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綺乘車來到觀音山下,沿著山腳向北,止于一株百年香樟樹。紅綠紛披的樹葉如蛻鱗換甲,隨風瑟瑟,好不詩情。
樹下茶攤,果然看見了譚九鼎撐著一條腿在悠然飲茶,旁邊拴了匹馬。還是渾不似好人的樣子,還是那身半舊不新的素褶衣。
徐綺下車,和衙差走上前。
茶博士本與譚九鼎相談甚歡,一見他們來,就不再言語,轉身顧自忙碌去了。
好特別的待客之道啊。
“鳴柳死了?”徐綺直言道。
譚九鼎嗯了聲,示意她坐,然后丟了點碎銀給衙差,打發他駕車回去。
現在只剩他們兩人。
“我叫人驗過尸身,確實暴痢卒亡,氣血耗竭。”
“哪有這么湊巧?是不是……”雖然茶攤沒什么人,但她還是壓低了聲音,“跟趙青一樣?”
“呵,若真是如此,那就有意思了。”
徐綺明白,譚九鼎是指,殺手能滲進府衙大牢為非作歹這件事。萬沒想到,她說“死無對證”,還真就一語成讖,救了兩回的命,到底還是沒抓住。
現在他們僅有的線索,只剩下“椿婆山廟”這虛無縹緲的一條。
“你當真找到了那山廟的位置?”
譚九鼎哼哼笑了兩下,頗為得意,端起茶杯。“不僅找到了,還聽來一件趣事。”
徐綺兩眼一下放大,像只見了魚肉的貍奴,湊近桌邊等著喂食:“什么趣事?”
男人失笑。“走吧,到了你就知道了。”飲盡茶,他起身撂下三枚金背錢。
這對一壺茶水來說顯然太多了。
徐綺匆匆瞄了一眼,還沒細想,茶博士順手就收走了它,連看也沒看,似乎全沒當回事。
解下韁繩,一只玳瑁手跳到臉前。
面對邀請,徐綺說不清臉上是慍色還是赧然。
“難道我們要同乘一騎?”
“你我是未婚夫妻,還需避嫌?”見徐綺嗔他,譚九鼎才收了調笑,解釋,“驛館只準領馬一匹,多了沒有,將就吧。”
徐綺嘆氣,只能硬著頭皮搭那只手跨上了馬背。
離開了大樟樹的遮擋,寒意立馬乘風而至。時過霜降,預入初冬,雖秋高氣爽,但馬背上的風還是不敢讓人恭維。
徐綺縮了縮脖子,默默分辨方向,確認他們是在朝西北走,而且漸漸上了山路。
姑蘇附近的山各有千秋,雖都不算高峻,卻各有各的難攀。
要么是青苔遍地,一步三滑;要么是灰石嶙嶙,難以下腳。
幸而有馬,不必讓腳板受那磨難之苦。
只是這人故意將她圈在懷中,時不時前胸碰撞后背,那胸懷熾熱,讓她不敢亂動,僵得腰酸背疼。
山上一片深秋美景,草木五色繽紛,野菊正是怒放之時,叢叢苒苒,煞是好看。可徐綺沒有登高賞景的興致。
就在她覺得他們怎么也該望見太湖了的時候,眼前忽然被一堵黑墻遮住了視線。
舉頭驚疑,發現那“墻”長滿枝椏,直沖天際,給人狂風巨浪撲涌而來的錯覺。
“這是……”
姑蘇城附近還有這樣的千年古樹?
徐綺覺得神奇。
老樹虬根曲繞,早已被緊縛的藤蔓吸干了生命,成了一塊黝黑碩大的殉情墓碑。
四周茂密,唯獨這一片沒有蟲鳥之聲,與世隔絕,連顏色都變得陰冷黯淡。
“看見了嗎?”
順著譚九鼎手指的方向,徐綺在半高的粗枝上發現了一截空懸的麻繩,隨風輕擺。
那斷繩顯然不祥。
“前面是甘華村,這村子半年之內吊死了四個新嫁婦,而這個村子的人尊崇一個叫‘椿’的禁婆,還給她在山腰上建了巫祠,耳熟嗎?”
“椿婆是個人?”
怪不得她從未聽說過這種名字的精怪神靈。
譚九鼎將她扶下馬,徐綺迫不及待想湊近這棵千年巨樹看看,卻被一把攔住。
“別靠太近,不吉利。”
譚九鼎說得認真,讓徐綺眨了眨眼,呆了一瞬,才笑出聲:“堂堂巡按御史,還信這些?”
男人嘖了聲,耳朵有些微微發紅。“不信,但妖邪之事少碰為妙。”
徐綺正打算揶揄他,突然被他扼住手腕說:“有人來了。”說罷一手牽著馬,一手拽著她就往不遠處的樹后草叢里躲。
荒山林密野草高,倒也能把他們遮得嚴實。
沒一會兒功夫,還真就打某條小道由遠及近閃出人影幢幢。仔細看,竟然是一支接親隊伍。
這隊伍人人赤紅,紅衣紅鞋紅發巾。
前有兩人開路,后有四人提籃推箱,嫁妝倒是頗豐,中間一頂小轎在兩人肩上晃晃悠悠抬著。
可整支隊伍不奏樂也不鳴鑼,沒有一人面帶喜色,個個如紅色偶人一樣,飄悠如影。細看不似迎親,倒更像是奔喪。
剛聽譚九鼎說著村里死了四個新娘,徐綺頓覺渾身不舒服。
眼見人轎靠近,陡然聽見小道深處傳來“停轎停轎”的連連叫喊。那呼喊聲追攆上來,似乎很是奏效。隊伍慢了下來。
聲音主人一副頭腦不清的模樣。
她瘋瘋癲癲沖過來,還不等轎夫停穩腳步,就飛撲上去胡亂拉扯轎杠。
“哪來的瘋婆娘!”接親的人這才反應過來,趕緊三兩上來阻止她。
誰知村婦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不肯松手,整個人像縫在了那條杠子上一樣。
“放人!快落轎放人!要出人命了!”
“胡說八道些什么!快攔住她!”
雙方就在那羊腸小道的出口撕扯成一團,草飛泥濺,亂七八糟,好不難看。
高高密密的野叢讓他們眨眼踩出一片平地。
轎子也扯得東倒西歪,兩個轎夫左搖右晃,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也沒能穩住那花頂小轎。
前頭的轎夫被力量一頂,竟磕倒了。一撒手,整個小轎像翹了尾的沉船,失衡栽去。
“啊!”
尖叫從摔倒的轎夫嗓子眼破出——
一雙穿著鴛鴦繡花紅鞋的腳沖出轎簾,徑直飛到他面前,在鼻尖上打了個逛,又蕩了回去!
轎子砸地前后一蹺,那雙腳又蕩了出來!
“救命啊——”
轎夫嚇得連滾帶爬,在泥里翻了幾番。
這一幕把所有人都驚呆了,不管是明里廝打的,還是暗里看戲的。
那村婦驚叫出鬼聲,先一步反應過來,趁機掙脫束縛,沖上去一把扯碎了赤紅轎簾,終是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畫面——
新娘子的大紅蓋頭被絞成一條繩,人掛著,腳癱著,晃悠,晃悠。
已經斷氣了。
草里的徐綺雙手死死堵住喉中驚駭。
她溜著縫看到,那死人臉上是笑著的。
古樹枝上的半截繩子還在迎合著擺蕩,正應了譚九鼎口中的“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