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城的雨總是黏糊糊的，像浸了水的棉絮裹在人身上。陳硯蹲在破廟的屋檐下，看著三個穿玄色勁裝的漢子把最后一筐腌菜踢翻在泥水里，為首那個臉上有刀疤的，正用刀尖挑起他沾了泥的粗布短衫。

“小啞巴？“刀疤漢吐了口唾沫，“王屠夫說要半扇豬腿抵債，你倒好，拿半筐爛菜糊弄老子？“

陳硯攥緊了懷里的破陶罐，指節(jié)發(fā)白。陶罐里裝著他攢了三個月的藥渣——這是他替藥鋪老周頭掃院子換的，原本想拿去換兩個炊餅。可昨兒老周頭咳得厲害，他把藥渣全熬了給老人喝，自己就空著肚子挨到現(xiàn)在。

“哥幾個消消氣。“他喉嚨動了動，想說些什么，可從小到大，他一張嘴就發(fā)不出聲。刀疤漢的刀尖已經(jīng)抵上他鎖骨，涼得像塊冰。

“啞巴就打手勢啊！“另一個漢子踹了他一腳，陳硯踉蹌著撞在青石板上，額頭磕出血珠。雨絲混著血珠流進(jìn)眼睛里，他看見刀疤漢腰間掛著柄烏鞘劍，劍穗是暗紅的，像浸過血。

“聽說青牛鎮(zhèn)外的寒潭有寶貝？“刀疤漢突然笑了，“老子們?nèi)泣c(diǎn)東西，你給老子守著這破廟。要是敢跑——“他用刀尖在陳硯胳膊上劃了道血痕，“就把你丟進(jìn)潭里喂魚！“

三個身影消失在雨幕里，陳硯扶著墻站起來。他摸了摸懷里還在發(fā)燙的陶罐，藥渣混著雨水流出來，在腳邊積成渾濁的水洼。寒潭...他記得老周頭說過，青牛鎮(zhèn)外二十里的寒潭是陰脈匯聚之地，常有野獸出沒，可最近鎮(zhèn)上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說潭底浮出了塊發(fā)光的石頭。

雨越下越大，陳硯裹緊了漏雨的破衫，沿著泥濘的山路往寒潭走。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去——或許是刀疤漢的話戳中了他心里那團(tuán)火，或許是他聽見自己心跳聲里藏著不甘。

寒潭比他想像中更冷。潭水泛著幽藍(lán)的光，像塊凍住的天空。陳硯蹲在潭邊的石頭上，看著自己的倒影：亂蓬蓬的黑發(fā)，蒼白的臉，左眼角有道淡粉色的疤，是三年前被野狗撲過來時留下的。

“咕嚕——“

潭底突然冒出個水泡。陳硯湊近了些，水面突然劇烈翻涌，一道青光破開水層，直朝他面門射來！他本能地偏頭，青光擦著耳朵扎進(jìn)身后的巖石，“轟“地炸出漫天碎石。

等煙塵散去，陳硯看見巖石上嵌著截三寸長的劍鞘，青銅鑄就，刻滿古奧的符文。他伸手觸碰，指尖剛碰到劍鞘，一股熱流突然從掌心竄遍全身，他聽見腦海里響起清越的劍鳴，像鶴唳，又像龍吟。

“叮——“

劍鞘突然震顫起來，竟從巖石里掙脫出來，懸浮在他面前。陳硯下意識去抓，卻見劍鞘“唰“地展開，一抹寒芒刺破雨幕——那是柄三寸長的小劍，劍身透明如冰，卻流轉(zhuǎn)著星河般的光。

“這是...本命劍？“

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在他識海響起，陳硯驚得差點(diǎn)把劍掉進(jìn)水里。那聲音像從極遠(yuǎn)的地方飄來，帶著歲月的滄桑：“小子，你體內(nèi)有股子倔強(qiáng)勁兒，倒合我這柄'問心'的脾氣。“

“你...你是誰？“陳硯在心里問。

“我是誰不重要。“老者的聲音里帶著笑意，“重要的是，你這啞巴的毛病，該治治了。“

話音未落，小劍突然鉆進(jìn)陳硯眉心。他眼前一黑，再睜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片白茫茫的空間里。前方有座石屋，門楣上刻著“問心閣“三個大字。

石屋里坐著位白發(fā)老者，正靠在竹榻上喝茶。他穿著月白道袍，面容清癯，左眉尾有道劍疤，從額角直貫到下頜，顯得格外凌厲。

“你醒了？“老者抬眼，目光如電，“我等你很久了。“

陳硯想說話，卻發(fā)現(xiàn)喉嚨不再發(fā)澀。他下意識開口：“前輩...您是誰？“

“我是問心劍主，你可以叫我...觀棋。“老者放下茶盞，“三百年前，我因犯了情劫，被逐出師門，困在這問心閣中。直到今日，才等到能喚醒'問心'劍的主人。“

“情劫？“

“嗯。“觀棋的目光穿過虛空，落在陳硯左眼角的疤上，“你這疤，不是野狗抓的吧？“

陳硯渾身一震。三年前的那個暴雨夜突然浮現(xiàn)在眼前：他被賣到青陽城當(dāng)藥童，老東家的女兒小梨偷偷塞給他半塊桂花糕，被家丁發(fā)現(xiàn)后，說他勾引小姐，拿銅鞭抽得他遍體鱗傷。小梨哭著撲上來護(hù)著他，卻被一腳踹翻在地，額頭撞在石階上，鮮血染紅了青石板...

