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梅燼余香
晚晴的棺木下葬時,沈微婉的肩頭還纏著滲血的繃帶。
青石板路上落著未化的殘雪,送葬的隊伍只有寥寥數人——她用自己積攢的月錢請的幾個雜役,還有被她安置在城郊小院的青雀。后者裹著厚厚的棉袍,臉上的傷痕被藥膏遮了大半,只是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總像藏著未熄的火。
「姑娘,天冷,回去吧。」青雀遞來的手爐是溫熱的,銅面上還映著淡淡的梅花紋,那是晚晴生前最愛的樣式。
沈微婉望著那抔新土,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的銀鏈。這鏈子是晚晴入宮時給她編的,說宮里陰氣重,用朱砂混著發絲編進銀鏈里能安神。如今銀鏈還在,編鏈子的人卻化作了一抔黃土。
「她才十六。」沈微婉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地下的人,「去年生辰時,她還說想攢夠錢,給鄉下的爹娘蓋間瓦房。」
青雀別過臉,睫毛上沾著的雪粒簌簌往下掉。她想起自己那被蘇媚滅門的家人,喉間發緊:「蘇媚已經被打入冷宮,趙奎也在天牢里招了供。姑娘,你已經為晚晴報仇了。」
報仇嗎?沈微婉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曾握著筆硯描過山水,如今卻沾過鮮血,算過人心。她忽然想起晚晴擋在她身前時,那雙總是帶著笑的眼睛里,最后映出的是揮來的刀鋒。
「還不夠。」她緩緩站直身體,披風在寒風里展開,像一只折翼的蝶,「蘇媚背后還有北狄人,趙奎手里的火藥也沒找到。」
青雀猛地抬頭:「你想怎么做?」
「等。」沈微婉的目光落在遠處宮墻的飛檐上,那里覆蓋著皚皚白雪,卻掩不住暗藏的鋒芒,「等他們自己露出馬腳。」
回到住處時,蕭徹派來的醫女正在廊下候著。見她回來,忙屈膝行禮:「沈姑娘,蕭侯爺說您的傷不能再拖了。」
沈微婉這才注意到,肩頭的傷口又裂開了,血漬透過月白的中衣滲出來,像極了晚晴濺在她臉上的血。
上藥時,醫女動作很輕,卻還是牽扯到傷口,疼得她指尖發顫。「蕭侯爺的傷怎么樣了?」她咬住下唇,才沒讓痛呼溢出來。
「侯爺背上的箭傷發炎了,昨夜又發了高熱。」醫女嘆了口氣,「他不肯好好歇著,今早還在查火藥的下落。」
沈微婉沉默著。那個總把事情扛在自己肩上的男人,似乎永遠不知道「退縮」二字怎么寫。
醫女走后,青雀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這是方才去買紙錢時,一個穿黑衣的人塞給我的,說給你。」
打開一看,里面是半枚玉佩,龍紋雕刻得蒼勁有力,正是皇家之物。玉佩背面刻著個極小的「玥」字——是蕭明玥的東西。
沈微婉的心跳漏了一拍。玉佩邊緣很光滑,顯然是常年佩戴的,可蕭明玥明明被送進了浣衣局,怎么會有人把她的貼身之物送出來?
「送東西的人長什么樣?」
「看不清,裹得太嚴實了。」青雀回憶著,「不過他走路有點跛,像是左腿受過傷。」
左腿有傷的黑衣人……沈微婉忽然想起蕭徹身邊那個總愛低著頭的護衛,好像是叫阿塵。去年圍獵時,那人為了護蕭徹,被發狂的野豬咬傷過左腿。
這么說,蕭明玥或許已經被救出來了?
