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禹雨之期》
作者:霖筆?康喬烈夫
時間:二零一三年八月十七日午后
地點:臺灣臺東縣弈巷
與喜歡的一切,漫渡光陰長卷
一、檐角的風,帶著喜歡的形狀
清晨五點半,巷口的老槐樹率先醒了。露水從葉尖滾落,砸在青石板上,發出極輕的聲響,像誰在夢里翻了個身。我推開窗時,正撞見賣豆漿的阿伯推著三輪車經過,車斗里的白汽氤氳著,混著他吆喝的調子,在晨霧里漫開。這聲音我聽了二十多年,從總角小兒到而立之年,每次聽見,心里都會像被溫水浸過,軟乎乎的。
后來才明白,這種沒來由的妥帖,原是“喜歡”最樸素的模樣。它從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誓言,而是藏在日常褶皺里的細碎微光——是母親燉的排骨湯里,那根總被我挑出來的當歸;是老鋼筆劃過稿紙時,筆尖留下的沙沙聲;是晚歸時,樓道里那盞總為我亮著的聲控燈。這些碎片式的喜歡,像春日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爬滿歲月的墻,讓平凡的日子有了可觸摸的溫度。
韓寒在《和喜歡的一切在一起》里寫:“喜歡就會放肆,但愛就是克制。”第一次讀這句話時,我正趴在大學圖書館的舊書桌上,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書頁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那時我總覺得,喜歡該是轟轟烈烈的,像夏日驟雨,帶著摧枯拉朽的力量。直到后來在生活里摸爬滾打,才懂真正的喜歡,其實是檐角的風——它不聲不響地穿過四季,卻把每個日子都吹得柔軟。
樓下的陳太婆,今年八十六歲了,每天清晨都會坐在院門口的竹椅上,用一把掉了漆的木梳梳頭。她的頭發早已白成雪,卻總梳得整整齊齊,再用一根烏木簪子綰起來。有次我路過,看見她對著鏡子笑,便問她在看什么。她指著眼角的皺紋說:“你看,這里藏著我年輕時的樣子呢。”原來她年輕時是唱評彈的,最愛《玉蜻蜓》里的唱段,嫁給陳爺爺后,便收起了戲服,成了巷子里最普通的家庭主婦。可每個清晨梳頭時,她總會輕輕哼幾句,調子婉轉,像老時光在呼吸。
“喜歡這東西,藏不住的。”太婆給我看她壓在梳妝臺玻璃下的照片,黑白的影像里,年輕的她穿著水綠色的旗袍,站在戲臺邊,眼里的光比聚光燈還亮。“后來生了孩子,要洗衣做飯,哪還有功夫唱戲?可心里總記掛著,買菜時聽見收音機里播評彈,腳就挪不動了。”她說這話時,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像在打拍子。原來有些喜歡,就算被生活的塵埃覆蓋,也會在心底發芽——它不必時時掛在嘴邊,卻早已成了生命的底色。
二、木頭會說話,帶著年輪的溫柔
城西的巷尾,有間開了四十多年的木匠鋪。鋪子里總飄著松節油的味道,混著刨花的清香,在青石板路上漫出老遠。木匠姓周,街坊都叫他周師傅,今年七十有三,背有些駝了,可拿起刨子時,腰桿卻挺得筆直。他的手布滿老繭,指關節因為常年用力,有些變形,可捏起刻刀時,指尖的靈活勁兒,不輸年輕人。
第一次進他的鋪子,是為了修一把斷了腿的藤椅。那時正值梅雨季,空氣潮得能擰出水,周師傅卻蹲在門口,借著天光打磨一塊胡桃木。木屑像雪片似的落在他的藍布圍裙上,他卻渾然不覺,眼里只有手里的木頭。“這木頭有脾氣呢。”他見我盯著看,便笑著開口,“松木性子直,你要是硬要它彎,準會裂;柏木沉穩,得慢慢磨,急不得;這胡桃木最聰明,你對它好,它就給你好看的花紋。”
他的鋪子里堆著各種木料,每塊木頭的邊角都貼著小紙條,寫著“某年某月收于南山”“某家舊屋拆下來的房梁”。周師傅說,他年輕時學木匠,原是為了糊口。那時父親早逝,母親帶著他和妹妹度日,他十五歲就拜師學藝,寒冬臘月也得在院子里刨木頭,手凍裂了,就往傷口上抹點豬油,繼續干活。“那時候哪懂什么喜歡?只想著多做個板凳,能換幾個饅頭。”
真正對木頭生出感情,是在二十歲那年。他幫鄰村的老人修一口舊木箱,箱子是老人的嫁妝,樟木做的,邊角早已磨得發亮。打開箱子時,一股清苦的香氣涌出來,里面鋪著褪色的紅綢,放著幾枚銹跡斑斑的銀飾。“老人說,這箱子陪了她四十年,從姑娘家到兒孫滿堂。我摸著那木頭,忽然覺得它是活的——它見過老人的笑,聽過她的哭,把一輩子的故事都刻進了紋理里。”
那天周師傅修了整整一下午,沒舍得用新木料,只把裂開的地方用竹釘加固,再用砂紙細細打磨。老人來取箱子時,摸著光滑的邊角,眼淚掉了下來:“就像看著我那口子年輕時的樣子。”周師傅站在一旁,忽然覺得手里的刨子有了分量——原來他做的不只是物件,是能裝下時光的容器。
