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像一層輕紗，溫柔地籠罩著云溪寨。木樓黛瓦，在氤氳的水汽中若隱若現，仿佛一幅洇染開的水墨畫?？諝饫锝欀菽镜那鍤?，混合著泥土的微腥，深深吸一口，五臟六腑都熨帖了。

“汪！汪汪！”阿黃第一個沖出院門，撒著歡兒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一串爪印。緊接著，一道橘色的影子從老屋的房梁上輕盈躍下，是花貍，它抖了抖油光水滑的毛，邁著優雅的貓步，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墻角。

“咕咕，咕咕咕……”阿姆養的蘆花母雞，挺著胸脯，像個驕傲的指揮官，領著一群毛茸茸、嫩黃色的小絨球，“嘰嘰嘰嘰”地在院子里踱步，啄食著昨夜被露水打濕的草籽。

寨子里最動聽的晨曲，是那此起彼伏、節奏分明的“咚咚”聲。那是家家戶戶的女人們，手持沉重的茶葉木錘，在特制的茶鍋里捶打油茶原料——老茶葉、生姜、蒜米、花生……木錘與陶鍋碰撞，發出沉悶而富有韻律的回響，一聲聲，敲開了云溪寨嶄新的一天。濃郁的、帶著微辛的茶香，便隨著這“咚咚”聲，絲絲縷縷地飄散開來，喚醒沉睡的山寨。

我揉著眼睛，從吱呀作響的木床上坐起。阿媽的身影已經在灶房忙碌，火光映著她專注的側臉。那熟悉的打油茶聲，像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撓著我的心尖，最后一點睡意也跑光了。我赤著腳，“噔噔噔”跑過微涼的木地板，溜進隔壁阿爸阿媽的臥房。

阿爸還沉浸在夢鄉，鼾聲均勻。我躡手躡腳地爬上床，屏住呼吸，伸出小手，準確無誤地捏住了他寬厚的鼻子。

“唔……”阿爸在睡夢中皺了皺眉，嘴巴無意識地張開呼吸。

我憋著笑，手下加了點力。

“嗬！”阿爸猛地驚醒，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是我，佯怒地瞪起眼，“小壞蛋！看阿爸怎么收拾你！”大手一撈，就把我裹進帶著汗味和煙草味的溫暖懷抱里，用胡子扎我的臉，癢得我咯咯直笑。

晨光熹微，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的小木桌旁。粗瓷碗里盛著熱氣騰騰、色澤姜黃、浮著米花和蔥花的油茶，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就著自家腌的酸豆角和脆蘿卜，呼嚕嚕喝下去，暖意從喉嚨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驅散了山間清晨的最后一絲寒意。

飯后，寨子里的女人們便忙碌起來。阿媽提著一個大木桶，里面裝著全家換下的衣物，腋下夾著一個裝著淡黃色洗衣粉的塑料盒子，手里還拎著厚實的搓衣板和光滑的搗衣杵。

“溪崽，走咯！”阿媽喚我。

“來啦！”我響亮地應著，抱起一個比我腦袋還大的紅色塑料盆，興沖沖地跟在后頭。盆太大，幾乎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只能歪著頭，看著阿媽的背影和腳下濕漉漉的石板路。

寨子依山傍水，清澈的云溪河像一條碧綠的綢帶，蜿蜒流過村口。河邊早已熱鬧起來。嬸娘們各自占據一塊光滑的大青石，把衣物浸濕，撒上洗衣粉，放在搓衣板上用力揉搓，或者掄起搗衣杵，“梆！梆！梆！”地捶打，水花四濺。清脆的捶衣聲和女人們高高低低的談笑聲交織在一起，說的都是東家的菜、西家的娃，還有寨子里新近發生的雞毛蒜皮。

孩子們是河邊的精靈。有的像猴子一樣靈活地攀上那棵歪脖子老柳樹，在枝椏間晃蕩；有的挽起褲腿，小心翼翼地踩在淺水處的鵝卵石上，彎腰尋找著可能藏在石頭下的彩色貝殼；還有的，像我一樣，乖乖蹲在阿媽身邊，幫忙把捶打好的衣服在清澈的河水里一遍遍淘洗，冰涼的水漫過手指，舒服極了。

這就是我的云溪寨，我的童年?？諝馐翘鸬模L是自由的，日子像溪水一樣，清澈見底，無憂無慮地流淌著。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像寨子后面連綿的大山一樣，永遠存在。

“溪溪！”一個清脆如銀鈴的聲音傳來。

我回頭，眼睛立刻亮了起來。是以斕！她站在溪邊一塊稍高的石頭上，晨光溫柔地灑在她身上。她穿著洗得發白的碎花小褂，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胸前，辮梢系著兩朵小小的、用黃色碎布做的向日葵花。那是她自己縫的，她最喜歡向日葵了。她說向日葵是向陽花，永遠追著太陽跑，多光明，多溫暖啊。就像她一樣，干凈，明亮，是云溪寨最水靈、最討人喜歡的姑娘。寨子里的大人們總愛夸她：“瞧瞧以斕，多懂事，學習又好，將來準有出息！”每每這時，我總會有點小不服氣，但看著以斕那雙清澈含笑的眼睛，那點小情緒又立刻煙消云散了。她性子好，從不驕傲，我們都很喜歡她。

她輕盈地跳下石頭，跑到我身邊，神秘兮兮地湊到我耳邊，帶著好聞的皂角清香：“溪溪，今天下午，我們去河對岸的野茶坡好不好？我瞧見那里的野茶冒了新芽，最嫩了！采回來，讓我阿媽給我們做最香的油茶！”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滿了期待。

“好呀好呀！”我忙不迭地點頭，想到那獨特的野茶香，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嗯！”以斕笑得眉眼彎彎，像兩枚可愛的小月牙，“你在家等我，我幫阿媽曬好谷子就來找你！”

午后，陽光暖融融的。我搬了個小竹凳，坐在自家吊腳樓前的曬臺上，一邊看著阿姆趕雞，一邊等著以斕。屋角，幾株阿爸特意為以斕種的向日葵，正努力地仰著臉，追逐著太陽的金輝，金黃的花盤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時間一點點過去，太陽從頭頂慢慢滑向西邊的山頭。我托著腮，望著河對岸那片郁郁蔥蔥的茶坡，心里開始嘀咕：以斕怎么還不來？谷子還沒曬好嗎？被阿媽叫去別的事了？

天空漸漸被染上了色彩。起初是柔和的橘黃，接著是濃烈的金紅，最后，竟像潑灑開一桶粘稠的血，紅得驚心動魄，連遠處的山巒、近處的木樓，都仿佛浸在這片無邊無際的猩紅里。那紅色，沉甸甸的，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

屋角的向日葵，不知何時已悄悄垂下了高昂的花盤，顯得有些無精打采，蔫蔫的。

心底，一絲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來。

林溪心中不安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以斕從未失約這么久。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暗，那如血的殘陽讓她感到一陣心悸。她猛地站起身，決定不再傻等。阿爸阿媽快回來了，她得趕緊淘米生火，把晚飯準備妥當，然后……親自去以斕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