勾地釘在她這個衣著怪異、突然出現的“異物”身上。他們的目光，混雜著驚疑、警惕，甚至一絲…不懷好意？像饑餓的鬣狗，嗅到了闖入領地的陌生氣息。

冰冷的雨水順著顧臨秋的脖頸流下，激得她渾身一顫。搶救室里那冰冷的死亡直線，家屬絕望的咆哮，眼前在泥濘中哀嚎的生命，以及那些黑暗中窺視的眼睛……陌生的絕境，以最殘酷的方式擺在了這位現代醫師面前。求生的本能和醫生救人天職的拉鋸，在暴雨轟鳴的異世黑街，猛烈地撕扯著她每一根神經。藥包和針具就在手邊，可這一次，沒有監護儀，沒有抗生素，更沒有除顫器和一支訓練有素的搶救團隊。只有陌生的危機四伏的世界，和一個在現代標準下或許已是待宰羔羊的生命。救……還是不救？或者說，在這個看似蒙昧的時空里，她擁有的那點“超前”醫術，究竟是救命稻草，還是引火燒身的禍源？

閃電過后更深的黑暗籠罩下來，只有遠處泥濘中痛苦的呻吟斷續傳來，像懸在心臟上的鈍鋸。顧臨秋抹了一把臉上的冰雨，在泥水中撐起僵硬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