從那以后,他對木頭便多了份敬畏。去山里收木料,他會帶著米酒和紙錢,在樹下祭拜;遇到百年的老木料,他從不輕易下刀,總先在旁邊坐半天,仿佛在和木頭對話。有次他收了塊老榆木,是從一座廢棄的戲樓拆下來的,木頭上還留著當年唱戲時,被演員的水袖磨出的包漿。周師傅盯著那塊木頭看了三個月,最后雕了一對鎮紙,上面刻著“歲月留聲”四個字。“這木頭聽過《霸王別姬》,見過《貴妃醉酒》,我得讓它的故事接著往下走。”
如今周師傅的兒女都在城里工作,勸他關了鋪子享清福,他卻總說:“我走了,這些木頭該找誰說話?”每天清晨,他還是會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摸著木料上的年輪,像在數自己走過的日子。陽光透過屋檐的縫隙落在他的白發上,和木屑一起,在地上織成一張溫柔的網。
三、一碗陽春面,藏著煙火里的喜歡
巷口的面館開了十五年,老板姓王,大家都叫他老王。他的面館沒有招牌,只在門口掛著塊木牌,寫著“陽春面”三個字,字是手寫的,筆畫里帶著點顫巍巍的溫柔。每天清晨五點,老王就會支起灶臺,鍋里的水“咕嘟”地冒著泡,他站在霧氣里,系著洗得發白的圍裙,手里的長筷上下翻飛。
我總愛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他下面。抓一把細面扔進沸水,等面浮起來,用笊籬撈起,抖掉水珠,放進盛著骨湯的碗里,再撒上蔥花和蝦米,動作行云流水,像在表演一場獨幕劇。老王的面算不上驚艷,卻有種讓人踏實的味道——骨湯是前一天晚上就開始燉的,用的是本地的土豬筒骨,加了姜片和黃酒,燉到湯色乳白;面條是附近面坊定做的,不加添加劑,煮出來帶著麥香;就連蔥花,都是他在自家陽臺種的,現吃現摘。
有次我去得晚了,正趕上他收攤。他見我來,又重新支起鍋,笑著說:“等你半天了,知道你今天輪休。”我有些驚訝,他卻指了指墻上的日歷:“你上次說,每周三休息,我記著呢。”原來他總把熟客的喜好記在心里:張老師怕辣,每次都要多放醋;李阿姨牙不好,面要煮得軟一些;放學的小孩來吃面,他總會多加個荷包蛋。這些細碎的心思,像撒在面里的蔥花,不起眼,卻讓日子有了滋味。
老王原本在國營廠當工人,四十歲那年廠子倒閉,他下了崗。那段日子他天天在家喝酒,愁得頭發都白了。妻子沒埋怨他,只說:“你不是從小就愛吃你媽做的陽春面嗎?要不咱開個面館試試?”于是夫妻倆湊了些錢,租了這間小鋪面,從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做起。
起初生意不好,有時一天也賣不出十碗面。妻子急得掉眼淚,老王卻不慌,每天照樣天不亮就起來燉骨湯。“咱做面和做人一樣,得實在。”他說,“我媽以前總說,面里藏著良心,湯鮮不鮮,面勁道不勁道,吃的人一嘗就知道。”有天深夜,收攤時來了個流浪漢,渾身臟污,站在門口不敢進來。老王見了,趕緊煮了碗面,還加了塊紅燒肉,遞過去時說:“趁熱吃,不要錢。”
流浪漢狼吞虎咽地吃完,抹了抹嘴,從懷里掏出個用布包著的東西,塞給老王:“我沒什么能謝你的,這是我撿的,看著像個老物件。”打開布一看,是個青花瓷的小碟子,邊緣有些磕碰,卻透著溫潤的光澤。老王后來找人看了,說是民國的東西,值些錢。可他沒賣,一直放在面館的柜臺上,用來裝蔥花。“這碟子裝過人心,比錢金貴。”
如今老王的面館早就不愁生意,有人勸他開分店,他卻搖頭:“就這小鋪子,我能看清每個客人的臉,知道他們愛吃什么,挺好。”每天傍晚,他和妻子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數著零錢,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首溫暖的舊詩。
四、老相機里的光,照亮被遺忘的角落
陳叔的照相館藏在老城區的拐角,門臉很小,玻璃櫥窗里擺著幾張泛黃的老照片:有穿軍裝的年輕人站在天安門廣場前,有梳著麻花辮的姑娘捧著獎狀,還有一家三代擠在老槐樹下的合影。每次路過,我都忍不住停下腳步,看那些照片里的人,猜他們后來的故事。
陳叔今年六十歲,頭發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穿一件熨燙平整的襯衫,胸前別著個老式的相機吊墜。他的眼睛有些花了,看照片時總要戴老花鏡,可拿起相機時,眼神卻格外清亮。“這相機比我兒子還大呢。”他指著眼柜里的一臺黑色相機,那是臺老式的海鷗牌膠片機,金屬外殼上布滿了細密的劃痕。“我十八歲那年,我爸把它送給我,說‘做人要像拍照,得找對角度,才能看見光’。”
陳叔年輕時是廠里的宣傳干事,專門給職工拍照片。那時相機是稀罕物,誰要是能被他拍一張,能高興好幾天。他拍過車間里汗流浹背的工人,拍過運動會上沖線的姑娘,拍過退休職工捧著光榮證的笑臉。那些照片后來都貼在廠里的宣傳欄里,風吹日曬,漸漸褪色,可陳叔卻把底片都收了起來,裝在鐵盒子里,一藏就是幾十年。