正想著,院外傳來腳步聲。李德全那張總是掛著笑的臉出現在門口,手里捧著個錦盒:「沈姑娘,陛下賞的。」
打開錦盒,里面是支赤金點翠步搖,鳳凰嘴里銜著的明珠足有拇指大,在日光下泛著溫潤的光。這賞賜太過貴重,反而透著詭異。
「陛下說,」李德全的聲音軟得像棉花,「姑娘前些日子受了驚,這步搖能壓驚。還說……晚些時候會過來用晚膳。」
沈微婉的指尖撫過冰涼的金飾。趙珩從未踏足過她這偏僻的碎玉軒,如今卻要親自來用膳,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德全走后,青雀立刻關上門:「他想干什么?難道還懷疑你?」
「不是懷疑。」沈微婉將步搖放回錦盒,「是試探。」她走到妝臺前,看著銅鏡里自己蒼白的臉,「蘇媚倒了,他需要找新的人來制衡各方勢力。而我,恰好是那個最合適的棋子。」
青雀急了:「那你不能答應!這分明是把你往火坑里推!」
沈微婉拿起梳子,慢慢綰起長發。銅鏡里映出她肩頭的繃帶,像條猙獰的蛇。「我沒得選。」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只有留在陛下身邊,才能查到火藥的下落,才能保你和明玥平安。」
傍晚時分,碎玉軒忽然熱鬧起來。宮女們捧著食盒魚貫而入,紫檀木的餐桌上很快擺滿了菜肴,連盛菜的器皿都是描金的官窯瓷器。
趙珩來的時候,沈微婉正在廊下喂鴿子。那些鴿子是晚晴養的,灰撲撲的一點也不起眼,此刻卻被她喂得很歡。
「你倒是清閑。」趙珩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笑意。
沈微婉轉身行禮,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玉帶——那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琢的,據說價值連城。可她總覺得,這玉帶勒得太緊,像是要把人的心都勒出血來。
「不過是些尋常玩意兒,讓陛下見笑了。」
趙珩沒說話,只是看著那些鴿子。其中一只膽子大的,竟落在了他伸出的手上。他的指尖很修長,骨節分明,喂鴿子時的樣子,倒有了幾分尋常人的溫和。
「聽說,你把青雀藏起來了?」他忽然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
沈微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青雀是沈家舊部之女,如今家破人亡,臣妾實在不忍心……」
「朕沒說要治她的罪。」趙珩打斷她,轉身走向餐桌,「坐吧。」
席間很安靜,只有碗筷碰撞的輕響。趙珩的目光時不時落在她肩上,像是在看那道傷,又像是在看別的什么。
「蕭徹今日遞了折子,說要辭去鎮北侯之位。」他忽然說。
沈微婉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蕭徹一向視兵權如性命,如今卻要辭官,分明是在避嫌。
「陛下怎么看?」
「你覺得呢?」趙珩反問,夾了塊魚腹給她,「這鱸魚是江南新貢的,刺少。」
魚肉很嫩,卻沒什么味道。沈微婉慢慢嚼著,忽然明白蕭徹的用意。他是想用退隱來保她周全,讓趙珩相信,他們之間只是純粹的盟友關系。
「臣妾不敢妄議朝政。」她放下筷子,「不過鎮北侯駐守邊疆多年,勞苦功高,若是就這麼退了,怕是寒了將士們的心。」
趙珩笑了,這次的笑意似乎真的到了眼底:「你倒是會替他說話。」他忽然湊近,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畔,「可你知不知道,昨夜在秘牢外,蕭徹為了護你,硬生生挨了趙奎一刀?」
沈微婉的后背瞬間沁出冷汗。她一直以為蕭徹是和趙珩一起到的,卻沒想到……
「他對你,倒是上心。」趙珩的聲音里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冰水下的暗流。
就在這時,院外忽然傳來喧嘩聲。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沖進來:「陛下!不好了!冷宮……冷宮走水了!」
趙珩猛地拍案而起,龍袍下擺掃落了桌上的酒杯:「誰在冷宮?」
「是……是蘇美人!」
沈微婉的心頭一沉。蘇媚掌握著太多秘密,此刻葬身火海,未免太巧合了。
趙珩的臉色鐵青,轉身就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你好好歇著,別亂跑。」
