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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法槌落下時,陽光正好從法庭的高窗照進來,落在佟丹丹身上。她挺直脊背往外走,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像在敲碎過去所有的委屈。

沉重的大門在她面前被無聲推開,門口的法警為她開門時,她好像聽見遠處傳來女兒的笑聲——那是她這兩年支撐下來的全部意義。

凜冽的朔風裹挾著城市粗糲的氣息猛烈灌入。她下意識地裹緊衣襟,目光急切地投向那長長石階的盡頭——

胡一鳴靜靜佇立著,一身深灰色大衣襯得身形挺拔如冬日的松柏。在臺階下光線的明暗交接處,他懷中穩穩抱著一個被柔軟羊絨圍巾包裹得像個小團子似的女孩。李小苗裹在淺藍色的羽絨服里,小臉被凍得微微泛紅,一雙烏黑透亮的大眼睛,正好奇又有些懵懂地看向法庭這扇沉重的巨門。

當佟丹丹的身影——那個她日夜思念、刻進骨血的輪廓——一步一步從門洞的陰影里走向明亮處,清晰出現在李小苗的視線中時——

風好像停了。

那一聲呼喚,稚嫩、清脆、不摻任何雜質,飽含著最純粹、最徹底的依賴與歡喜,如同造物主撥動的第一根琴弦發出的天籟,瞬間擊穿了呼嘯的北風,擊穿了身后法庭尚未散盡的嘈雜余響,擊穿了佟丹丹周身所有的寒冷與屏障——

“媽媽——!”

佟丹丹奔跑起來。

所有的克制、強韌、冰冷、悲愴,在聽到這兩個字的瞬間,冰消瓦解。滾燙的淚水如同積蓄了億萬年的滾燙地泉,掙脫了所有禁錮,洶涌滂沱!她沒有擦,任由它們肆意沖刷過臉頰,滴落在冰冷的領口。

她朝著那小小的身影、朝著她的整個生命和意義——

飛奔而去。

苗苗掙脫胡一鳴的懷抱,落在地上,她飛奔向佟丹丹,如同一枚撲向溫暖的小炮彈,穿過那些跳躍的光斑,直沖而來!

“媽媽——!”

那聲帶著乳味的、裹滿了所有思念與親昵的呼喚,如同一支穿云箭,精準地洞穿了佟丹丹的心房。

身體先于意識做出反應。佟丹丹迅速迎上前去,幾乎是半跪下來,穩穩地接住了那個撲進懷抱的小身體!她張開雙臂,用盡全力將她擁抱,那力道幾乎要將小小的骨架也揉進自己的胸腔里。苗苗溫軟的身體牢牢貼住她,小小的手臂也緊緊地、依戀萬分地環住佟丹丹的脖子,小臉蛋使勁往她的頸窩里蹭。是那種熟悉得讓她靈魂發顫的、混著陽光的溫暖氣味和一點汗津津的熱氣。

“媽媽在……媽媽來接你回家。”佟丹丹的聲音哽咽在喉嚨里,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她緊緊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臉頰輕輕貼在女兒帶著汗意的柔軟發頂,深深吸了口氣。那屬于女兒的氣息真實地填滿了鼻腔和肺腑,心臟被一種巨大而酸脹的暖流沖擊著,眼前氤氳一片。

她就這樣抱著苗苗,久久不愿松開,感受著小小心臟隔著薄薄的衣料與自己胸腔共鳴的節拍,直到涌動的情緒稍稍平復。她緩緩直起身,但雙臂依然溫柔地環著女兒,然后才小心地將手挪到那個鼓鼓囊囊的小書包上。

“書包給我。”她輕柔地說,手指自然地想去拉開背帶。

苗苗卻像是想起了什么,小腦袋忽然仰起,眼睛亮晶晶的,聲音帶著雀躍:“媽媽!等一下!”沒等佟丹丹動手,她自己就有些笨拙地迅速轉過身,小手靈巧地拉開背包外層拉鏈。

佟丹丹微微怔住,看著女兒埋頭在小書包里摸索。片刻之后,苗苗終于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張東西。不是隨手撕下的紙片,而是一張比巴掌略大、用硬卡紙精心剪成不規則形狀的畫——邊緣有些毛茸茸,顯然是孩子自己剪的痕跡。

“媽媽你看!”苗苗驕傲地雙手將畫紙高高舉到佟丹丹眼前,小臉因興奮而紅撲撲的,“我畫的我們!”