廠子倒閉后,陳叔開了這家照相館。起初生意不錯,結婚照、證件照、全家福,每天都有人排隊。可后來數碼相機普及,手機拍照越來越方便,來照相館的人越來越少。有人勸他與時俱進,買臺數碼相機,他卻搖搖頭:“膠卷是有脾氣的,你急不得。得等光線正好,得等人心安定,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才是最好的樣子。”
他的照相館里沒有華麗的背景布,只有一面斑駁的白墻,墻角擺著幾盆綠蘿。來拍照的大多是老街坊:張奶奶要拍張遺照,陳叔讓她坐在窗邊,說“逆光拍顯年輕”;剛上大學的小姑娘要拍證件照,他讓她別緊張,“笑一笑,嘴角翹起來好看”;甚至有年輕人來拍復古寫真,他會翻出壓箱底的舊軍裝,說“這衣服有筋骨,穿起來精神”。
有次我請陳叔給我拍張照片,他選了個傍晚,讓我站在老槐樹下。“等會兒,”他忽然跑回店里,拿來一件深藍色的中山裝,“你穿這個試試,和這樹配。”我穿上衣服,站在樹下,看著他舉著相機,瞇著一只眼,慢慢調整角度。夕陽穿過樹葉,落在他的銀絲眼鏡上,折射出細碎的光。“好了,”他按下快門,“這張能管你看十年。”
取照片那天,陳叔遞給我一個信封,里面除了照片,還有一張底片。“留著吧,”他說,“說不定幾十年后,你想看看年輕時的光。”照片上的我站在樹影里,笑容有些拘謹,可眼里的光,卻比任何時候都亮。
如今陳叔的照相館依舊開著,只是營業時間越來越短。他說自己不急著賺錢,每天擦拭相機,整理底片,就挺好。“你看這些照片,”他指著墻上的老照片,“人會老,會走,可照片里的光,永遠都在。”
五、針線里的光陰,縫補歲月的缺口
外婆的樟木箱里,藏著一個藍布包袱,里面裹著她的針線笸籮。笸籮是竹編的,邊緣已經磨得發亮,里面裝著各種顏色的線團,銹跡斑斑的頂針,還有一把用了幾十年的剪刀。每次回鄉下,我總愛坐在她身邊,看她飛針走線,聽她講那些藏在針腳里的故事。
外婆年輕時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巧手,繡的鴛鴦能引來蝴蝶,納的鞋底能穿十年。她十八歲嫁給外公時,陪嫁里就有這個針線笸籮,里面裝著她繡了半年的龍鳳呈祥帕子。“那時候窮,沒什么好東西,就想著多繡幾針,讓日子體面些。”外婆說這話時,手里的針線正穿過一塊深藍色的粗布——那是給外公做的新鞋墊。
外公是個木匠,常年在外干活,腳上總磨起水泡。外婆便每天晚上在燈下納鞋底,用最粗的麻線,一針一線地縫,針腳密得像魚鱗。“他走山路多,鞋底得厚,不然硌腳。”她納鞋底時總愛哼著小調,有時是《茉莉花》,有時是不知名的鄉謠,線團在她手里轉著圈,像在跳一支古老的舞。
我小時候穿的虎頭鞋,都是外婆做的。鞋面是紅色的燈芯絨,上面繡著黃色的虎頭,眼睛用黑色的珠子縫成,神氣活現。每次我穿著新鞋跑出去,總能引來小伙伴的羨慕。“這虎頭上的王字,得用金線繡,才鎮得住邪。”外婆一邊說,一邊用鑷子夾起細小的金線,小心翼翼地縫在鞋面上,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的白發上,像撒了一層碎銀。
后來生活好了,買的鞋子又好看又便宜,可外婆還是改不了做針線活的習慣。她會把舊衣服改做成布偶,給鄰居家的小孩玩;會把碎布頭拼起來,做成桌布;甚至會給我的牛仔褲縫補破洞,用彩色的線繡出小小的花朵,說“這樣比新的還好看”。
有次我帶女朋友回家,外婆拉著她的手,非要給她做雙鞋墊。女朋友不好意思,外婆卻拍著胸脯說:“我的針腳,保你走再遠的路,腳都不疼。”那幾天外婆天天坐在門口,戴著老花鏡,瞇著眼穿針。有次我看見她的手指被針扎破了,血珠落在布上,像朵小小的紅梅,她卻只是把手指放進嘴里吮了吮,繼續縫。
鞋墊做好那天,外婆用紅紙包著遞過來,上面繡著纏枝蓮的圖案,針腳細密得讓人驚嘆。“這蓮花要順著腳型繡,才舒服。”她叮囑道,“你們年輕人總愛往外跑,踩著這鞋墊,就像外婆在身邊陪著。”女朋友捧著鞋墊,眼眶紅了,我忽然明白,那些藏在針腳里的,不只是手藝,是外婆對生活最樸素的熱愛。
如今外婆的眼睛越來越花,穿針時總要試好幾次,可她依舊每天坐在門口,擺弄著她的針線笸籮。陽光落在她的手上,落在五彩的線團上,像一幅安靜的畫。“人老了,就愛做點手里的活計,”她說,“針一線地走,日子就慢下來了,心也靜了。”
六、茶盞里的日月,泡出時光的滋味
老街上的茶館,是張爺爺開的。茶館沒有名字,只在門楣上掛著塊木匾,寫著“茶”字,筆鋒蒼勁,透著股歲月的沉淀。每天清晨,張爺爺就會打開門板,把竹椅搬到門口,擺上一套粗陶茶具,等著老茶客們來。
我第一次進茶館,是被一陣茶香吸引。那時我剛搬到老街,路過茶館時,看見一群老人圍坐在竹椅上,手里端著茶碗,慢悠悠地聊天,陽光透過梧桐葉,落在他們的白胡子上,暖洋洋的。張爺爺見我站在門口,便笑著招手:“進來喝杯茶?”
