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猛地睜開眼。

沒有工地飛揚的塵土，沒有灼人的烈日，沒有推土機的轟鳴。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將他緊緊包裹。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舊T恤，冰冷地粘在皮膚上，帶來一陣不適的黏膩感。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咚咚咚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被無限放大，沉重得像是要掙脫束縛，砸碎他的肋骨。

又是那個夢。

每一次都清晰得如同親歷，每一次都冰冷得深入骨髓。

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了那片被新雪覆蓋的墳塋。土是深褐色的，在刺目的雪白中格外扎眼，像一個大地剛剛撕裂的、尚未愈合的傷口。寒風凜冽如刀，卷起細碎的雪沫，打著旋兒，發出嗚嗚的悲鳴。

她就在那里。

穿著一身紅得刺目的嫁衣。那紅，在無邊無際的慘白世界里，是唯一的色彩，也是最絕望的燃燒。嫁衣的料子似乎極其華貴，金線繡成的繁復鳳凰紋樣在風雪的撲打下若隱若現，寬大的袖口和裙裾在寒風中劇烈地翻飛、鼓蕩，如同垂死的蝶翼在做最后的掙扎。烏黑的長發被風吹得凌亂不堪，幾縷發絲粘在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上。

她跪在墳前，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被風雪摧折卻不肯倒下的寒梅。她的臉微微仰著，視線卻空洞地投向不知名的遠方，仿佛穿透了漫天風雪，穿透了生與死的界限，執著地望向某個永遠無法抵達的歸途。兩行清淚，早已在寒風中凝成了冰晶，掛在她的腮邊，如同易碎的琉璃。

然后，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了頭。視線終于落回到眼前那座簡陋的、連墓碑都只是粗糙木牌的衣冠冢上。那目光里，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沒有怨天尤人的控訴，只有一種沉靜到極致的、被徹底掏空后的……死寂。那是一種心魂俱滅的荒蕪。

江東的靈魂在夢里發出無聲的、凄厲的嘶吼！他想要沖過去，想要抓住她，想要告訴她“我在這里！我還在這里！”，可他的身體像是被無形的枷鎖死死釘在原地，動彈不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像一個被隔絕在時間之外的、無力的旁觀者。

他看到她的唇，那兩片曾經含著溫柔笑意的、如今卻毫無血色的唇瓣，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沒有聲音傳出，但江東卻無比清晰地“聽”懂了那無聲的唇語，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他的靈魂深處：

“奈何……橋邊……走慢些……”

那聲音，帶著穿越千年的悲涼和刻骨的眷戀，直接在他心湖最深處響起。

下一秒，一道冰冷的、決絕的寒光在她手中驟然亮起！那是一柄短小的、卻鋒利無比的匕首！刀身映著雪光，折射出刺目的冷芒，也映亮了她眼中最后一點、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的光。那光芒里，是解脫？是追隨？是永不相負的決絕？

沒有半分猶豫！

她握著匕首的手猛地抬起，快得只在視野里留下一道冰冷的弧光！鋒利的刃口精準地、狠狠地，朝著自己那纖細白皙、脆弱得不堪一擊的脖頸抹去！

“不——！！！”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嘶吼，終于沖破了夢魘的束縛，從江東的喉嚨深處炸裂而出！他猛地從那張吱呀作響的單人床上彈坐起來，胸口劇烈起伏，如同剛剛跑完一場生死攸關的馬拉松。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劇烈的、真實的絞痛，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攥緊、撕扯！他死死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頭上布滿了豆大的冷汗，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冰涼的汗水徹底浸透。

黑暗中，室友王胖子那震天響的呼嚕聲依舊平穩地起伏著，對剛才那聲足以驚破夜空的嘶吼毫無所覺。窗外，城市深夜的霓虹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幾道變幻不定的、冰冷的光帶。

江東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心口的劇痛。他顫抖著手，摸索著擰開了床頭那盞廉價臺燈。昏黃的光線瞬間驅散了小范圍的黑暗，卻無法驅散他眼底殘留的驚悸和痛楚。他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一把臉，指尖觸碰到一片冰涼濕潤——是冷汗？還是……夢里無法控制的淚水？

他不敢深想。

目光落在枕邊。那塊用軟布小心包裹起來的漢代玉璜殘件，正靜靜地躺在那里。即使在昏黃的燈光下，那玉質溫潤的光澤和斷口處那抹刺眼的暗紅，依舊清晰可見。

白天工地上的那一幕，再次無比清晰地撞入腦海。那個穿著精致、氣質清冷的女子——陳清瑤。她那雙深潭般的墨玉眼眸，她審視玉璜時微微蹙起的眉頭，她指尖虛懸時那點涼意……還有她最后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它好像……認識我？”

“認識我……”

這三個字，如同魔咒，再次在他耳邊炸響。

夢里的血紅嫁衣，風雪中的絕望自刎；現實中陳清瑤那張與夢中人重合的臉，她對著這塊染血古玉發出的奇異低語……兩者之間那詭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聯系，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他死死纏住，越收越緊。

心口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江東痛苦地蜷縮起身體，將臉深深埋進屈起的膝蓋里。冰冷的汗水和無法抑制的、帶著絕望氣息的淚水混合在一起，浸濕了粗糙的布料。

為什么？為什么總是這個夢？為什么心會這么痛？為什么……偏偏是她？

那個穿著紅嫁衣的身影，那個叫清瑤的女子……還有眼前這塊冰冷的、帶著血跡的千年殘玉……他們之間，到底存在著怎樣被時光遺忘的、泣血的羈絆？

他緊緊攥著胸口的衣襟，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在昏黃的燈光下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黑暗的房間里，只有他壓抑而痛苦的喘息聲，沉重地回蕩在寂靜的空氣里，如同瀕死的困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