“她后來怎樣了？“陳硯聽見自己問，聲音里帶著他從未察覺的顫抖。

觀棋嘆了口氣：“你心里的結(jié)，比這問心劍的劍鞘還緊。不過沒關(guān)系，等你修得問心訣第三層，自然能看清前塵。“

“問心訣？“

“這是我畢生所悟的劍修心法。“觀棋抬手，空中浮現(xiàn)出一卷金帛，“第一層，問己心，斬執(zhí)念；第二層，問天地，明因果；第三層，問生死，破輪回。你現(xiàn)在的修為，連練氣一層都不到，但有了問心劍，倒能走捷徑。“

陳硯接過金帛，只覺字字如刻進(jìn)骨髓。他突然想起寒潭邊的小劍，“那柄劍...“

“問心認(rèn)主，從此生死與共。“觀棋站起身，走到石屋門口，望著外面的云海，“從今日起，你每日寅時對潭練劍，辰時溫養(yǎng)劍心。記住，劍修之路，修的是快意恩仇，斷的是婆婆媽媽。“

陳硯回到寒潭邊時，雨已經(jīng)停了。他按照問心訣的口訣運(yùn)轉(zhuǎn)靈氣，只覺丹田處升起一股熱流，順著經(jīng)脈涌向眉心。問心劍突然從他識海飛出，在半空劃出一道銀弧，“叮“地插入潭邊的巖石。

“這就是我的劍？“他伸手握住劍柄，只覺掌心與劍身連成一體。劍鳴在耳邊響起，像是在應(yīng)和他的心跳。

遠(yuǎn)處傳來腳步聲。陳硯抬頭，看見三個玄色身影從山路那頭走來。為首的正是刀疤漢，他腰間的烏鞘劍穗在風(fēng)里晃動，暗紅的顏色刺得人眼睛疼。

“小啞巴！“刀疤漢獰笑著，“老子就說你跑不遠(yuǎn)！把你身上的藥渣交出來——不對，你手里拿的什么？“

陳硯握緊問心劍。他能感覺到劍身在發(fā)燙，像是在催促他動手。可他從小到大，連只雞都沒殺過，此刻握著劍，手指竟在發(fā)抖。

“哥幾個，這小子手里有寶貝！“另一個漢子抽出刀，“先廢了他的手！“

刀光劈來的瞬間，陳硯本能地?fù)]劍。問心劍劃出一道銀芒，他甚至沒看清自己是怎么動的，只聽見“當(dāng)“的一聲，那柄精鐵刀竟被齊根斬?cái)啵?

三個漢子都愣住了。刀疤漢盯著斷成兩截的刀，又看看陳硯手中的小劍，突然臉色煞白：“這是...法寶？“

陳硯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還在微微發(fā)抖，可問心劍卻穩(wěn)穩(wěn)地握在手里，劍身上流轉(zhuǎn)的星光，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跑！“刀疤漢掉頭就跑，另外兩個漢子連滾帶爬地跟在后面。

陳硯望著他們的背影，突然覺得嘴里發(fā)苦。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殺了人——雖然對方?jīng)]受傷，但那種掌控生死的錯覺，讓他胃里一陣翻涌。

“第一次用劍，都是這樣。“觀棋的聲音在識海響起，“劍不是殺人的刀，是護(hù)人的盾。但該護(hù)的時候，就得護(hù)。“

陳硯低頭看著問心劍，劍身上映出他的臉。左眼角的疤還在，可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暮色漸濃，寒潭的水面上浮起一層薄霧。陳硯蹲下來，用劍鞘挑起塊石頭，扔進(jìn)潭里。“咚“的一聲，波紋蕩開，倒像是某種古老的回響。

他知道，從今天起，自己的人生要轉(zhuǎn)彎了。那些被欺負(fù)的日子，那些說不出口的委屈，那些藏在心里的火，都隨著問心劍的出鞘，開始慢慢融化。

而在更遠(yuǎn)的地方，青牛鎮(zhèn)的燈火次第亮起。某個繡樓的窗前，有個穿月白裙的姑娘正望著寒潭的方向，指尖捏著半塊碎玉，玉上刻著個“硯“字。她輕輕嘆了口氣，把碎玉扔進(jìn)窗臺上的銅爐，火星噼啪作響，映著她泛紅的眼尾。

“陳硯...“她低聲念著這個名字，“你到底在哪里？“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