他給我泡的是本地的綠茶,茶葉在粗陶碗里舒展,湯色清綠,帶著股雨后的青草香。“這茶得用山泉水泡,”張爺爺說,“水溫不能太高,八十度正好,不然就把茶氣燙跑了。”他一邊說,一邊用竹制的茶夾夾起茶杯,給我續水,動作行云流水,帶著種歲月打磨出的從容。
張爺爺年輕時在供銷社當售貨員,專管茶葉柜臺。那時物資緊俏,好茶葉都是憑票供應的,可他總能想辦法給老街坊們留點“好貨”。有次李大爺想給遠方的兒子寄點茶葉,手里的票不夠,張爺爺便把自己攢了半年的票塞給他:“孩子在外不容易,喝口家鄉的茶,心里踏實。”后來供銷社改制,他沒了工作,便用積攢的錢開了這家茶館,一晃就是三十年。
茶館里的茶都不貴,最貴的也不過幾十塊錢一斤,可張爺爺選茶卻格外用心。每年清明前后,他都會親自去山里的茶場,看著茶農采摘、炒制,直到茶葉烘干裝袋,才放心地背回來。“茶是有靈性的,”他說,“你對它上心,它就給你好味道。”有次他收了批新茶,泡出來帶著點澀味,便自己掏錢,把茶都收了回來,重新去茶場換了批好的,只說是“今年的雨水不勻,茶味差了點”。
來茶館的大多是老街坊,喝了幾十年的茶,彼此都熟絡得像家人。王大爺每天早上五點就來,點一杯綠茶,坐在門口的竹椅上,聽收音機里的評書;趙奶奶愛喝花茶,總帶著自己做的點心,分給大家吃;甚至有放學的孩子,背著書包跑進來,張爺爺總會給他們倒杯白開水,說“小孩子家,少喝茶,喝這個解渴”。
有年冬天,下了場大雪,茶館里沒什么客人。張爺爺卻依舊生了炭火,泡了壺紅茶,坐在爐邊烤橘子。我路過時,他喊住我:“進來烤烤火,喝杯熱茶。”紅茶的湯色紅艷,帶著股焦糖香,配上烤得暖暖的橘子,渾身的寒氣都散了。“這紅茶是去年的陳茶,”他說,“放了一年,火氣散了,喝著更潤。”
我問他,守著這家小茶館,不覺得悶嗎?他笑了,指著墻上的老照片:“你看,這是剛開茶館時的樣子,就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現在有這么多老伙計陪著,每天喝茶聊天,比什么都強。”照片上的張爺爺還很年輕,穿著中山裝,站在茶館門口,笑得一臉燦爛。
如今張爺爺的背更駝了,可每天還是雷打不動地開茶館。他說,茶館就像老街的心臟,只要它開著,老街就有生氣。“茶這東西,越泡越有味道,”他給我續上茶,“人也一樣,日子越久,越知道什么是真喜歡。”
七、墨香里的堅守,書寫心底的熱愛
街角的書畫鋪,是林先生開的。鋪子里掛滿了字畫,墨香混著宣紙的氣息,在空氣里彌漫,讓人心里格外沉靜。林先生每天早上都會鋪開宣紙,研墨寫字,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的筆尖上,仿佛連時光都慢了下來。
我第一次見林先生,是去買宣紙。他正站在畫案前,寫一幅“寧靜致遠”,筆力遒勁,墨色濃淡相宜。見我進來,他放下筆,笑著問:“想買什么樣的紙?”我說想練字,他便從柜子里拿出幾種宣紙,耐心地講解:“這種生宣吸水性強,適合寫草書;這種熟宣不洇墨,適合畫工筆;你剛開始練,用這種半熟宣正好。”
林先生年輕時是中學的語文老師,教了三十年書,退休后便開了這家書畫鋪。他說,自己從小就喜歡寫字,放學回家,別的孩子在外面玩,他卻總愛趴在桌子上,對著字帖一筆一劃地練。“那時候家里窮,買不起宣紙,就用毛筆蘸著水,在青石板上寫,寫干了再寫,石板都被我寫得發亮。”
書畫鋪的生意不算好,大多是些老顧客,買幾張紙,聊幾句書法。可林先生卻不在意,每天照樣練字、畫畫,自得其樂。他的畫多是山水,筆觸細膩,意境悠遠,畫里的山像在云霧里藏著,水像在紙上流著。有次我問他,為什么不把畫拿去賣個好價錢,他說:“畫畫是給自己看的,心里高興就行,賣不賣錢不重要。”
有個小男孩,每天放學都會路過書畫鋪,趴在門口看林先生寫字。林先生見他喜歡,便教他握筆、運筆。小男孩學得認真,沒多久就能寫得有模有樣。林先生便送了他一本字帖,說:“字是人的臉面,寫好了,一輩子都受用。”后來小男孩考上了美術學院,特地回來感謝林先生,說:“是您讓我知道,喜歡一件事,能讓人心里這么踏實。”
林先生的鋪子里,有個舊書架,上面擺滿了各種字帖和畫冊,都是他攢了一輩子的寶貝。他說,這些書就像老朋友,沒事翻一翻,心里就亮堂。“你看這字,”他指著一幅王羲之的《蘭亭序》拓本,“千百年了,還是這么好看,這就是文化的力量。”
如今林先生的手有些抖了,寫起字來不如從前流暢,可他還是每天堅持。他說,只要還能拿動筆,就不會停下。“寫字就像過日子,”他蘸了蘸墨,在宣紙上寫下一個“喜”字,“一筆一劃都得用心,才能寫出味道來。”
八、老鐘表里的光陰,滴答出歲月的回響
修表鋪藏在巷子深處,門臉很小,只有一塊寫著“修表”的木牌,在風里輕輕搖晃。鋪子里的師傅姓劉,大家都叫他劉師傅,頭發花白,戴著副老花鏡,總是低著頭,手里拿著細小的工具,專注地修理鐘表。
我第一次找劉師傅修表,是塊爺爺留下的舊懷表。懷表已經不走了,表面布滿了劃痕,可我還是想修好它,留個念想。劉師傅接過懷表,翻來覆去地看了看,說:“這表有些年頭了,零件都老化了,得慢慢修。”
他把懷表放在工作臺上,打開表蓋,里面的齒輪密密麻麻,像個小小的迷宮。劉師傅拿出放大鏡,湊近了看,然后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取下零件,放在鋪著絨布的盤子里。他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這表的齒輪是銅做的,時間久了會生銹,得用煤油洗干凈。”他一邊說,一邊往盤子里倒了點煤油,用軟毛刷輕輕擦拭齒輪。
