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卷著雨絲,吹熄了最后一簇火苗。
王翦的手指還搭在劍柄上,掌心的黑銹像活了一樣往血管里爬。他靠在馬背上,聽見自己心跳一聲比一聲慢,像是有人在敲一面破鼓。
“將軍!”親衛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他想睜眼,卻怎么也撐不開眼皮。身體輕得像紙片,意識像被扔進深潭的石塊,越沉越深。
再醒來時,已經是營地篝火旁。
玄甲騎圍成一圈,火堆里木柴噼啪作響。他坐在一塊斷石上,頭盔倒扣在膝邊,里面還殘留著半碗烈酒。
“喝點,提提神。”副將遞來一只粗陶碗。
王翦沒接,只是低頭看著虎頭墜——那枚常年掛在腰間的青銅掛件,邊緣已經磨得發亮。他伸手摩挲,指尖劃過一道淺淺的刻痕,是“趙”字。
記憶像潮水一樣涌來。
邯鄲城破那天,她站在城墻上,懷里抱著嬴政。他一箭射落她的金步搖,箭尖擦過她鬢角,留下一道血痕。
她沒有躲。
那時候他不懂,現在明白了——她寧愿死在戰場上,也不愿活著看秦軍入城。
“將軍?”副將的聲音再次響起。
王翦晃了晃頭,把思緒壓回去。他抓起頭盔,猛地灌了一口烈酒,辛辣直沖喉頭。他閉眼,任由酒精燒灼神經,強行讓自己清醒。
“沒事。”他說,聲音沙啞。
火光映在他臉上,左眉那道箭疤泛著暗紅。他已經三天沒合眼,傷口開始潰爛,黑血順著繃帶往下滴。
一名商隊騎士端著烤肉過來,遞到他面前:“將軍,吃點熱乎的。”
王翦接過,咬了一口,肉香混著焦味在嘴里炸開。他抬頭看了那人一眼,年輕,臉生,袖口有血漬。
不是戰場上的血,是剛染的。
他沒說話,繼續喝酒,心里卻開始盤算。
“你們是從咸陽來的?”他問。
“回將軍,我們是押糧的,走南鄭那條線。”騎士答話利索,眼神卻飄忽不定。
王翦點頭,繼續喝酒。
他又講起了當年的戰事,講到攻邯鄲、滅趙國,講到趙姬如何藏身市井,講到她臨終前托人送來一枚斷簪。
那名騎士聽到“斷簪”二字,手指微微一顫,肉汁滴在袖口,暈開一抹更深的紅色。
王翦笑了。
他突然起身,踉蹌幾步,一頭栽倒在火堆旁。火星四濺,驚得幾名玄甲騎連忙上前。
“沒事……我歇會兒。”他含糊不清地說,眼睛卻始終盯著那名騎士。
果然,對方慢慢靠近,蹲下身查看他的狀況。動作自然,可腰間衣料微鼓,藏著東西。
王翦猛然出手,一把抓住對方手腕,力道大得幾乎捏碎骨頭。
騎士臉色驟變,另一只手迅速摸向懷中。
但王翦更快。
他左手一探,直接扯開對方衣襟,露出半塊青銅殘片——那是虎符的一半,調兵用的信物。
“你不是商人。”王翦冷笑,聲音低沉,“你是誰的人?”
騎士掙扎了一下,忽然笑了:“你以為你能撐到明天?”
下一秒,他猛力掙脫,反手抽出一把短匕,朝王翦胸口刺去!
王翦早有準備,側身避過,順勢一腳踢中對方膝蓋。騎士悶哼一聲跪地,匕首落地。
玄甲騎立刻圍上來,刀鋒抵住騎士咽喉。
王翦喘著氣,坐回石頭上,掌心的傷口又開始滲血。
他盯著那半塊虎符,背面刻著一個“呂”字。
呂雉。
他早該想到的。墨家不會單獨行動,一定有人在背后策應。而呂雉,那個瘋女人,機關蛇纏在手臂上,殺人后喜歡哼楚地俚曲……
他抹了把臉,冷汗和雨水混在一起。
“拖下去。”他對親衛說,“別讓他死了,我要聽他唱曲。”
親衛點頭,架起騎士往外走。
篝火重新燃起,映得王翦的臉忽明忽暗。他舉起酒碗,將烈酒澆在虎頭墜上,金屬與火焰碰撞出輕微的“滋”聲。
遠處傳來烏鴉叫聲。
他想起趙姬最后一次見他時說的話:“若有一日你死在戰場上,我會為你敬一杯。”
如今他還沒死,可這杯酒,他先敬了她。
酒液滑落,打濕了地面。
他忽然看見火堆里滾出一根簪子,斷齒的碧玉簪,和當年從趙姬發髻上掉落的一模一樣。
王翦愣住了。
他緩緩彎腰,撿起簪子,指尖觸碰到冰冷玉面的那一刻,仿佛聽見她在耳邊輕聲哼唱趙地童謠。
“……風吹麥浪,燕歸舊梁……”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然后猛地睜開。
幻覺。
他知道是幻覺。
可那根簪子是真的。
是誰放在火堆里的?
他猛地起身,掃視四周。
所有玄甲騎都在原位,沒人動過。
只有篝火,在風中跳動。
他握緊簪子,站起身,踉蹌幾步走到火堆旁,將簪子投入火中。
火焰瞬間躥高,照亮了他整張臉。
左眉那道箭疤,正在緩緩滲出血珠。
像一只睜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