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沈微婉才松了口氣,指尖卻冰涼。蘇媚死得蹊蹺,必然是有人想殺人滅口。而能在冷宮動手腳的,絕不是一般人。
「姑娘,現在怎么辦?」青雀從屏風后走出來,臉色比沈微婉還要白。
沈微婉走到窗邊,望著冷宮的方向。火光染紅了半邊天,像極了那年沈家被抄時的景象。
「去查那個送玉佩的人。」她的聲音冷得像冰,「還有,想辦法弄清楚,蘇媚死前見過誰。」
青雀點頭要走,卻被沈微婉拉住。「小心點。」她從腕上解下銀鏈,「這個你帶著,或許能派上用場。」
青雀握著冰涼的銀鏈,眼眶忽然紅了:「那你呢?陛下要是再來……」
「我沒事。」沈微婉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疲憊,卻很堅定,「他暫時不會動我。」
青雀走后,院子里又恢復了安靜。沈微婉走到餐桌前,看著那盤幾乎沒動過的鱸魚,忽然覺得一陣反胃。
她想起晚晴總說,宮里的菜看著精致,卻沒什么滋味,不如家里的粗茶淡飯暖心。那時候她還笑晚晴沒見識,如今才明白,有些滋味,是金貴食材換不來的。
夜深時,窗外傳來極輕的叩擊聲。沈微婉吹滅燭火,摸出枕下的銀簪,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
開門一看,是阿塵。他的左臂纏著繃帶,滲出血跡,顯然是剛動過手。
「沈姑娘,」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侯爺讓我來告訴你,火藥找到了,藏在城南的廢棄窯廠。還有……」他頓了頓,「小姐已經安全送出京了,讓你放心。」
沈微婉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蕭侯爺怎么樣?」
「還在發燒。」阿塵從懷里掏出個藥瓶,「這是宮里太醫院秘制的退燒藥,侯爺不肯用,說留給你備用。」
看著那小小的藥瓶,沈微婉忽然想起昨夜秘牢外,蕭徹擋在她身前的背影。那時他的白衣上已經染了血,卻還是把她護得嚴嚴實實。
「替我謝過侯爺。」她接過藥瓶,指尖觸到阿塵的傷口,「你的傷……」
「小傷,不礙事。」阿塵轉身要走,又停下,「侯爺還說,蘇媚的死不是意外,讓你萬事小心。尤其是……提防李德全。」
李德全?那個總是笑瞇瞇的太監?
沈微婉還想問什么,阿塵已經消失在夜色里。院墻上只留下一片被踩落的積雪,很快又被新雪覆蓋。
回到屋里,沈微婉將藥瓶放在妝臺上。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瓶身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她忽然明白,這深宮里,每個人都戴著面具。李德全的笑,趙珩的試探,蕭徹的隱忍,甚至蘇媚的狠戾,都是面具。
而她自己,又何嘗不是戴著面具呢?
第二天一早,宮里就傳遍了消息:蘇美人葬身火海,尸骨無存。禁軍統領趙奎在天牢里畏罪自盡,死前咬出了幾個同黨,都是朝中重臣。
一時間,朝堂上下人心惶惶。趙珩借著這個由頭,罷免了不少官員,連帶著幾個手握兵權的將領也被調了職。
碎玉軒卻異常安靜。趙珩沒再來過,也沒再賞賜什么東西,像是把她忘了。
沈微婉樂得清靜,每日除了養傷,就是聽青雀帶回的消息。
「聽說了嗎?戶部尚書被抄家時,搜出了好多北狄的玉器。」
「還有兵部侍郎,據說他兒子早就投靠了北狄,在那邊當了個小官呢。」
「最嚇人的是李德全公公,昨天去天牢提人的時候,親手打死了三個想翻供的犯人,下手可狠了!」
沈微婉坐在窗前,看著院里的積雪一點點融化。李德全的狠戾,趙珩的清洗,蕭徹的沉默……這一切都透著詭異。
青雀忽然推門進來,手里拿著張紙條:「這是阿塵又讓人送來的。」
紙條上只有一行字:「三月初三,北狄使者入貢。」
沈微婉的指尖微微一顫。三月初三,正是先帝的忌日。北狄選在這時候派使者來,絕非巧合。
「看來,他們是等不及了。」她將紙條湊到燭火上,看著它化為灰燼,「青雀,替我備份禮物,我要去趟鎮北侯府。」
青雀愣了:「可侯爺不是……」
「他是在避嫌,不是真的病了。」沈微婉走到妝臺前,慢慢描上黛眉,「有些事,必須當面說清楚。」