等零件都洗干凈,劉師傅又開始一個個地檢查、打磨、安裝。他的手指很巧,那么小的零件,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我站在一旁,看著他專注的樣子,心里忽然覺得很安靜。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的白發上,照在那些閃著光的零件上,像一幅溫暖的畫。
修了整整一下午,劉師傅才把懷表修好。他上了弦,懷表“滴答滴答”地走了起來,聲音清脆,像在訴說著過去的時光。“好了,”他把懷表遞給我,“還能再走幾十年。”我接過懷表,放在耳邊,聽著那熟悉的聲音,眼眶忽然有些濕潤。
劉師傅說,他修了一輩子表,見過各種各樣的鐘表,有昂貴的名表,有普通的石英表,還有像我這樣的舊懷表。“不管什么樣的表,只要用心修,都能走起來。”他說,“就像日子,不管遇到什么困難,只要心里有念想,總能過下去。”
他的鋪子里,擺著很多修好的舊鐘表,有的掛在墻上,有的放在架子上,“滴答滴答”的聲音此起彼伏,像一首歲月的交響曲。劉師傅說,這些鐘表都是他的老朋友,陪他走過了漫長的歲月。“你聽,”他側耳聽著,“它們在說話呢,說的都是過去的故事。”
如今,戴手表的人越來越少了,修表鋪的生意也越來越淡。可劉師傅還是每天準時開門,坐在工作臺前,擺弄著那些細小的零件。他說,只要還有人需要他,他就會一直修下去。“這修表啊,修的不只是表,是時光,是念想。”
九、生活,就是與喜歡的一切長相廝守
日子一天天過去,老街也在慢慢變化。有的鋪子關了,有的新鋪子開了,可那些帶著喜歡的人和事,卻像老樹的根,深深扎在這片土地上,從未離開。
周師傅的木匠鋪里,依舊飄著松節油的味道,他正在給一塊新收的楠木下料,準備做個小書架;老王的面館里,骨湯依舊在鍋里“咕嘟”地冒著泡,他的兒子也辭了城里的工作,回來幫他下面;陳叔的照相館里,依舊擺著那臺老式的海鷗相機,他正在整理那些泛黃的底片,說要給老街做本相冊;外婆的樟木箱里,針線笸籮依舊鼓鼓囊囊,她正在給重孫子繡一雙虎頭鞋,針腳還是那么細密。
張爺爺的茶館里,老茶客們依舊每天來喝茶聊天,只是王大爺的聽力越來越差了,大家說話都得大聲點;林先生的書畫鋪里,那個考上美術學院的小男孩,帶著自己的作品回來了,和林先生一起在畫案前寫字;劉師傅的修表鋪里,那塊爺爺留下的舊懷表,依舊“滴答滴答”地走著,陪伴著我走過一個又一個春秋。
我常常想,什么是生活?或許就是像周師傅那樣,一輩子和木頭打交道,聽它們訴說歲月的故事;像老王那樣,守著一家小面館,用一碗陽春面溫暖著街坊鄰里;像陳叔那樣,用相機捕捉時光的瞬間,讓那些美好的記憶永遠留存;像外婆那樣,用針線縫補著生活的缺口,讓日子變得溫暖而踏實。
生活,其實很簡單,就是與喜歡的一切長相廝守。不必追求轟轟烈烈,不必在意別人的眼光,只要心里有喜歡的人和事,日子就會像張爺爺泡的茶,越品越有味道;像林先生寫的字,越寫越有風骨;像劉師傅修的表,“滴答滴答”地走著,每一秒都充滿了意義。
夕陽西下,老街被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周師傅鎖上了木匠鋪的門,老王和妻子收拾著面館的桌椅,陳叔把相機放進柜子里,外婆把針線笸籮放回樟木箱。他們相視一笑,眼里都帶著滿足的光芒。
我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他們還會像今天一樣,做著自己喜歡的事,守著自己喜歡的人。而這條老街,也會因為這些喜歡,永遠充滿生機與活力。
因為,生活的真諦,從來都藏在那些平凡的喜歡里,藏在與喜歡的一切共度的每一個尋常日子里。
十、街角的花攤,綻放四季的溫柔
老街的拐角處,有個不起眼的花攤,攤主是位姓趙的阿姨。花攤不大,一張木板搭成的架子上,擺著各種時令鮮花:春天有粉白的桃花、嫩黃的迎春;夏天有濃烈的月季、清雅的茉莉;秋天有傲骨的菊花、飽滿的桂花;冬天有素凈的水仙、火紅的臘梅。不管什么時候路過,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讓人心里舒暢。
趙阿姨年輕時在紡織廠上班,退休后閑不住,便想起了自己從小就喜歡養花。“我媽以前總愛在院子里種花,我跟著她澆水、施肥,覺得花比人還懂人心。”她一邊給月季剪枝,一邊說,“你對它好,它就使勁開,給你看最漂亮的樣子。”
花攤的生意不算紅火,趙阿姨卻從不著急。有人來買花,她總會耐心地講解怎么養護:“這茉莉喜水,得天天澆,但不能積水;那月季愛曬太陽,放陽臺上準沒錯;要是忘了澆水,花蔫了也別扔,泡在水里半天,說不定就緩過來了。”她還總愛多送一小把滿天星,說“配著好看,家里擺著也熱鬧”。
有次我加班到深夜,路過花攤,看見趙阿姨還在收拾。她見我一臉疲憊,便從花桶里抽出一支向日葵,遞給我:“拿著吧,這花向陽,看著心里亮堂。”向日葵的花盤很大,金黃的花瓣像小太陽,我捧著它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覺得一身的累都輕了。
