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玉魄牽魂
- 千年雪未央
- 作家4fuKGP
- 3267字
- 2025-07-12 18:01:24
江東坐在光線略顯不足的實驗室長桌前,頭頂的白熾燈管發出單調的嗡鳴。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塵埃和古老紙張混合的獨特氣味。他面前鋪著柔軟的黑色絨布,那塊漢代蒲紋玉璜殘件靜靜地躺在中央,像一彎凝固的、沾滿歷史塵埃的青色殘月。
他戴著薄薄的白色棉布手套,左手穩穩地捏著一柄尖端極細的鑷子,右手則握著一支高倍放大鏡。鏡片后的眼睛,專注得近乎虔誠,仔細審視著玉璜斷裂的茬口。那斷口參差不齊,邊緣鋒利,顯然是在巨大的外力下瞬間崩斷。放大鏡下,茬口深處,那幾抹早已干涸、滲入玉髓肌理的暗紅色痕跡,在冷白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詭異而沉重的質感。
“高倍顯微鏡下觀察,確認是血沁無疑。”江東的聲音在安靜的實驗室里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凝重,像是在宣讀一份來自千年前的死亡鑒定書。他小心地用鑷子夾起一小塊用特殊試劑浸濕的、極其柔軟的無塵布,輕輕拂過那抹暗紅。“礦物成分分析正在進行,但初步比對,與……與人類血液中遺留的特定鐵元素和有機質殘留痕跡高度吻合。”他頓了頓,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仿佛說出這幾個字都需要耗費極大的力氣。
指尖隔著薄薄的棉布手套,傳來玉璜冰涼堅硬的觸感。每一次觸碰,都像是在觸碰一塊滾燙的烙鐵,心口深處那陣熟悉的、隱隱的抽痛便會清晰地傳來,伴隨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悸動。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冰冷的科學數據上。
“玉質為和田青玉,蒲紋是典型的戰國晚期至西漢早期流行紋飾……”他一邊低聲記錄著觀察結果,一邊下意識地抬起左手,隔著薄薄的T恤布料,按住了左胸心臟的位置。那里,仿佛有一道無形的、深可見骨的舊傷,正隨著指尖下玉璜的冰冷觸感,發出無聲的悲鳴。
就在這時,實驗室厚重的隔音門被輕輕推開,帶進一絲走廊里流動的空氣。江東沉浸在玉璜的世界里,并未立刻察覺。
直到一陣清冽淡雅的香氣,如同初雪消融后山澗的氣息,悄然彌漫過來,輕輕拂過他的鼻尖。這香氣很特別,帶著一絲冷意,卻又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溫柔底蘊,瞬間將他從冰冷的玉器和血腥的斷口中喚醒。
江東猛地抬起頭。
陳清瑤就站在幾步開外的實驗臺旁。
她今天換了一身剪裁更為簡潔的珍珠白色絲質襯衫,領口解開一粒紐扣,露出一小段纖細精致的鎖骨,少了幾分白天的正式,多了幾分內斂的優雅。下身是同色系的闊腿長褲,襯得身姿愈發挺拔修長。烏黑的長發松松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不經意地垂落在白皙的頸側。她臉上沒什么表情,墨玉般的眼眸沉靜如水,目光正落在他手中的放大鏡和他面前那塊玉璜上。
“陳小姐?”江東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放大鏡,站起身。心口那股熟悉的悸動和隱痛,在她出現的瞬間,變得異常清晰。
“江同學。”陳清瑤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她的聲音依舊清冷,聽不出太多情緒。“李教授說你對這件殘璜的初步鑒定有些發現,正好我下午有空,就過來看看。這是我們基金會新征集的一批漢代小件器物,后續的清理和保護工作需要一些專業意見。”她的解釋合情合理,目光坦然地迎向江東。
然而,當她的視線真正落在江東臉上時,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極其細微地掠過一絲波瀾。江東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眼瞼下帶著明顯的青影,眼神深處殘留著尚未完全褪去的疲憊和某種難以名狀的沉痛。這種狀態,顯然不是一個普通學生面對一件普通文物該有的樣子。
“你……”陳清瑤的唇瓣微動,似乎想說什么,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江東面前那塊玉璜牢牢吸引。她的腳步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向前邁了一步,靠近了實驗臺。
那塊沾染著暗紅血沁的殘玉,在實驗室冷白的光線下,靜靜地躺在黑色絨布上,散發著一種古老而哀傷的氣息。陳清瑤的目光凝固在那抹刺目的暗紅上。那一瞬間,她那雙總是沉靜內斂的墨玉眼眸里,清晰地閃過一絲劇烈的波動!像是平靜的湖面被投入巨石,震驚、困惑、還有一種深切的、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痛楚?