佟丹丹接過來。畫紙的邊緣留有稚嫩的手印痕跡,顏料略微蹭開了些。畫面被濃烈飽滿的蠟筆色塊占據:大片的金黃光芒填滿了紙的中央。在那熾熱燦爛的暖陽中心,站著兩個牽著手的小人兒。左邊稍高的一個,用簡略流暢的黑色線條勾勒出肩頭的短發,臉上是用鮮紅的蠟筆畫出的、一個咧得大大到快占滿整張臉的笑容,彎彎的眼睛幾乎笑成縫。右邊那個小小的,用棕色畫了兩只可愛的小辮子,同樣笑得嘴巴咧開,露出幾顆俏皮的白牙。

最令人心顫的是兩個小人兒之間,那幾行清晰無比、雖歪扭卻一筆一劃力透紙背的大字:

“媽媽和苗苗。永遠在一起。”

最下方,是苗苗剛剛學會書寫,格外鄭重地簽上的名字,用力得幾乎要戳破紙背。

畫的下方還用綠色畫了幾筆代表草地,點綴著幾個小而不規則的紅色圓圈,大概是努力描繪的花朵。整幅畫充滿了笨拙卻無比赤誠的能量,沒有陰影,沒有猶豫,只有用最明快的色彩涂抹出的對“永遠”和“在一起”毫無保留的相信與宣告。

佟丹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兩個手拉手站在光芒中央的小人兒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粗糙溫暖的蠟筆痕跡,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顏料凝結的微小顆粒。陽光透過頭頂疏離的梧桐葉間隙,恰好落在畫紙上那片耀眼的光芒里,落在那個用力書寫的“永遠”上。

她感到眼眶驟然酸脹得厲害,溫熱的潮氣迅速彌漫開來。沒有聲音,也無需任何言語,一滴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突破了防線,悄然滑落,不偏不倚地滴在了畫中那個笑容燦爛的媽媽小人兒的肩膀上,暈開了一小片深色的、邊緣模糊的水痕。

“媽媽?”苗苗歪著頭,有些不解地看著那顆晶瑩的淚珠,聲音帶著一絲懵懂的擔憂。

佟丹丹飛快地用指尖抹去臉上的濕意,隨即揚起一個燦爛得如同畫中艷陽般的笑容,俯下身,在女兒柔軟的發頂上印下溫柔綿長的一吻。

她拿出包里存放的畫作,那是苗苗畫的一家三口的圖畫,被佟丹丹珍藏著。

她手捧兩幅畫,

“畫得好棒,苗苗。”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充滿肯定,“這是最好的畫。”她小心翼翼地捏著畫紙的兩角,仔細地、輕柔地沿著原有的折痕,將對這份珍貴承諾的珍藏動作完成得無比鄭重。

接著,她做了一個動作。

她將那張充滿了色彩、溫度和無條件愛的卡紙畫作,像封存一份無價之寶般,輕輕、平整地放了進去。

她合上袋口,拉上拉鏈,仿佛過往的沉重與未來的光明在這一刻握手言和。那些冰冷的證據和硝煙,終于被這抹純粹的光芒照亮、覆蓋、賦予了嶄新的意義。

她背好苗苗的小書包,再次緊緊牽起女兒溫熱的小手。那小手掌立刻信任地、毫無保留地蜷縮進她的掌心,傳遞著牢不可破的依戀。

“我們回家。”佟丹丹的聲音恢復了平靜的溫柔,卻又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踏實的確定感。

母女倆的身影融入校門口逐漸散去的人群。陽光落在梧桐大道上,將她們緊靠在一起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那張畫著光芒和承諾的畫,靜靜躺在檔案袋溫厚的內頁里,壓在那些已經翻過篇、不再能定義未來的紙張之上。

如同一個嶄新的、溫暖的封印。

人間煙火就在眼前升騰繚繞,喧囂、平凡,卻踏實得讓人心頭發燙。

這味道,她終于可以安心地和她的苗苗,一起品嘗了。

【完結】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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