趙阿姨的花大多是自己種的。她在城郊租了塊地,搭了個小溫室,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忙活,摘了新鮮的花,再趕早市運到老街。“累是累點,”她說,“但看著這些花開得好好的,心里比啥都甜。”有年冬天特別冷,溫室的玻璃被凍裂了,好多水仙都受了凍。趙阿姨心疼得掉眼淚,卻還是把沒凍壞的花擺出來,賤賣給街坊,說“別讓它們爛在我手里”。
老街有戶人家,女主人得了重病,整天愁眉苦臉。趙阿姨知道了,每天都送一束鮮花過去,有時是康乃馨,有時是百合。“看花能養心,”她對女主人說,“你看這花開得多精神,你也得好好的,陪著它們一起長。”后來女主人的病漸漸好了,特地來花攤道謝,說:“是你的花給了我勁兒。”
如今趙阿姨的花攤依舊在街角,木板架子上的花換了一茬又一茬,可那份淡淡的花香,卻從未變過。她說,只要自己還走得動,就會一直把花攤擺下去。“花是有靈性的,”她撫摸著一朵剛開的玫瑰,“它們能給人帶來好心情,這就是我最喜歡的事。”
十一、舊書攤的墨痕,沉淀時光的故事
在老電影院旁邊,有個舊書攤,攤主是位姓孫的老先生。書攤就是一個大大的鐵皮柜,分成一格一格的,里面塞滿了各種舊書:有泛黃的連環畫,有厚厚的名著,有過時的雜志,還有一些線裝的老書。孫老先生每天都坐在書攤前的小馬扎上,戴著老花鏡,手里捧著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
我第一次在書攤前駐足,是被一本封面磨損的《小王子》吸引。書里有很多用鉛筆寫的批注,字跡娟秀,想來是以前的主人留下的。孫老先生見我愛不釋手,便說:“喜歡就拿著吧,這書有緣分。”
他告訴我,這些舊書都是他一點點收來的。年輕時他是中學的圖書管理員,最愛做的事就是整理舊書,給它們包上書皮,修補破損的頁碼。“每本書都有自己的故事,”他說,“你看這頁角的折痕,是有人反復看過;這上面的批注,是有人用心想過。它們就像老朋友,等著遇到懂它們的人。”
孫老先生收書很挑剔,盜版的不要,內容低俗的不要,只有那些真正有價值的舊書,他才會收下來,仔細清理干凈,再擺在書攤上。有次他收到一套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魯迅全集》,書頁都脆了,他便一頁一頁地用膠水修補,花了整整一個月才弄好。“這書是寶貝,”他說,“不能讓它就這么壞了。”
來書攤買書的,大多是愛書的人。有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連環畫格里翻來翻去,尋找童年的記憶;有白發蒼蒼的老人,捧著線裝書,慢慢品讀,仿佛在和古人對話;還有像我這樣的,偶爾來淘一本喜歡的書,感受舊書里的墨香。
孫老先生賣書不貴,有時遇到實在喜歡卻沒錢買的人,他還會免費送。“書嘛,就是讓人看的,”他說,“能找到個愛讀它的人,比什么都強。”有個孩子總來書攤看書,卻從不買,孫老先生便每天給他留一個小馬扎,讓他坐在旁邊看。后來孩子考上了大學,特地來書攤告別,說:“孫爺爺,是您的書讓我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如今孫老先生的背更駝了,可他還是每天準時出攤,坐在小馬扎上,捧著書看。鐵皮柜里的舊書換了一批又一批,可那份淡淡的墨香,卻一直縈繞在書攤周圍。“只要還有人愛看書,”他說,“我的書攤就會一直在這里。”
十二、與喜歡的一切,慢煮生活
日子就像老街的青石板路,被歲月的腳步磨得光滑,卻也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印記。那些藏在巷子里的喜歡,就像石板縫里的青苔,在時光的滋養下,慢慢生長,成了生活最動人的底色。
周師傅的木匠鋪里,新做的書架已經有了雛形,胡桃木的紋理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仿佛在訴說著即將承載的故事;老王的面館里,又添了張新桌子,是周師傅特意做的,桌面打磨得光滑,還留著淡淡的木香;陳叔的照相館里,多了臺掃描儀,他正把那些泛黃的底片一一掃描存檔,說要給老街建個數字相冊,讓更多人看到過去的時光。
外婆的樟木箱里,多了個小小的針線笸籮,是給重孫子準備的,里面已經放好了幾團彩色的線和一把小巧的剪刀;張爺爺的茶館里,添了臺飲水機,不是為了取代山泉水,而是怕老茶客們喝多了茶晚上睡不著,準備了溫水;林先生的書畫鋪里,掛起了那個小男孩的畫作,和他的字掛在一起,一老一小,相映成趣。
劉師傅的修表鋪里,多了個展示柜,里面擺著各種老式鐘表,有懷表、有座鐘、有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一首歲月的歌;趙阿姨的花攤前,放了個小黑板,上面寫著每天的鮮花品種和養護小貼士,吸引了不少路人駐足;孫老先生的舊書攤旁,多了個捐書箱,街坊們把家里的舊書捐過來,讓更多人能讀到喜歡的故事。
我常常在傍晚時分,沿著老街慢慢走,看夕陽給這些喜歡的人和事鍍上一層金邊。周師傅收工了,扛著工具哼著小調回家;老王和妻子坐在門口,數著一天的收入,臉上帶著滿足的笑;陳叔鎖上照相館的門,手里拿著剛洗出來的照片,腳步輕快;外婆坐在院子里,看著重孫子拿著虎頭鞋玩耍,眼里滿是慈愛。