她的呼吸似乎停頓了一瞬,纖長的手指下意識地抬起,朝著那塊玉璜伸去。指尖在距離冰冷的玉石還有幾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微微顫抖著。
江東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那瞬間的劇震和痛楚,那絕不是一個初次見到古物血沁的收藏家該有的反應!
“這血……”陳清瑤的聲音比剛才低了許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她的目光終于艱難地從玉璜上移開,重新落在江東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審視和一種近乎尖銳的探尋,“……是誰的?”
她的問題如此直接,如此突兀,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直刺問題的核心!那雙墨玉般的眼睛,此刻銳利得驚人,仿佛要穿透江東的靈魂,挖掘出他竭力隱藏的、連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秘密。
江東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她看到了!她感受到了!她和他一樣,被這塊染血的殘玉喚醒了某種沉睡的、刻骨銘心的東西!
“我……不知道。”江東的聲音干澀發緊,他強迫自己迎上她銳利的目光,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但眼底深處翻涌的驚濤駭浪卻無法完全掩飾。“年代太久遠了,只能確定是……人血。”
“人血……”陳清瑤喃喃地重復了一遍,視線再次落回那塊玉璜上。她沉默著,實驗室里只剩下白熾燈管單調的嗡鳴和兩人有些壓抑的呼吸聲。空氣仿佛凝固了,充滿了無形的張力。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再次開口,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清冷,但那絲顫抖的余韻似乎還隱藏在字句之間:“它的斷口……很特別。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攥斷的。”她的指尖依舊虛懸在玉璜上方,描摹著那參差的斷面輪廓,動作極其輕柔,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江東的心狠狠一縮!攥斷……這個詞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的閘門!冰冷的雪原,刺骨的寒風,心臟被利箭洞穿的劇痛,還有……那只用盡最后力氣死死攥著腰間玉璜的手!指骨在巨大的不甘和絕望中發出的、幾近碎裂的脆響!
“或許……”江東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悲愴,“是它的主人……在生命最后一刻,拼盡了全力,想抓住些什么……”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在體驗著千年前那只手所承受的巨大痛苦。
陳清瑤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猛地抬起眼,再次看向江東。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審視,而是帶著一種驚疑不定的、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見”他的光芒。眼前的青年,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襯衫,面容疲憊,眼神深處卻燃燒著一種她無法理解的、近乎悲壯的火焰。他緊握的拳頭,他緊抿的唇線,他眼底那深不見底的痛苦……這一切,都與眼前這塊冰冷染血的古玉,產生了一種讓她心驚肉跳的、詭異的共鳴。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而響亮的手機鈴聲驟然打破了實驗室里近乎凝滯的沉重氛圍!那鈴聲是時下流行的電子音樂,尖銳而歡快,與這里的氣氛格格不入。
陳清瑤像是被這鈴聲驚醒,眼中的復雜情緒瞬間收斂,重新覆蓋上那層清冷疏離的薄冰。她迅速從隨身的手袋里拿出手機,屏幕上來電顯示的名字清晰可見——陳伯淵。
她的父親。
陳清瑤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尖劃過屏幕,將電話接通,聲音瞬間切換成公式化的冷靜:“爸……嗯,我在學校……文物鑒定中心……嗯,知道了……好,我馬上過去。”
通話極其簡短。掛斷電話,她再看向江東時,眼中已無波瀾,只剩下純粹的、屬于委托方對專業人員的客套。
“抱歉,江同學,家里有點急事,我得先走一步。”她微微頷首,目光最后掃過那塊玉璜,一絲難以捕捉的留戀飛快閃過。“這塊玉璜……還有它的鑒定報告,就麻煩你了。有任何新發現,請隨時聯系我。”她遞過一張設計簡潔的名片,上面只有她的名字和一個私人郵箱。
江東接過名片,指尖觸碰到卡片冰涼的質感,上面仿佛還殘留著她指尖那絲清冽的香氣。他看著陳清瑤轉身,步伐依舊優雅從容,高跟鞋敲擊在光潔的實驗樓地磚上,發出清脆而規律的聲響,漸漸遠去。
實驗室里只剩下江東一個人,還有那塊躺在黑色絨布上、散發著無聲悲鳴的染血玉璜。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名片,又看看那塊玉璜。心口的位置,那陣劇烈的絞痛并未隨著她的離開而平息,反而像是被什么東西更深地鑿刻了進去,留下了一道看不見、卻永難磨滅的傷痕。
他緩緩抬起手,隔著薄薄的T恤,再次用力按住了左胸心臟的位置。指尖下,那塊皮膚仿佛還殘留著一種被冰冷金屬貫穿的幻覺痛楚。
一個名字,帶著千年的風雪和血腥氣息,沉重地壓在他的舌尖,幾乎要沖破束縛。
清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