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逐漸回涌時，方遠率先感知到的是后頸的劇痛。仿佛有人在他的脊髓里插入了一根熾熱的鋼針，每一次心跳都讓痛感向全身輻射擴散。

他睜開眼——

純白的房間。沒有門窗。天花板散發著柔和的冷光，像無菌實驗室的照明燈。

“終于醒了。”

一道蒼老的聲音從頭頂的擴音器傳來，帶著電流的沙啞。方遠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被固定在一張金屬椅上，四肢鎖著高強度的電磁拘束環。

“歡迎回家，幽靈。”

墻面突然變得透明，顯現出一個戴著銀質面具的老人。他坐在一張懸浮椅上，黑袍覆蓋全身，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布滿神經接口的疤痕。最駭人的是他的右手——完全由某種黑色金屬構成，細小的納米機械蟲在指縫間流動。

記憶安全局局長，代號“園丁”。

方遠的大腦自動跳出這個身份，像被喚醒的加密文件。這不是“方遠”的記憶，而是那個被掩埋的“幽靈”在蘇醒。

“羅成下手太重了，但有時候……疼痛反而是最好的喚醒劑。”局長的聲音平靜得像一臺老式錄音機，“你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嗎？三天零七小時。”

方遠嘗試掙動拘束環，結果換來一陣足以讓人休克的電弧。

“別費力氣了。”局長抬起黑手，納米機械蟲組成一條細絲，穿透玻璃墻，輕輕點在方遠眉心，“讓我看看……你的記憶污染指數已經到96%了。再這樣下去，‘方遠’這個人格會徹底覆蓋掉你原有的神經通路。到時候……誰還記得自己是‘幽靈’？”

眉心傳來刺骨的寒意。方遠的瞳孔猛然收縮，視野里跳出一串紅色警示：

[記憶防火墻失效]

[深度檔案讀取中]

[訪問權限確認——最高級]

畫面如潮水般涌入——

2075年，秦氏科技地下實驗室。

年輕的秦霜站在培養艙前，臉色蒼白。艙內漂浮著一個大約十二歲的女孩，黑色長發如海藻般散開，裸露的皮膚上全是細密的電極接入點。

“她撐不過第四階段記憶灌注。”秦霜攥緊實驗日志，“腦部已出現不可逆損傷。”

身后戴面具的男人——那時的局長還沒那么蒼老——冷漠地揮手：“終止實驗，準備銷毀。”

鏡頭切換。

同一座設施，深夜。

一個穿白大褂的男子偷偷解鎖了培養艙。女孩從營養液中跌出，劇烈咳嗽著。男人抱起她時，方遠看清了他的臉——

那是他自己。

“快跑。”記憶中的他這樣說道，“帶著你妹妹從3號通道走。”

女孩哭喊著“哥哥”，卻被他推進通風管道。而就在這一秒，警報聲響徹走廊，紅光籠罩了一切。

畫面再次轉換，這次是一片雪地。

女孩——已經十五六歲的模樣——癱倒在血泊中。她身側站著舉槍的“自己”，黑色制服上的記憶安全局徽章锃亮刺眼。

“任務完成。”畫面中的自己對著通訊器說道，“實驗體001已清除。”

女孩臨死前突然笑了，嘴唇開合……

方遠的意識猛然被拽回現實，冷汗浸透了后背。他劇烈喘息著，發現局長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面前，機械手正貼在他的太陽穴上。

“想起來了嗎？”局長的嗓音帶著勝利者的愉悅，“實驗體001是你的親妹妹。而她臨死前說的是——”

納米機械蟲組成一張扭曲的人臉，同步發出女孩的聲音：

“下一個會是你哦，哥哥。”

拘束環突然全部彈開。方遠如瀕死野獸般俯身干嘔，卻吐不出任何東西。他低頭看見自己的手臂——皮膚正在成片剝落，露出下方泛著冷光的合金骨骼。

“你猜為什么記憶安全局能從數千個記憶編輯項目中脫穎而出？”局長退后兩步，黑手在空中劃出全息投影，“因為我們發現……唯有建立在真實悲劇之上的虛假記憶，才最牢不可破。”