張爺爺的茶館里,老茶客們漸漸散去,他正慢慢收拾著茶具;林先生放下毛筆,伸了個懶腰,看著自己剛寫好的字,嘴角露出微笑;劉師傅把修好的鐘表放在展示柜里,輕輕擦拭著玻璃;趙阿姨把沒賣完的花捆成一束,準備送給晚歸的鄰居;孫老先生把小馬扎收起來,懷里抱著一本沒看完的書,慢慢往家走。
這就是老街的生活,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沒有轟轟烈烈的傳奇,只有那些與喜歡的一切相伴的尋常日子。就像周師傅手里的木頭,在時光里慢慢沉淀,有了溫潤的包漿;像老王鍋里的骨湯,在文火慢燉中,熬出了醇厚的滋味;像陳叔相機里的光,在歲月里靜靜流淌,照亮了那些被遺忘的角落。
生活,原來就是這樣。與喜歡的人相守,做喜歡的事度日,讓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都因為喜歡而變得生動、溫暖、有意義。就像老街的青石板路,雖然樸素,卻因為那些來來往往的腳步,那些藏在巷子里的喜歡,而變得格外動人。
往后的日子,愿我們都能像老街的人們一樣,守著自己喜歡的一切,慢慢走,細細品,把生活過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因為,最好的生活,從來都不是擁有多少財富,而是能與喜歡的一切,慢慢共度這漫長而美好的歲月。
十三、老藥鋪的草木香,熬煮歲月的安寧
穿過三條巷弄,便能看見“回春堂”的木匾,黑底金字,被風雨浸得溫潤。藥鋪的門總是虛掩著,推開門,一股混合著當歸、枸杞、艾草的草木香便涌出來,像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撫過心頭的褶皺。坐堂的是李大夫,頭發灰白,戴著圓框眼鏡,總穿著件藏青色的對襟褂子,袖口磨得發亮,卻干凈妥帖。
李大夫的藥鋪里,靠墻立著兩排朱紅色的藥柜,柜子上整齊地排列著數百個小抽屜,每個抽屜上都貼著泛黃的標簽,寫著“黃芪”“黨參”“陳皮”之類的藥名。他給人診脈時,總愛讓病人坐在窗邊的木椅上,自己則搬個小馬扎,俯身搭脈,指尖的力度不輕不重,眼神專注得像在解讀一本厚重的書。
“這脈像春溪,得慢慢流才好。”有次他給隔壁的張奶奶診脈,一邊寫藥方,一邊輕聲說,“最近別吃太咸,晨起用陳皮泡點水喝,順順氣。”藥方是用毛筆寫的,字跡清瘦,帶著股書卷氣。寫罷,他會親自去藥柜前抓藥,拉開抽屜,用小秤稱好,倒在黃皮紙上,再仔細包成一個個小三角包,用棉線捆好,遞過去時總要叮囑:“頭煎武火,二煎文火,藥渣別倒,趁熱泡腳能去濕氣。”
李大夫家世代行醫,他十六歲就跟著父親學認藥、把脈,至今已經五十多年。藥鋪里的藥,大多是他親自去山里采的,或是托相熟的藥農收的。“甘草得選皮紅肉黃的,柴胡要挑根條粗長的,就連薄荷,也得是露水未干時采的才香。”他指著藥柜最上層的一個小抽屜,“那是去年采的野山參,長在背陰的石縫里,足足五年才成形,救過王大爺的急呢。”
有年冬天,我淋了場雨,發起高燒,渾身酸痛。凌晨三點敲開李大夫的門,他披著棉襖出來,二話不說就給我診脈,又去灶房煎藥。藥鍋在煤爐上“咕嘟”作響,他坐在一旁守著,給我倒了杯姜茶:“發發汗就好了,年輕人火力旺,扛得住。”藥煎好時,天剛蒙蒙亮,他把藥碗遞給我,藥汁很苦,卻帶著股暖意,喝下去沒多久,我就沉沉睡去,醒來時燒已經退了。
后來我去道謝,想給錢,李大夫卻擺手:“鄰里街坊的,哪能算這么清?下次路過,帶個剛出鍋的饅頭就行,我就愛這口熱乎的。”
如今藥鋪里添了臺電子秤,可李大夫還是習慣用那桿老秤,說“手掂著才有數”。藥柜的抽屜把手磨得發亮,他便用布條纏上,說“這樣拉著舒服”。有人勸他開個診所,雇幾個護士,他卻搖頭:“就這小藥鋪,我守著,街坊們來找我,推門就進,多自在。”
藥鋪的后院種著些草藥,薄荷、紫蘇、金銀花,都是常見的品種。李大夫沒事就去澆澆水,松松土,說“看著它們冒新芽,比啥都高興”。草木在風中搖曳,藥香在巷子里彌漫,像一首安靜的詩,守護著老街的安寧。
十四、裁縫鋪的剪刀聲,裁出時光的輪廓
老街中段的裁縫鋪,門簾是塊藍底白花的粗布,風一吹就輕輕擺動,露出里面的縫紉機和堆滿布料的貨架。鋪主是馬阿姨,五十多歲,梳著利落的短發,總是系著條沾著線頭的圍裙,手里要么拿著剪刀,要么捏著軟尺,剪刀開合時“咔嚓”作響,像在給時光剪彩。
馬阿姨的鋪子里,布料堆得像座小山,有柔軟的棉布、挺括的毛料、滑順的絲綢,還有些帶著碎花的的確良,都是她攢了多年的存貨。“這匹紅綢是十年前收的,”她指著貨架最高層的一卷布,“等著給老街的姑娘做嫁衣呢,現在的料子,沒這么正的色。”
她做衣服講究“量體裁衣”,不管是誰來做衣服,都要仔仔細細量尺寸,肩寬、胸圍、腰圍,甚至連袖長都要量三次,說“差一分就不是那個味兒了”。有次給隔壁的小姑娘做連衣裙,她量完尺寸,又讓小姑娘轉了個圈,說“小孩子愛動,裙擺得大些,跑起來才好看”。
馬阿姨年輕時在服裝廠當裁縫,做的都是統一尺碼的衣服,心里總覺得不得勁。“人跟人不一樣,哪能穿得都一樣?”她后來辭職開了這家裁縫鋪,專做定制衣服,一做就是三十年。她的剪刀很快,沿著畫好的線剪下去,干脆利落,布料裂開的聲音里,仿佛能聽見時光的回響。
有個在外地上學的姑娘,每年放假都來做兩件襯衫。“馬阿姨做的襯衫,袖口正好到手腕,領口不松不緊,穿著比買的舒服。”姑娘說。馬阿姨便記著她的尺寸,每年提前備好布料,等她回來就能開工。今年姑娘帶了男朋友來,馬阿姨笑著說:“正好,給小伙子也做兩件,保準合身。”