她選了件月白色的衣裙,沒戴任何首飾,看起來素凈又清雅。走到銅鏡前,看著里面的自己,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這張臉還是原來的樣子,可眼神里的東西,卻和剛入宮時截然不同了。那里有傷痛,有警惕,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堅定。
「走吧。」她轉身往外走,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身上,鍍上一層淡淡的金邊,「該去會會老朋友了。」
鎮北侯府的門庭比想象中冷清。朱漆大門上還留著被潑過墨的痕跡,顯然是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干的。
通報的下人很快回來,臉上帶著為難:「姑娘,侯爺說他病得重,不見客。」
沈微婉早有準備,從袖中拿出那半枚玉佩:「你把這個給侯爺,他自然會見我。」
果然,沒過多久,蕭徹的貼身小廝就跑了出來,恭敬地請她進去。
穿過落滿枯葉的庭院,來到蕭徹的書房。他正坐在窗邊看書,陽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竟有種易碎的美感。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眼底帶著幾分驚訝。
「你怎么來了?」他的聲音還有些沙啞,顯然還沒好利索。
沈微婉走到他面前,將藥瓶放在桌上:「阿塵送的藥,你該用。」
蕭徹看著那藥瓶,沒說話。
「北狄使者三月初三到。」沈微婉開門見山,「你打算怎么辦?」
蕭徹放下書,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我已經遞了折子,請求護送使者。」
「陛下不會同意的。」沈微婉搖頭,「他剛罷免了那么多武將,絕不會再讓你掌兵權。」
蕭徹的目光落在她肩上:「你的傷……」
「不礙事。」沈微婉避開他的視線,「我來是想告訴你,我或許有辦法。」
蕭徹挑眉:「什么辦法?」
「李德全。」沈微婉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也是……北狄安插的最深的那顆棋子。」
蕭徹的瞳孔猛地收縮:「你確定?」
「蘇媚死的那天晚上,他去過冷宮。」沈微婉想起阿塵查到的線索,「而且趙奎自盡前,見過的最后一個人,也是他。」
蕭徹沉默了很久,指尖的敲擊聲越來越快,像是在計算著什么。
「你想怎么做?」
「借刀殺人。」沈微婉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那笑容里帶著鋒芒,「讓他自己露出馬腳。」
陽光透過窗欞,在兩人之間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蕭徹看著沈微婉,忽然覺得眼前的女子和記憶中那個總愛臉紅的小姑娘判若兩人。她的眼睛里有了星辰,也有了深淵。
「很危險。」他的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擔憂。
「從入宮那天起,我就沒怕過危險。」沈微婉看著他,目光清澈而堅定,「蕭侯爺,我們的棋局,才剛剛開始。」
蕭徹看著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驅散了眉宇間的病氣,像冰雪初融:「好。我陪你。」
窗外的積雪徹底融化了,露出光禿禿的枝椏。可沈微婉知道,用不了多久,這里就會抽出新芽,就像那些看似已經死去的希望,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重新煥發生機。
她站起身,準備告辭,卻被蕭徹叫住。
「這個,」他從抽屜里拿出個小小的布偶,是用碎布縫的,針腳有些歪歪扭扭,「上次去浣衣局,看到她們要燒了,就順手拿回來了。」
沈微婉看著那個布偶,眼眶忽然熱了。那是她剛入宮時,晚晴為了逗她開心,用做衣服剩下的邊角料縫的。
「謝謝。」她接過布偶,緊緊握在手里。
走出鎮北侯府時,陽光正好。沈微婉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氣。空氣里有淡淡的梅香,那是從侯府后院飄來的,雖然微弱,卻很清晰。
她知道,前路依舊布滿荊棘。但只要心里還有光,還有值得守護的東西,就沒什么好怕的。
三月初三,很快就要到了。而她,已經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