投影展示出數十個孩子的檔案——方遠認識其中每一個面孔。那是十年前秦氏科技的“童年記憶移植計劃”志愿者，全是無親無故的孤兒。

“他們以為自己在做認知增強實驗。”局長的笑聲如金屬摩擦，“實際上，我們在用這些孩子的真實記憶作為‘基質’，培育特工們需要的假身份。而其中最完美的作品……”

投影定格在方遠面前：“就是用001號的記憶‘喂養’出來的你。”

房間突然劇烈震動。警報聲炸響時，局長面具下的表情第一次出現波動。

“有闖入者？”他轉向監控屏幕，“不可能，這里可是地下——”

話音未落，整面玻璃墻被激光切開。煙塵中沖進來三個全副武裝的身影——最前方的女性一腳踹飛監控探頭，護目鏡后的琥珀色瞳孔鎖定方遠：

“果然在這里。”秦霜甩掉被脈沖燒毀的偽裝面罩，“還能戰斗嗎，幽靈？”

方遠的身體先于意識做出反應——他翻滾躲過局長的納米蟲攻擊，順勢抽出秦霜拋來的量子刀。刀刃激活的瞬間，某個被塵封的戰斗程序自動載入，他的每一塊肌肉仿佛都有自己的記憶。

“你怎么——”

“你妹妹的預言很準。”秦霜舉槍射擊，精準打斷試圖包抄的機械守衛的關節，“她死前黑進了安全局的系統，植入了一條終極指令……”

局長突然發出不似人類的尖嘯。他的黑袍被掀開，露出下方完全由機械構成的軀體——只有頭顱還是人類。

“她修改了你的底層記憶協議！”局長的機械臂瘋狂變形，“一旦接觸到妹妹的死亡記憶，你就會——”

方遠感覺顱骨內有什么東西裂開了。全新的數據流涌入視神經，這次不再是散碎畫面，而是一段完整的加密記錄。

記錄里，十五歲的女孩在雪地上用血畫出某個符號。

那是量子記憶重構機的應急解鎖碼。

“看來想起來了？”秦霜換上新彈匣，“你妹妹用命換來的機會——讓所有‘記憶花園’的孩子都能獲得自由。”

局長徹底狂暴化，納米蟲潮水般涌來。但方遠的速度更快——量子刀精準刺入機械軀體胸口的控制核心，那里的保護罩上……刻著一行小字：

【紀念我的女兒，實驗體001】

刀鋒停頓了0.1秒。

就是這瞬間，局長的機械手刺穿了方遠的腹部。劇痛中，他聽見金屬扭曲的聲響——局長的人類頭顱正在開裂，里面的生物組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枯壞死。

“你……終究不是她。”局長最后的語音模塊發出電子雜音，“記憶……無法復制……靈魂……”

轟然倒地的機械殘骸中，方遠踉蹌跪地。腹部的傷口滲出藍色冷卻液——他現在完全明白了，自己從來就不是人類。

“任務清單最后一條。”秦霜蹲下來朝他伸出手，“銷毀所有記憶副本。”

她指間夾著一枚芯片，上面跳動著“總控終端”的字樣。方遠突然記起這是哪里——記憶安全局地下七層，全球量子記憶網絡的中樞。

引爆它意味著什么，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方遠接過芯片，植入自己后頸的接口。視網膜上立刻刷出數以萬計正在使用記憶編輯服務的人員名單——原來全世界有這么多人花錢購買虛假人生。

“有趣的選擇題。”他聲音沙啞，“如果記憶全是虛假的，那我們還剩什么是真的？”

秦霜的義眼閃爍了一下。她突然摘掉戒指，露出無名指根部的手術疤痕——那里刻著和局長機械核心上一模一樣的編號。

“痛苦。”她輕聲說，“唯有痛苦永遠真實。”

方遠笑了。這是他成為“方遠”以來，第一次感到某種釋然。

“那就讓所有人……都醒過來吧。”

他的手指按下確認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