鋪子里的縫紉機是“蝴蝶牌”的,黑色的機身,帶著黃銅的旋鈕,是馬阿姨結婚時的嫁妝。“這機子比我兒子還結實,”她踩著踏板,縫紉機“噠噠”作響,“當年廠里處理舊設備,我花了半個月工資買下來的,現在還能用。”有時機子出了小毛病,她不找修理工,自己拆開零件,用小刷子刷干凈,再涂上機油,擺弄半天,機子就又“噠噠”地轉起來了。
如今買衣服越來越方便,來裁縫鋪做衣服的人少了,可馬阿姨還是每天準時開門。她把剩下的布料改成小布袋,送給街坊買菜用;把舊衣服拆開,拼成被單,送給養老院的老人;甚至教社區的老太太們做針線活,說“閑著也是閑著,動動手,腦子靈”。
“做衣服就像過日子,”她拿著剪刀,在布料上比劃著,“得心里有數,該剪的剪,該縫的縫,才能合身。”剪刀“咔嚓”一聲,布料裂開一道整齊的口子,像給時光裁出了一道溫柔的輪廓。
十五、老理發店的推子聲,剪落歲月的塵埃
老街的盡頭,有間理發店,門面上畫著一個老式的旋轉燈箱,紅、白、藍三色條紋在玻璃罩里慢慢轉著,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店主是王師傅,六十多歲,背有點駝,卻總穿著件白大褂,胸前別著把梳子,見人就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暖意。
理發店的陳設很簡單:一張黑色的鐵制理發椅,椅面的皮革有些開裂,露出里面的棉絮;一面掉了漆的大鏡子,邊緣用膠帶粘著;墻角放著個煤爐,冬天燒著煤塊,屋里暖烘烘的;架子上擺著幾瓶洗發水,都是最便宜的牌子,卻擦得干干凈凈。
王師傅理發不用電動推子,只用一把老式的手動推子,推子是銅制的,把柄被磨得發亮。他給人理發時,總愛先聊幾句家常:“張大爺,最近棋藝見長啊,上次贏了李叔三盤吧?”“小李,聽說你升職了?可得請客啊。”推子在頭發里“嗡嗡”作響,像在和人打招呼,不一會兒,頭發就變得整齊利落。
他刮胡子的手藝更是一絕。先在臉上抹上肥皂水,用熱毛巾捂一會兒,再拿起剃刀,刀刃在皮條上“噌噌”蹭兩下,然后輕輕貼在臉上,一刀一刀,穩準狠,連鬢角的細毛都刮得干干凈凈。“刮胡子得順著毛發生長的方向,”他說,“不然容易傷皮膚,還會留下胡茬子。”
我小時候總怕理發,一進理發店就哭。王師傅便拿出顆水果糖,塞在我手里:“乖,理完發就變好看了,像電影里的小英雄。”他理發時格外輕,推子從不在我頭上停留太久,還時不時問我“疼不疼”。理完發,他用小刷子把我脖子上的碎發掃干凈,說“你看,多精神”。
如今理發店的生意不如從前,年輕人都愛去城里的發廊,說那里有新潮的發型。可老街的老人們還是認王師傅,說“他理的發舒服,還不用等,聊聊天就好了”。王師傅也不急,每天照舊開門,把理發椅擦得锃亮,把剃刀磨得鋒利。“我這手藝,是給老街坊們留的,”他說,“只要他們還來,我就一直理下去。”
傍晚時分,王師傅收攤時,會把旋轉燈箱關掉,再用布把理發椅蓋起來。夕陽透過窗戶,照在他的白大褂上,照在那把老式推子上,像給歲月鍍上了一層金邊。推子“嗡嗡”的聲音停了,老街也安靜下來,只剩下風吹過巷口的聲音,溫柔而綿長。
十六、與喜歡的一切,共赴來日方長
老街的日子,就像王師傅理發時的推子聲,不疾不徐,卻從未停歇。那些藏在巷子里的喜歡,像李大夫藥鋪里的草木香,馬阿姨裁縫鋪里的布料,王師傅理發店里的推子,在時光里慢慢沉淀,成了生活最安穩的底色。
周師傅的書架做好了,被陳叔買去,擺在照相館的角落里,上面放著幾本老相冊,封面已經泛黃,卻記錄著老街的變遷;老王的面館里,趙阿姨送的向日葵開得正艷,擺在收銀臺旁,給吃面的人添了份好心情;林先生的書畫鋪里,孫老先生捐了幾本線裝書,擺在書架上,供人翻閱,墨香與書香交織在一起,格外醉人。
外婆的虎頭鞋做好了,重孫子穿著它,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像只快樂的小老虎;張爺爺的茶館里,李大夫常來坐坐,兩人一邊喝茶,一邊聊草藥的性子,說“茶和藥一樣,都得懂它的脾氣”;劉師傅的修表鋪里,多了個小擺件,是馬阿姨用碎布料做的小鐘表,針腳細密,看著格外親切。
我常常想,老街的魅力在哪里?或許就在于這些與喜歡的一切相伴的日子。周師傅對木頭的喜歡,讓冰冷的木料有了溫度;老王對面條的喜歡,讓簡單的食物有了滋味;陳叔對光影的喜歡,讓流逝的時光有了痕跡。
他們沒有驚天動地的夢想,只愿守著自己喜歡的人和事,過好每一天。就像李大夫藥鋪里的草藥,默默生長,靜靜治病;像馬阿姨裁縫鋪里的布料,被裁成各種形狀,溫暖著每個人的身體;像王師傅理發店里的推子,剪落歲月的塵埃,留下干凈與清爽。
往后的日子,老街或許會變,會有新的鋪子開起來,也會有舊的鋪子關上門。但那些藏在巷子里的喜歡,那些與喜歡的一切相伴的記憶,會像老藥鋪的草木香,裁縫鋪的剪刀聲,理發店的推子聲,永遠留在老街的空氣里,留在每個走過這里的人的心里。
而我們,也會像老街的人們一樣,帶著對生活的喜歡,慢慢走下去。或許會遇到風雨,或許會經歷波折,但只要心里有喜歡的人和事,就像手里握著一把傘,心里揣著一團火,總能走出陰霾,迎來陽光。
因為,生活最美的模樣,從來都不是追逐遠方的繁華,而是能與喜歡的一切,守著一方小院,一縷陽光,一聲問候,共赴這來日方長的歲月。就像老街的青石板路,不管走多久,都能感受到那份踏實與溫暖,因為每一步,都踩在喜歡的土地上。